书城教材教辅中学文学读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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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致西绪弗斯(1)

西西

作者信息:

西西(1938—),原名张彦。原籍广东中山,生于上海,1949年后定居香港。香港葛量洪师范学院毕业,任小学教员,业余从事写作,并兼《中国学生周报》、《大拇指周报》和素叶出版社编辑。现已退休。著有短篇小说集《春望》、《胡子有脸》等,长篇小说《飞毡》、《哀悼乳房》等。

它/他们一起上山。已经多少日子了?它/他们都无法记忆。每天都是这样子,每天重复无数次:他把它推上山顶,然后,它就从山顶上轰隆轰隆地滚下来。你随着我奔跑下山,仍再次把我推上山去。

它是这么疲倦,它渴望憩息。我想躺在草地上,仰望飞翔的浮云;我想看星星、看月亮、看银河。它喜欢蝴蝶在它身边扑翼,青草在它脚下编织地毯。它本来有一颗沉静的心,它的脉搏原是大地的脉搏。

是他把它改变了。他从众石中选择了它,把它滚转。你惊扰了我的安眠,使我失去栖息的居所;他把它推动,使它没有一刻的安宁。他是不熟悉它的,并不知道石头是怎样的物质。你不知道哪里是我的头,哪里是我的脚。

他把它胡乱旋转,使它的头有时朝天,有时向地,有时面对不能辨别的方向;你使我的视线模糊了,我的头昏、脑胀、血液逆流,一颗心不知道该停留在什么位置。他不停地伤害它,而它是无辜的。

一切都是他的错,因为他的过失。是你欺骗了神,所以被罚,但这与我何干呢?它没有做错任何事。我原是一块好端端生活在大地上的快乐石头。

我和我的兄弟在这宇宙中和平共存,与天地共荒老。

他被罚了,过失是由于聪明。人类最大的错误莫过于竟然要和神祇比赛聪明,这是神不允许的。它知道他的故事。我们石头知道开天辟地以来宇宙间所有的故事,你欺骗了冥神。

只有他一个人受罚,他的妻子却逍遥法外。是她帮助他的。她按照他的吩咐,没有把他下葬,于是他可以到冥神那里去诉说,回到地面上来处理他的尘世躯体。冥神给你骗了,你上了地面就不肯离开。

你的妻子墨洛柏没有受到惩罚,我想,这是由于她并不聪明,那些愚蠢又不会出鬼主意的人,神无须理会。但他聪明,而且狡猾,那就不可以忽视。你不过是一个凡人,又怎能和神较量呢?

你们这些人,都自不量力。你的孙儿柏勒洛丰也是如此。他本来具备所有男子的美德,后来却变得傲慢而矜骄。他像你,身体内有你的血液。他不过有一匹飞马,能够在空中飞行,就以为自己是神了。他骑着飞马上奥林匹斯圣山去,想参加诸神的集会。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想得太远了。

即使是天马,也反抗你孙儿的野心。要知道,天马原是神的马匹,它就在空中直立而行,把柏勒洛丰颠覆坠地。但你的孙儿还是幸运的,没给摔死。却从此远离亲族,孤独地到处飘零,忧虑地度过晚年。

和神较量,或者,自以为可以和神平起平坐,又有什么好处。你最后还不是受到了惩罚,在这里推大石上山。永无止休,而且落得狡猾的恶名。它并不理会他和神祇之间的恩怨,不管你们谁对谁错,你们为什么选择了我呢?

它是无辜的,它是一块没有犯下过错的石头。如果说,它也有过失,那只能由于它是如此巨大的一块石头。你,必须推大石上山,它,是这块巨石,这是它的不幸。聪明,以及巨大,都是不幸的。

为什么一定要推大石上山呢?

为什么不惩罚他自个儿奔跑上山,自个儿从山上滚下来,爬起来再跑上山顶去?这比较合理些。因为要惩罚的,是他,不是我。如今,它却和他一起受罚了,我承受了和你一样的痛苦。

那个坦塔罗斯也受酷刑,他站在水里,水涨到他的下巴,但他喝不到水;他的头上垂着枝叶繁茂大树垂下的鲜甜果子,既有石榴又有苹果,他也吃不到。当他喝水,水就下降;当他吃果子,果子就上升。受苦的只是坦塔罗斯一人,果子和水都不必受苦。

比较起来,你的过错远比坦塔罗斯轻微。你不过不愿意死亡,这正是所有的人的愿望。而坦塔罗斯,却把自己的儿子剁成碎块,邀请诸神来飨宴,要试探神祇的智慧。

神怎么会不知道呢。不知道的只有心神恍惚的神吧。这神的女儿给冥神劫走了,她正伤心。不要问我,西绪弗斯,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这种行为,又该由谁来执法审判。

失去女儿的母亲,是谷物女神,为了寻找孩子,离开了大地。于是,田地荒芜了,到处发生饥馑。神与神的纠纷,受苦的却是人类。我是石头,我一直庆幸我是石头,不用挨饥饿的苦。可现在呢,你选中了我。

他以为它是没有感觉的吧。他以为它只是一块由一种或多种矿物质组成的有规律的集合体,叫做石头吧。他一定以为,它只会不声不响,什么也不知道,是没有思想感情的物质吧。

你不知道我。但我知道你。知道你的名字叫西绪弗斯,知道他是科林斯的王,那是一座美丽的城邦,位于两海和两个国家之间。他是艾俄洛斯的儿子。艾俄洛斯是风神。

你的父亲是风神,他另有六个儿子和六个女儿,代表十二个风。你的父亲住在一个岛上,他把十二个孩子分别装在牛皮口袋里。那次,他在岛上接待了自己的子孙,就是从持洛伊城回家的奥德修斯。祖父把十二袋礼物送给孙儿,可是奥德修斯好奇,把礼物的袋口打开了,风都跑了出来,把船吹向相反的方向。

是的,奥德修斯就是你的儿子,当然,也有的人说不是。这些事,只有你自己最清楚。英雄的人物,总得派给他著名的父亲。我不知道你们谁比谁更著名,你们的名字,经常出现在烫金的典籍上。

从持洛伊城之役后回家,奥德修斯也到过这里来,他看见他的,真奇怪,你难道不是他的父亲吗?他只是默默地看着你,看你推大石上山,一句话也没有说。也许是这样,人们认为,他是拉厄耳忒斯的儿子。

不然的话,那个寂寂地等待儿子远征归来的老人又是谁?雅典娜曾经神奇地使他返老还童,那可是白纸黑字记录下来的事。

但我觉得,奥德修斯更像你,他与你一般力大无穷,能够制伏独眼的巨人;他又和你一般足智多谋,能够谋策建造破城的木马,会乔装乞丐,与妻子团聚。他的才智、胆识难道会比你逊色么?

说得太远了,那已经是许多年后的事情,也是距此千万年前的事情。我们在这里上山下山、下山上山,时间对我们来说渐渐没有意义,人世间发生了那么多的事,看来也仿佛是些游戏。

上山的路这么漫长,山坡这么倾斜,它可以听到他的喘息。它/他们这么接近,再也没有什么比它/他们更长年累月、分秒日夜,如此这般地肌肤相亲。它不但听到他呼吸的声音,听到他心跳的律动,还可以感觉到他的汗湿。

你的肩臂手掌,你的头额面颊,都是汗,浸染在我的皮肤上使我不断削落的皮肤更加刺痛。他是不知道的,石头也会痛苦。你听见过海枯石烂这句话么?石头的确会腐朽:起先是由巨大的山石块分裂为细小的碎石,然后变成微粒的沙子,再化为灰尘,归于泥土。

我正经历这样的过程,仿佛天上的星球,起初那么年轻,渐渐老去。星当然也会死亡,但它们是不生不灭的。它们不过变了一个样子,你一定会说。是的,我忘记了,你本来就是聪明智慧的人。

星是不生不灭的。不变的是物质,变的是形貌。原来的星不再存在,出现的将会是另一颗星。如果给它一个名字,它就是另外一个球体。我也是这样,回到泥土之中,我就没有了,有的只是这宇宙间不生不灭的物质。

壮年的恒星,名叫主序星,壮年的石头,叫什么呢?星球伟大,石头渺小,所以我们没有名字。有名字的是岩层。当他选择了它,那时候它还年轻,距离壮年期还有好一段时间,是他加速了它的衰老。

需要亿万亿万年的时间,才能令一块巨大的岩石衰老。可如今,它已经过了红巨星的年龄了。那些和它年纪相若的兄弟,仍然存活在它们主序星的阶段。是他把它推进加速的时光隧道。

如果它仍然静静躺在山脚下面,只有风和雨才能把它缓慢地分解,而这需要许多许多年代。但它从山顶上不停滚动,每一次磨蚀表层的皮肤。可敬的西绪弗斯,我并不是一个雪球。

只有雪球才愈滚愈巨大,我等石头却愈滚愈细小。是的,它是一块巨大的岩石,所以你选择了它。但你难道没有发现,它的体积已经明显地缩小了,而你的负荷也比最初的时候轻?

或者没有,那不过是因为和我一样,他也不再年轻。也许,他的年龄是恒固的,对于他,时间已经凝定。但我向前行,不断向前滚动,一直朝星子们的白矮期和中子期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