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惺惺相惜
警方的调查没有任何的结果,谷居幽这个人,就像是平空出现的一样,找不到有关于他的过去的丝毫线索。而林莹给他所做的详细检查的结果却出来了,在他脑部的阴影是一个肿瘤,目前还是良性,但不排除会有转化成恶性肿瘤的可能性,所以林莹建议谷居幽立即动手术将它摘除。
对于林莹的建议,谷居幽的表情一开始有些茫然:“动手术?”
待得知道这手术是要打开他的头颅、取出里面的肿瘤时,自醒来后一直表现得十分冷静的他,脸色不禁也微微一变,然后沉吟不语。
“希望你能尽快做出决定,”林莹早已习惯了病人在面对重大手术时的犹豫不决,因此开口,“虽然现在它还不会对你的生命带来危险,但若不及时摘除,就有可能使你的病情恶化。”
“手术如果失败会怎样?”谷居幽淡淡开口。
“我负责的手术,不会失败。”林莹斩钉截铁地回答。
她的这份自信,令得谷居幽有些惊讶地凝视了她片刻,这才追问了一句:“那么,手术之后,我的记忆是否就可以恢复?”
“这一点,我无法保证。因为从你脑部肿瘤的位置看来,它应该不是造成你失忆的主要原因。”
一瞬间,谷居幽的眸中掠过失望的神色,随即平静地开口:“既然如此,也就没有必要动手术了。”
林莹盯着他:“你不相信我的医术?”
面上现出一个无人可形容的俊雅笑容,谷居幽淡淡地回答:“我相信生死有命,如此而已。”
“你知不知道,这是一句对自己的生命很不负责任的话?我不明白你究竟在顾虑些什么,为什么要拒绝进行一次对自己有益的手术?”林莹有些恼怒,她最不能容忍对于人的健康和生命采取漠视的态度,即使那是他自己的生命。
为什么?谷居幽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但是他对于有人剖开自己的脑部这件事本能地有抗拒感,不是单单针对面前的林莹,而是对除自己之外的所有人。那是一种深深的戒备心理,不愿意给任何人能主宰自己生死的机会。
同时,他心底深处又对林莹感到有些好奇,她怎么会为了毫无关系的自己而如此着急?虽然表面上的她还是那么冷静自制,但是他却能察觉到她对于自己的关心是真的,那份急切也绝不是伪装。
“你又是为什么呢?当初在海上为什么会第一个跳下水去救我?你就没有想过,自己救上来的,有可能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也有可能是个天大的累赘,就像我这样?”
“对我来说,没有分别。我是医生,我只需要尽我的能力去挽救别人的生命就够了,根本就不需要考虑其他的事情。”林莹毫不犹豫地回答。
谷居幽深邃的眼眸凝视着她的双眼,从中却没有发现丝毫的闪烁和迷惘,有的只是坚定不移的信念。忽然之间,他被这种神情所吸引,以至于不能移开自己的目光。
“也就是说,任何人,你都会救?”半晌之后,谷居幽才终于开口。
“是。”
停顿片刻,谷居幽微微笑了:“医生,还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还是说,你是一个奇怪的医生会比较恰当?”
“随便你怎么想,不过我仍然希望你能改变主意,决定进行手术。”林莹耸了耸肩,“……这几天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人或事,能够触动你的记忆?”
“很遗憾,什么也没有。对我来说,这似乎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根本就不属于这里。”
“对于失去记忆的人来说,有这种感觉很正常。你不用太心急,而且,也有可能是因为你本来就不熟悉这里。等到你伤势痊愈,我可以陪你在市内多转几圈,或许你会想起什么。”
林莹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柔和,谷居幽凝视着她,心中忽觉有一丝暖意。但是,潜意识里不知来自何处的声音却在提醒着他:不可以对任何人敞开心扉,那样做,会给自己带来难以预料的危险。
他不禁对自己的过去产生了深深的怀疑: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为何会对身边所有人都怀有隐隐的戒备心理?
不自觉地陷入了沉默之中,谷居幽自己并没有察觉到,自己如今脸上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他,同时也被林莹尽收眼中。
看起来,这是一个有着极不简单过去的男人吧?虽然在面对所有人时,都显得温文尔雅、气度不凡,但是眸中偶尔却会闪现出锐利的锋芒,脸上也会流露出些微戒备的神气。
这些决不应该出现在已经完全失去记忆的人脸上的表情,有时候会让林莹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真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或者,虽然他已失去了记忆,以前的真实性情却还是会在不经意间显露出来吧?
虽然心里同样有着疑惑,林莹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沉默地在他床头所挂的病情记录本上写了几笔,便悄悄地离开了房间。
暴雨倾盆,不时有闪电划过夜空,伴随着由远而近的轰隆雷鸣。
越是在这种时候,就越是感觉到病房中孤寂得可怕。
谷居幽斜倚在床头,凝望着窗外白芒芒一片的雨帘,情不自禁地轻叹了口气。
近半个月的休养,他腰间的枪伤以常人难以相信的速度愈合,以至于周雨阳曾经声称他有着野兽般的自愈能力。然而过往的记忆,却完全没有回来的迹象。
虽然如此,凭借着天生的学习能力,谷居幽已经从刚刚醒来时那种如初生婴儿般的迷惘状态中走了出来,从身边人的口中、从被称为“电视”的奇怪东西里,他掌握了许多有关自己身处的这个世界的资料。
他竭力令自己表现得越来越像是一个普通人,虽然因为他出色的外表,导致他在其他人的眼中一点也不普通。
而且,谷居幽知道,自己也绝对不会是个普通人,因为他拥有着常人所难以想象的某些能力。比如说,在无聊的时候,他曾经用护士遗忘的细针,准确地将病房另一个角落里飞舞着的蚊子钉在了墙壁上,而那根针也同时因为他的随手一掷,深深没入了墙壁中,只留下不起眼的一个细孔。
再比如说,他曾问起在楼下草坪上晒太阳的那些病人们入院的原因,得知其中有一些仅仅是因为从五、六层楼高的地方摔下来而导致伤残时,他感到极为不解和困惑。他所住的脑外科病房是在十一楼,半夜里他也曾偷偷试着从窗口跳下来过,自己的感觉果然没有错,那样的高度对于自己来说,完全就像在平地上跳跃那么简单。
自己果然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人?那么,自己又该属于哪里?
百思不得其解,谷居幽觉得自己的存在就像梦境那么虚无缥缈,所以在夜里他总不愿意闭上眼睛。他不想再被那个奇怪的梦惊醒,更害怕自己一旦睡去,就永远不会再醒过来。
“很晚了,为什么还不休息?”
近在咫尺的声音,惊醒了正望着窗外出神的谷居幽。这还是他第一次没有察觉到有人在向自己靠近,但是那熟悉的声音却让他安下心来,于是微微一笑:“你有没有过这种时候,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忽然会觉得有些害怕,害怕这世界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害怕自己闭上眼后就再也无法预料到究竟会发生些什么?”
“……每个人都会有寂寞和孤独的时候。”那人沉默片刻,这才开口,同时轻轻走近床边,一道闪电划过夜空,刹那间映亮了病房,也映亮了那人的脸,正是林莹。
“可是,”谷居幽也终于转过头来,凝视着她,缓缓开口,“却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没有人知道我是谁,没有人了解我的过去,也不会有人真正地关心我……我就像是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
这还是他第一次向别人袒露心声,或许,是因为这雨夜的缘故,或许,是因为面前人?谷居幽无法确定自己心中的想法,但是,情不自禁地将这些话说出口后,他忽然觉得轻松了一些。
林莹沉默了片刻,将床边的椅子向前挪了挪,然后开口:“不介意我坐下吧?”
“请坐。”谷居幽耸了耸肩,看着她以自然而又优美的姿势坐下之后,这才道,“你不需要再去巡视其他的病房了吗?”
“今晚的巡房已经结束了。”林莹淡淡一笑。虽然身为主任医师,她却还是坚持每周抽出一、两个晚上巡视病房,以全面了解病人的治疗情况,并听取他们的意见和建议。
“那么,你是打算重点观察我的病情了吗?”微微有些嘲讽似的,谷居幽轻一扬眉,道。
“……两个人的话,应该就不会再害怕孤独了吧?即使你闭上眼睛,我也还是在这里,在发生任何事之前,我会第一个叫醒你。这样,你可以放心了吗?”林莹不动声色,在惊雷声中平静地开口。
“……”谷居幽一声不响地望着她,虽然是在黑暗之中,借着窗外偶然划过的闪电,他还是能把她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沉静、坦然,一瞬间竟然给了他不似凡人的错觉。
“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在我身上?我是否孤独寂寞,根本就与你无关。”良久,谷居幽才终于开口。
“我并不觉得这是在浪费时间。照顾病人,是身为医生的天职。”虽然这么说,但是林莹的心底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对于眼前的这个男人,确实有着隐约的好感和怜惜。
特别是看见他在黑暗中独自凝望窗外的茫然表情时,竟令她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脚步,想要做些什么,以减轻他心中的无助和孤独。
谷居幽没有出声,转回头去,重又望向窗外的苍茫夜空,忽道:“从外表看起来,你并不像是刚刚经受过打击的人。”
微微一怔之后,林莹立即明白,他一定是从小护士那儿听说了什么闲言碎语。换作是别人说出这句话,她不会给对方什么好脸色,因为这完全是自己的私事,用不着其他人多嘴。但是在这样的雨夜之中,由眼前的这个男人提起,她心中却并没有太多的反感。
“如果那也算是打击的话,一个人岂不是很难在这世界上存活下去?”林莹耸了耸肩,淡淡地道。
“不过,如果是我的话,自己心爱的东西被人夺走,无论怎样也还是想要再拿回来。”谷居幽自然而然地开口,话出口之后才忽觉一阵迷惘,因为他的心不知为何微微一动,隐约觉得自己正是为追寻某样东西,才会来到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中。
自己曾经失去过什么重要的东西吗?他的心中忽然极为牵挂起来,然而再怎么回想,都没有踪迹可循。
林莹凝视着他,半晌,才微微一笑:“或许是这样。可是,至少也该先弄清楚,别人拿走的是否是自己的至爱吧?”
“也就是说,离开你的那个人,并非你的至爱?”
林莹耸了耸肩:“谁知道呢?”她的面上,现出有些迷惘的神情,“不过至少可以知道,我并不是他的至爱,那么现在失去,反而是一件幸事。”
谷居幽望着她,虽然窗外仍然是狂雷怒闪,他的心却忽然平静了下来。想不到,一个女人竟然可以有如此的胸襟,能够看破得失。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是这个意思吗?”
林莹笑了,轻轻向后一仰身,更舒适地靠在了椅背上,这才回答:“应该说是,得之,我命;失之,我幸。如此而已。”
谷居幽仔细回味着这看似相同的两句话,不禁深深为眼前这女子的睿智所折服,笑道:“如果你是男人,我一定很希望能做你的朋友。”
“有谁规定过,女人就不能做你的朋友?”
谷居幽一怔,这才觉得,自己刚刚说出的那句话毫无依据,然而,却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失去记忆之前,自己是个绝不会把女人当成朋友的人吗?
林莹凝视着他:“看来,你颇有几分大男子主义。”
“……我不知道。”迟疑片刻,谷居幽终于开口,“不过,我觉得,自己并不介意有你这样一个朋友。”
“身为一个女人,那我岂不是很荣幸?”林莹笑起来,然后忽然伸出了右手。
谷居幽呆了一呆,一时不解其意。
“我们不可以成为朋友?”林莹这一刻难得地有些俏皮。
“不,当然不是。”谷居幽这才明白,心中忽觉有些暖意,于是也伸出右手。
两只手握在了一起,两颗心都不自禁地跳快了半拍。
最后还是林莹先松手:“现在有我这个朋友在身边,你可以安心地休息了吧?”
那一夜,很奇怪地,虽然风雨交加、电闪雷鸣,谷居幽却睡得很是安逸。
一周之后,上次来过的那两名警员再次前来。
林莹正好也在谷居幽的病房中,于是率先开口:“两位警官,你们的调查有进展了吗?”
警员之一无奈地耸了耸肩:“真是没办法。我们查了所有的失踪人口,也查了所有名叫谷居幽的男性,但是没有一个人的资料与谷先生相吻合。”
他看看谷居幽,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男子的容貌实在太过俊美而又气质高贵,他简直要怀疑对方是从其他国家来的偷渡客了。
另一名警员接着开口:“所以我们才想再来拜访一次,看谷先生的病情有没有好转,是否能多提供些资料给我们。”
林莹看了谷居幽一眼,那眼神中有着谴责的成分,然后她翻看着谷居幽的病情记录本,冷静地道:“外伤已经差不多痊愈,不过最大的问题,还是出在脑部。”
谷居幽听出了她的话外音,不由微微一笑,没有开口。
两名警员则没有这么机灵,其中之一道:“谷先生脑部的肿瘤很严重吗?”
“可怕的不是肿瘤,是顽固的思想。”林莹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所在,而这也是她对谷居幽最不满的地方。这一周以来,她一直试图劝说谷居幽接受手术,然而这个外表温文尔雅的男人,在这个问题是却是出奇地固执。
另一名警员恍然大悟:“谷先生不愿意接受手术?其实你大可以放心的,林医生可是在国际上都很有名的脑神经科医师,由她主刀的手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例失败过,不知道有多少人排着队想求林医生为他们做手术呢。”
谷居幽仍然只是淡淡地笑着,终于开口:“如果动手术可以治好我的失忆,我自然会毫不犹豫地签字。然而目前,我还看不到这么做的必要性。”
“你对自己的性命还真是不负责任。”林莹有点恼火地道,“虽然目前你脑部的肿瘤还是良性,暂时不会使你的生命有危险,但这就如同在脑部放了颗定时炸弹,如果你不及时摘除,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引爆。”
“医生大人,这一个星期以来,你每天都对我说同样的话,老实说,我已经倒背如流了。”谷居幽唇角微微一扬,现出一个有些玩世不恭但又俊美无匹的笑容。
“……既然这样,我们就先告辞了。”两名警员面面相觑,见问不出更多的资料,其中之一只能无奈地开口,“林医生,如果谷先生的病情有什么进展,或者是想起什么,请你立即同警方联系,谢谢。”
林莹点了点头,目送他们离开,正欲开口再对谷居幽进行说教,却见后者已经轻快地跳下床来。
“你做什么?”虽然从病情记录本上知道他的枪伤已经痊愈,林莹的心理上还是没法接受这个有悖医学常识的事实,受了那么重的枪伤又在海里泡了好几个小时,入院才两周多竟然就可以痊愈,这根本就不是人类的身体可以办到的事情,所以她一见谷居幽想要活动,就忍不住瞪住了他。
“记得你好象说过,等我的伤好,会带我到处走走,看对我记忆的恢复有无帮助的?”谷居幽稍微活动了一下四肢,笑望向她。
林莹滞了一滞:“……我还有工作要做……”
“无所谓,如果是巡房之类的工作,不介意我跟你一起吧,至少先让我熟悉一下这间医院。”再躺在病床上,自己恐怕就要生锈了。
林莹看看表,还有半个多小时下班,反正没有手术要做,带着他在医院内走走倒也无妨,于是点了点头:“也好。不过,你不可以离开我的身边。”
谷居幽微一耸肩,权当答应。
刚走出病房,便看见几个护士在走廊里窃窃私语,看见林莹,立即闭了嘴,若无其事地散了开去。
不知道又在说什么闲话。林莹心里暗忖,脸上却什么也没有表现出来,气定神闲地向前走去。
谷居幽也注意到了这些护士,而且以他的耳力,连她们刚才的窃窃私语也听得清清楚楚——
“抛弃了人家,现在竟然还好意思前来求医……”
“要是我的话,动手术的时候随便出点什么意外,叫他做一辈子植物人……”
“嘘……林医生来了,别说了……”
听起来,是有什么难缠的病人入院了吧?而且那个人,如果自己猜得不错的话,应该就是林莹移情别恋的前男友。谷居幽不禁望向了她,她脸色平静得出奇,不知有没有听见这些八卦。
他更想知道的是,如果事情真的如此,她又会如何应对?他不相信,对于抛弃了自己的男人,她真的会连一丝怨尤也没有?
“林……林医生……”
身后有人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林莹和谷居幽都停下了脚步,于是看见脑神经科的一名男医生匆匆追上前来。
“什么事?”林莹立即开口。
男医生的嘴张了张,却忽然有些尴尬地说不出话来。
林莹秀美的眉微微扬了扬,以她的个性,最讨厌别人这么犹豫不决,所以深知其性格的男医生立即条件反射地开口:“有一个急症病人刚刚入院,不过他脑部的肿瘤位置很刁钻,手术成功率很低,除了您之外,我想国内没有第二个人有这个把握。”
“手术定在什么时候?”林莹追问。
“如果……如果您愿意替他动手术的话,明天10点钟。”
“病人的资料呢?”
“……已经放在您的办公桌上了……”
林莹二话不说,转身就向自己的办公室走,而那位男医生则不放心地喊住了她:“那个……林医生,关于那个病人……”
“还有什么问题?”林莹回过头来,凝视着他。
男医生踌躇了一下,终于鼓起了勇气:“他叫步云程。”
谷居幽听见躲在墙角、走廊两旁的病房里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似乎在等待着这个名字在林莹心中所造成的影响显现出来。
其实连他自己,也十分好奇。
然而,所有的人都失望了。林莹连眉毛也没有稍动一下,已平静地道:“我知道了。”一转身,继续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留下身后一片错愕之后的死寂。
事情,变得有趣了。
谷居幽微微一笑,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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