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就什么也没有,没有安慰,没有温热,枕头上除了她疼痛时挤出的眼泪,什么也没留下。男人走的时候,衣服穿戴得一丝不苟,她蜷曲在被子里,像只虾米。
然后他就消失在她的世界里,很久很久,她在苦苦寻找之后终于认清一个问题,自己被无情地践踏之后还被无情地抛弃,天,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然后她发了疯地在宿舍里走动,其他的女孩子都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她,她意识到自己真的无药可救,于是收拾好行李,在那个小房子里慢慢疗伤。
那个男人走得那么干净,留下的东西除了一台笔记本,就是她渐渐鼓起的肚子。
她感觉到生活越来越吃力,她不再过问那个男人在外面的流言蜚语,一心在网站上查阅资料,哪家医院做人流最好而且不会遇见熟人。价钱倒是其次,男人给过她一张卡,里面的数字起码是五位数。可是她一直都没有动,那不属于她,她想。可是现在不一样,她要拿掉的,是那个男人留在她身体里的东西,她不觉得肮脏,但是这是一份沉重的拥有,她背负不起,承担不起,关键是,那个男人肯定不允许这个小小的生命出现在他的生活里。看,可怜的莫北,这个时候还在想着那个男人会有怎样的麻烦。
傻女人,莫过于此。
网上好多介绍,她一家家记下来,她选择在有假期的时候去做这个手术,虽然她不是很想毕业,但是一些课她还是要上的。一个下雨的周五,她在一家还不错的医院做了人流,她已经忘记了疼痛,当医生告诉她以后可能不会再有孩子的时候,在她眼角里打转的泪终于绽放成一朵凄绝的花。
莫北就开始在那个小房子用笔记本不断地写,肚子里那个逝去的生命让她或多或少有些空虚,那是她带来的小小生命,也是那个男人给予的最后礼物。她没有经过小生命的允许就把他的性命剥夺了,她是残忍的,可是,她能怎么办?
笔记本上斑驳的水渍一次次见证她的难过与辛酸,她没日没夜地写,她怕来不及,她要在那个小生命轮回之前写好这篇关于他们之间的文字,是他们对不起他,那个男人忘了说“对不起”,只能让她来说。
如果这是一种救赎似的道歉,也许大可不必,可是就是莫北这样一个女人,可怜的小女人,她不得不对那个她亲手拿掉的小小生命作个交代。于是她就把这些点滴写成一个个关于遗忘的童话,她不能无视这种痛苦,可是她发现她竟然爱上了在网上写文字,她可以把她的天马行空,把她的喜怒哀乐,把她的离合分散,把她的苦辣酸甜都写进去,不必担心有人质问她犯了什么错,也不用担心那些尖锐的疼痛会伤到她。
她想,她上瘾了,用这些卑微但又直白的方法一次次疗伤,连她都想不到,这样的一种放肆,到后来会有怎样的结果。
直到收到天南地北的来信,她才开始发慌,那些隽永的文字一行行都沾满了希望或者哀伤。读者们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关心和心疼,让她觉得这是一次幸福的选择,她的天马行空和喜怒哀乐找到了一个突破口。她开心地笑,一份份的信笺她用大油纸包装起来,在夜里孤单的时候,在肚子里突然空虚的时候,她会把它们拿出来,那是她证明自己不是一个人的最好证据。
她从来不记得回信,可是信还是一份份来自各个地方,每个周末她都身在一个大大的邮筒旁边,她已经习惯在这个时候来接收信件,每次出门之前她都记得要带一封回信然后按那个地址寄回去,可是出门才发现又忘记了,她不是个丢三落四得人,可是她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也许他们之间的交流就只能是单方面的传递。而她能做的,就是把那些信件收拾起来,然后打开笔记本不断构思一个个或哀伤或幸福的故事。然后她仿佛看见他们的笑脸,一张张苍白的带一些些小小忧伤的脸。然后她会笑,笑到眼泪淹没眼眶。
四年,像是一根白色的丝带,拉扯着她单薄的青春,唯一染色的就只是那个男人,可是她不觉得这个染色有什么重大意义,除了对那个未曾来到世上就被毁灭的孱弱生命的记忆,她对那个男人的记忆已经消失到一无所知,这是个搞笑的事情,一个曾经拥有过的,一个曾经原本可以天长地久的男人,呵,竟然慢慢消失,连摸样,连声音,连他的一切,都已经模糊不堪,直到化为虚无。
莫北心里说不出来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有点小小的沧桑,她快要忘记,她才23岁,那些阳光从她头顶漫过的时候还能看得见那些斑驳的青春,她真的还很年轻,可是为什么,她的世界却是一片苍老。
她不得不告诉自己,她要离开,离开这个鬼地方,带着那个男人给予的疼痛,带着对那个小生命的无限愧疚,然后收拾行李,她不忘记那大油纸包里的信件,那是陪她一路走来的信仰,她死也丢不掉。
这个阳光充裕的北方城市,她已经不记得有几条街,有几个名牌商店,有几双她看见过却又不想买的鞋子。她没有回头,她的名字已经注定了。
莫北,莫北,莫在北方,因为渺无希望。
四夕打开电脑,他在编辑这个季节的文化主题,他做这个网站已经很久,期间认识了很多人,很多用文字诠释痛苦,用文字解释年华的人们,当然包括了我,他曾经努力地为我做了一个专题,在网上受到了很多好评,他喜欢看那些网络的文字,也喜欢那写些文字的人,他们是年轻的,他们又是苍老的,但是他们不苍白,他们有那么多的故事,那么多的喜怒哀乐。这些叛逆的孩子,用他们哀伤的笔触写他们的年轮里那些慌乱的青春,他们不是一个个单薄的灵魂,尽管他们孤单,但是他们倔强,他们在这条路上一直走得很坚强。
四夕把那些文章整理好,根据他们的意愿发到网上。那是一帮才华横溢的家伙,他所做的只是让这些才华能够让更多人看得见。
外面的天空开始阴沉起来,秋天的夜来得那么快。
岑西还在被窝里啃郭敬明,从《夏至未至》,到《悲伤逆流成河》,再到《小时代》,她每一个字都咀嚼得那么带劲。四夕不明白她在迷恋那些文字里的什么,这个孤独了那么久的小孩,很奇怪。
收到一封邮件,是在半夜的时候,四夕睁开眼,电脑的荧光快要盲了他的眼。他打开信箱,是一封来自北方的信件。他记得那个人吧!他帮她编辑过好几篇文字,他一行行看过,信件里出现最多的字眼只有两个字:莫北。
莫北,这是个什么样的名字?诗意还是颓废?
他看得出来寄信的人对那个叫莫北的人有多么推崇,她说那些文字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最哀伤的。他不知道这个‘最最’是个什么程度。但是这足够引起他的注意。
百度里,那些关于莫北的专栏让他眼花缭乱,这是个很有趣的人吧,他想。
他一个个点开,然后他在那个夜晚失眠。
死亡就像一个大峡谷
埋葬的是你我以后的身体
我们都会走在那条路上,没有拥挤,没有喧闹
只是有人用悠远的笔法勾勒出死亡的轮廓
清晰地展现一次离别
唱一首没有韵脚的歌,或者是有的
只是飘渺般的带一些平静
等到腐烂的时间把我们的身体慢慢地拖向黑暗的时候
死亡就真的清晰了
不要慌张,不要恐惧
带一些谅解,让我们坦然面对
就像是一曲离歌
唱的虽然是离别和苦难
但是死亡的影子里
总会有一份盼望
四夕终于知道信件里的那个人有多么大的力量,感觉这是一个快要消失的力量,也只有这些在青春里苦苦挣扎的孩子们才能发现得了这股力量。他一次次读,一次次震撼,这是历经苦难才能写来的文字么,这是一个饱经沧桑而来的人儿么?这个叫莫北的女子,是个什么样子啊?
岑西出来的时候,是半夜三点,她像只游离的母猫,客厅没有开灯,她看见四夕房里有微弱的光,这么晚这个老处男还不睡觉,难道有什么秘密?
原谅这个疯女人吧!上帝,不知道什么时候四夕说漏嘴把自己是处男的事给暴露了,然后她就一直耿耿于怀,害的四夕同志想要花钱卖身的心都有了。
她悄悄地推开门,声音很小,四夕靠在椅子上,眼睛微闭,他的苍白脸上有疲惫的痕迹。岑西心里有点打鼓,不知道该干点儿什么。睡觉也不消停,就不能躺倒床上去吗?这个大大咧咧的人,照顾别人倒是一套一套的,到了自己这儿,就像一孩子似的。
岑西用一条毛毯盖住他的身体,免得他感冒,南方城市的半夜湿气有点重,一不小心就感冒了。然后她抬头,看见电脑屏幕上几个闪烁不定的字体。
莫北!莫北!
一个专栏,全是关于莫北的帖子。岑西的好奇心开始作祟,她轻轻在他旁边坐下来,然后点开一个。莫北的栏目一下子涌出来,灌进眼眶。
在岑西眼里,除了郭敬明,没有人能写出那种让人心碎的文字,没有人能把悲伤诠释得那么淋漓尽致,她痴迷郭敬明那些哀伤里不能翻身的爱情,她痴迷郭敬明那些笔触里谁都无法超越的疼痛感。
可是,这个叫莫北的人,怎么可以写出这样的东西,怎么可以?
那些文字像一条致命的绳索,狠狠勒住她的咽喉,她快要不能呼吸,她却不得不看下去,这是对她心里那个神一般存在的挑战,她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绝对不行。
然后她败了,她不确定,是什么样的感觉让她心里的那个存在有些动摇,这本不矛盾的,可是就是这样的感觉,让她慢慢流下泪来。那些文字里蕴含的力量,和郭敬明大不一样,可是又那么令人疼痛,这是怎么了?她不知道,或者连莫北自己,也不曾想到。
四夕默默醒来,看着岑西泪流满面的样子,他没有说话,这个孤独的小孩,不让她感受一下疼,她就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他又看见那两个字眼:莫北。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好好研究一下这个人,她那些零碎的让人难过的文字。
这个南方城市的夜晚,秋天的风慢慢掀开晨雾,一列火车自远方驶来,昏暗的车灯撕开黎明,光幕凸显,看清那些苍白的脸上挂满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