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场雨,很突然,很急促,没有余地,没有商量。所有人都看得清楚,那些白色的线只是在做一件免费的衣裳。
它们包裹着痛苦和难过,甚至那些腐败的埋在地下的血肉。它们走得那么快,它们会在某个地方停下来,静默地安然地,洗干净那些污秽,只是很多痕迹、很多气味、它们冲刷不了,谁又能真正让它们消失干净呢?
最后的时光里,来一次阳光,晒干那些腐臭。
他就在那些味道里,匆忙地走过。衣服上到处是白色的烟雾,脖子上缠着的那些丝、那些线条,勒住他,乘机谋杀。
他大声呼喊,所有的一切都那么不对劲。他看不清楚那些在他身边行走的人的脸孔,除了伸出手到处乱抓以外,他已经无能为力,只是手碰到的都是一片虚无,或者不是虚无,那些都是一个个他熟悉的样子。他认得他们,并且他们在对他微笑,可是没有人伸出手,连向他打个招呼都那么奢侈,他绝望地又再一次抓紧,又是一次无结果的接触,他的眼睛瞪得很大,他要看清楚他们,以便他解脱过后可以在人群中把他们揪出来,狠狠地质问他们为什么不救他。
时间就在朦胧里越拖越久,他快要死了吧,他想。
就在他快要倒下的那一瞬间,突然看到天上有个很大很圆的月亮,那是在青天白日里的一种奇妙感觉。没有惊讶,身上的痛苦都撤退。右手轻轻扬起,捕捉那些光线,久违并且亲切。
然后是一阵很好闻的花香,是那种花店里没有的特别清晰的味道,他转过头,有个人捧着一株很小的花在他身后,简单,温暖。
他没有第一时间看那个人的脸,他的眼睛在那株花身上久久停留,他深深吸气,他要把那些味道填满身体,他快要晕了,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舒畅,比一杯烈性的白兰地还要让他睡得安稳。
他就真的躺下了,在慌忙里看一眼那个人的脸,穿白色的吊带裙子,有好看的牙齿和光洁的额头。
他睡着了,很久没有醒来。
有些事、有些人注定是要走进你的生命的,没有理由,除了接受,只有逃离——逃离导致的结果就是你会累死。
他在那些混沌里逃了太久,他不想再走了,他的脚步上是厚重的疲倦,那些缠住他的东西在这么多的日夜里伤害他,腐蚀他。他不要再逃,他想要安静地睡一次,没有打扰,没要痛苦和难过。静静地做一场温暖的梦,想一些他可以想的人,或者到从前的地方看看。这在以前是一种奢侈。现在他要接近那些奢侈,他要重新站起来,就像他的鸵鸟背一样,虽然还在捡那些故事,但是他会很开心地抬会儿头,看看太阳或者月亮。
他从吧台上站起来,发尖有细细的汗水,那是一种新生过后的快感,那首简单的唱着哀伤的歌曲,他一遍一遍地演绎。完美的旋律,他低沉沙哑的嗓音,人们的耳朵都聚拢过来,他们在寻找,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听过一首歌了。安静,唯美,他们在那些灯红酒绿里浮浮沉沉,在那些明争暗斗里尔虞我诈,他们也很累了,他们喝着高脚杯里的液体,内心只是一片空虚得不能让谁看得清楚的苍白。原来,生活这么艰苦,那些纸醉金迷的生活都不是他们想要的,可是,他们回不了头。
他的眼睛看向那群舞娘,那些黑丝袜像张无形的网,死死捆住她们,她们已经在那些黑暗里生生死死,他的力量救不了她们。只是他的眼睛能捕捉她们的委屈和无奈,大家都明了,心照不宣。
阴影里有个寂寞的人在听另一个寂寞的人唱一首寂寞的歌,她的唇在微动,合着节拍,她轻轻地唱出声来。没有谁在意,厚重的音乐声掩盖住她的微弱,渐渐地沉溺,消亡。
只有他在不经意的一瞥里看到了她,就是那么慌忙的一眼,像他睡着之前看见的,她的牙齿和额头,还有她手里捧着的散发着特别香味的花以及她那件白色的吊带裙子。一切熟悉到让人措手不及,她笑起来,有很好看的酒窝。他都没有注意过,她的酒窝那么美好,像是盛满了清酒,等人一品。
“白,你是那么随意地来了。”
那是他在后来对她说的话,他都不知道是什么让他们的相遇有些莫名其妙。谁会去考证那匆匆忙忙的遇见呢?
“你好,”他在灯火的照耀里跟她打招呼。他看着她,大胆并且不加修饰。
“你也好,那次你走的时候我看见你的背影了。”她还记得他们已经有过交往。
“是哦,那上面应该全是汗水。”他笑着说,他的牙齿发出的光是她喜欢的。
“为什么是汗而不是其他的呢?”她问他的时候眼睛死死盯着他。
“你知道吗?在一个女人面前,还是一个很美的女人,你看着她睡着,帮她盖好被子。然后在黑暗里安静地坐一会,你能想象一个男人当时的样子么。心里是有过很多挣扎的,没准自己把持不住的话……”他说到这里,笑得有些勉强,虽然他都没有这样想过。
她低下头,他知道她在笑。她的肩膀出卖了她。
她的头发有些乱了,他帮她理顺,小小的动作像是一对很久很久的恋人,谁都不知道他们只有两次见面而已。
她没有避开他,安静地闭上眼。他的手很暖,抚过发尖的时候有很多很多的温热,他的手停在她的额头,没有离开,没有说话。
她感受着,没有人发现这个角落里的温柔。他们静默,他们享受。静默那些往事,享受这些现在。
“可以出去走走吗?”他的声音让她睁开了眼。她有些舍不得那双手的温度,她的额头离开他的抚摸之后有短暂的不习惯。
“嗯,好啊!”
街上行影斑驳,前夜的雨水打湿了那些房子,打湿了那些人。谁都没有看到他们的不安,枫香树的叶子缓缓地落下来,砸在他的肩头,是沉闷的痛。
风只是小小地吹而已,怎么就让那些有着清晰脉络并且生命顽强的叶子落了下来?他抬起头,鸟们都不在了,她的围巾从他的眼前晃过,他突然感觉到了凉意。
什么时候秋天已经来了呢?
“你还好吗?”白看出他的忧郁,那是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忧郁的人往往不会保护自己,就像他们只会学着爱,却学不会保护爱一样。
“嗯,”他回过神,“还好。”
白的手轻轻挽住他,只是那样的没有预谋的随手一牵。他没有在意,他们都是寂寞的人,这样或许能寻找到温暖。
他轻轻地抱住她,谁都没有喝醉,他们抱得很紧,很干脆。没有多余的对话,最安静的是立在路边的枫香树,它们看着那些人来人往,今天晚上,终于有人陪它们一起安静。
她的眼睛里有满满的雾水,淌下来,湿了他的衣服。他没有看到那些水渍,只看到了她心里的疼痛。她的身体那么单薄,他努力搂紧,他要把他的温暖传给她,可是,他本身的温度就很低。
“你知道吗?”她说,“我就像一只蝴蝶,拼命地飞,拼命地找,我的前面是一望无际的沧海,我的翅膀上是厚厚的水,它们压着我,不让我休息,可是我多想停下来,找个安静的地方,盖一间房子,然后睡在那里。”
他的耳朵把她的话一句句录下来,然后在心里不断回放。他多想告诉她,他也是一只不断前行的蝴蝶,他在那些丛林里寻觅,并且躲避猎手的追杀,他一次次在那些黑暗里活下来,不是他有多伟大,他是脆弱的,只是他还不能死,他还没有完成他的使命,尽管他已经伤痕累累,当简的手从他手里轻轻滑落过的时候,他知道他的苦难来了,他把自己围成一个城堡,在那里他选择很多方法杀死自己,可是,他的翅膀上有简的吻,而简曾经也是一只蝴蝶,一直为美丽而舞的蝶。他才想起,他不仅仅只为一场输掉的爱情活着,他还可以再一次爬起来,然后他化身为鸵鸟,低着头,默默地拣那些回忆,默默地讲诉那些故事,
只是他没有说破,一切沉默依然。
他的世界那么窄,还没有力气去装别的人。
白松开手,“阿月,”她叫他,“送我回家吧!”
没有点头,他轻轻转身,他指指后背,“上来吧!”
她就真的像蝴蝶一样飞起来,白色的吊带裙很美,他的背很结实,她可以在上面安静地睡一会儿。
风习习经过,吹翻那些落叶,他的脚步一下两下,走得那么坚定,像那年简在他的背上那般。
“简,”他说,“你是美丽的,就像天使,哦不,比天使还美。”
简笑得很温柔,“阿月,你是在打击我。”
“没有,或者你就是蝴蝶,一只跳舞的蝴蝶,为一切美丽而舞,嘿嘿,还有我。”他一本正经,他的真诚清晰可见。
可现在呢?你又为谁而舞?
两次交错,两次接触,两次漫不经心,两次不知所措,两次暧昧,两次来回,两次牵手,两次静默,两次对视,两次退缩。
他抱紧她,黑色里,呼吸都那么急促,她的围巾上有淡淡的香水味,扑进他的鼻子,他把头靠近,细细捕捉。
“你都是在黑暗里度过吗?”他问。
“黑色是最彻底的奢华。”她笑。
“是诗人说的吗?”
“嗯,我一直都相信。”
“黑色,我觉得那像你的眼。”他把她放开,手指在微微颤抖。
然后他伸出手,那些抖动在昏暗里不明显。他掀开那些挡住眼睛的头发,他努力靠近,看清那些浑浊。
“我的眼睛里没有黑色。”她的语气没有变化,只是他呼出的气让她的眉毛很痒。
“你很漂亮。”他说,他没有掩饰对她的喜欢,只是这还没有演变成爱。
“我一直都这样认为。”她说话的时候,她的手离开他的腰,那些温暖一下子跑得没影,可是他们谁都无法说出不舍。
她靠在栏杆上,玻璃杯口有白气冒出来,她喜欢在这样的夜里喝一杯开水,不用加糖,加糖在她看来是一种玷污。她的头发从脖子上垂下来,差点掉进杯子里。
“阿月,”她叫他,没有用任何繁琐的语气,像是吹在耳边的风,没有重量,真真切切。
“嗯,我在。”他躺在木质地板上,抬头看了她一眼。这种角度他会看见她的白皙的小腿,她没有穿裙子,就一条小短裤,遮住大腿部分。
她没有管他的眼神,她已经没有那些精力去在乎别人的眼光,至少她已经习惯。还好这个男人也不是她讨厌的,应该还会有一点喜欢在里面。只是,那么稀薄,那么朦胧。
“冷吗?”他看见她把手抱在怀里,她的手指弯曲成寂寞的姿势。
“还好,”她的嘴角有好看的弧度,像那些兰竹弯起的腰。
“进去吧!”他爬起来,他都没有在意,这个房子他不过就来了一次。
“嗯。”白把杯子拿在手里,还有零星的温暖。她把鞋脱掉,光着脚丫。
所有的温度都消失,她要让自己彻彻底底冰冻一回。
“为什么不穿鞋。”阿月看着她的脚,心里有一抹小小的隐痛。他说不出来,也不会说出来。
谁都不是会安慰别人的人,连安慰自己都不会。
就像他在那些花影里走过的时候,会被尖刺划破皮肤,那些是它们给的礼物,没有允许,没有商量。
他记得那些树叶的味道,简会把它们收集起来,夹在书本里,偷偷地闻。
他在旁边看她,心里有很多很多的满足。只是有时候他的满足在别人看来就是一种傻。他不知道自己能给的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幸福,人家要的他给不了,也不知道怎么给。说白了,他“不会”。
“安慰”两个字说得那么容易,具体怎么做谁也拿捏不准。
他看着白,不知道说什么好。
“没事”,白看出他的不知所措。那是一种没有掩饰的无助。她没有怪他,这是一种本能。她相信他的,就算要他陪她环游世界当作安慰的话,他也会毫不犹豫。
“无聊吗?还看不看碟?”白靠在沙发上,她的小腿越发好看,阿月没有躲避那些风景,他大胆地看她,眼睛里却没有亵渎。
那是一种真诚的谦卑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观望,就像看一尊美丽的雕塑,没有龌龊,没有猥琐。
“我觉得你就是最好看的。”他说出他的心里话,至少这个时候是这样的。
在他的字典里,“美丽”、“好看”这些字眼已经快要灭绝。可是他在这个女孩面前要努力找回来,所以,他说她“好看”,没有虚伪,不加修饰。就这样直接的,坦坦荡荡。
“谢谢你。”
“不客气。”
“还看《周渔的火车》吗?”
“你说呢?”
“我很想跳舞。”
“什么时候都可以跳。”他搂着她,“把手搭在我的肩上,”他说。
然后就是一支舞曲,音乐是温热的,在他们心里缓缓流淌。他的脚步没有匆忙,虽然他不怎么会跳。
白的身体旋转起来,不断地不断地飞。那已经不止是一只蝴蝶,她飞过了沧海,在那些短暂的时光里,在他的手握住她的手的一瞬里。
他们在黑暗里,彼此疗伤,彼此等待黎明。
那些即将过去的或已经过去的,他们藏在身后,指尖轻轻地弯折,没有痕迹。
白的身体慢慢地靠在他的身上,像上次那样不经意就睡去,她的眼睑上有湿润的露水,他知道,那是一次解脱过后的快感。
他抱住她,熟悉地找到卧室。还是那张阳光般的床单,晃了他的眼。他帮她盖好被子,她的睫毛弯弯的,像个孩子。
他没有在房间里停太久,关上那个房门的时候,他没有看见她的肩膀在颤抖。
倒一杯酒,他像个主人。台阶上他的脚印有些歪斜,外面的风细细地吹,他知道自己已经在苍老,就像那些模糊的影子,没有根据的,老去。
还记得那个时候他有英俊的外表,有精湛的球技,有漂亮的文采,他可以在四中撑起半片天。现在呢?论文不让过,导师处处为难。这些都算了,他不介意。可是他害怕的是他的青春,那些无法抓紧的璀璨年华。他已经在那些地方受了重伤,甚至差点死掉。他感受过那种死亡擦肩而过的感觉。可是,他老了。他的青春就像一场下过的雨,滋润过,美丽过,却留不下记忆。无声无息,连那些斑驳、那些水渍都在空白的地方消失殆尽。
他注定孤独。
有猫在叫,他听得出来,这个夜晚如此漫长。他要离开了,就像他来的仓促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