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
儒家有一种“经”与“权”的思想,叫做“反经行权”或“执中行权”。这里,“经”或“中”指基本原则,也是是非判断;“权”则是在原则和是非判断基础上所做出的权衡与选择;“反经”或“执中”意即坚持原则,“行权”意即要懂得权变。“经权之辨”要告诉我们的是,在通常情况下应该坚持原则,但不排斥在特殊情况下、在条件允许的范围内,作出适当的调整或变通。孟子“嫂溺则援之以手”之说,可谓儒家“经权之辨”的经典之一。
孟子之所以会有“嫂溺则援之以手”之说,还得拜一个名叫淳于髡的人所赐。
淳于髡与孟子同时,是齐国一个很有名的辩士,先后在齐威王、齐宣王朝任职,其事迹散见于《战国策》、《史记》等典籍中。淳于髡身“长不满七尺”,生性“滑稽多辩”,所以司马迁写《史记》时把他列入《滑稽列传》,说他“博闻强记,学无所主。其谏说,慕晏婴之为人也,然而承意观色为务。”当时,淳于髡与孟子一样也在齐国的“稷下学宫”。善于察颜观色、揣摩齐王心事(“承意观色”)的滑稽大师淳于髡,发觉齐宣王不爱听孟子老说的那些“王道”、“仁政”、“保民”等政治理念,却又奈何不了孟子坚持自己政治原则的做法。淳于髡实际也早就对孟子的做法很不满,认为他迂腐而不知变通。所以自恃有“三寸不烂之舌”,存心要给孟子出难题,让他难堪。于是便就有了一场十分有趣的唇枪舌战。《孟子》书中是这么记载整个辩论经过的:
淳于髡问:“男女间不亲手递接东西,是礼制吗?”
孟子说:“是礼制。”
淳于髡又问:“要是嫂嫂掉入水中,是不是用手去援救她呢?”
孟子说:“嫂嫂掉入水中不去援救,这是豺狼。男女间不亲手递接东西,是礼制;嫂嫂掉入水中,用手去援救,是变通。”
淳于髡说:“现在天下人都掉入了水中,可先生却不去援救,这是为什么?”
孟子说:“天下人掉入水中,要用道去援救;嫂嫂掉入水中,要用手去援救。难道你想用手去援救天下人吗?”
淳于髡果然“博闻强记”,更不愧是个有名的辩士。他熟悉儒家重视并尊行的关于“男女授受不亲”的古礼,因此一上来就抛出一个两难的话题,想扣住孟子。针对淳于髡的这个伦理难题,孟子答以守原则与行变通之间的常理。这对淳于髡说来是正中下怀,他想要的也就是这么个答案。所以他话锋一转,马上点出主题:现在天下正在急难之中,你孟大人怎么老说一些“不着边际”的理想,而不伸手去援助呢?这一问厉害!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你既然这样明理,就不应该死抱原则而不求变通。然孟子何许人也,岂能让你淳于髡难倒?所以他的回答更妙!他先把伦理问题与政治问题的界限分清楚,指出对这两者援救的方法和途径是完全不同的,前者可以援之以“手”,后者只能援之以“道”。然后,顺着淳于髡转换话题的做法,孟子反唇相讥,反问他难道“欲手援天下”?把难题扔回给了对方。因为“援天下”只能以“道”而不能以“手”,这同样也是常识。至于“援天下”的“道”是什么“道”?孟子这里虽然没有明说,但根据孟子的一贯主张却是很清楚的,那就是“先王之道”、“王道”之“道”(详后)。这里,让我们又一次领略到了孟子的辩论技巧。
孟子论“经权之辨”的内容十分丰富,而且都非常精彩,我们不妨再引一段以飨读者:
有个任国人问(孟子学生)屋庐子说:“礼仪和饮食哪个重要?”
屋庐子说:“礼仪重要。”
这人又问:“性欲和礼仪哪个重要?”
屋庐子说:“礼仪重要。”
这人便说:“按照礼仪去谋食,就得饿死;不按照礼仪去谋食,就能得到食物,那一定要按照礼仪吗?行亲迎之礼,就得不到妻子;不行亲迎之礼,就能得到妻子,那一定要行亲迎之礼吗?”
屋庐子不能回答,第二天便跑到邹国去,把这些问题告诉孟子。
孟子说:“回答这个又有何难?不度量根基是否一致,却只比较它们顶端的高低,即使寸把厚的木块(搁在高处),也可以高过尖顶高楼。金子比羽毛重,难道说一丁点金子也比一车羽毛重?拿饮食的重要方面与礼仪的细微方面去比,岂止是饮食重要?拿性欲的重要方面与礼仪的细微方面去比,岂止是性欲重要?你去回答他说:‘扭折哥哥的胳膊而夺去他的食物,就能有吃的;不扭折,就得不到吃的,那你会去扭吗?翻过东邻的墙去搂抱他家的姑娘,就能有妻室;不去搂抱,就得不到妻室,那你会去搂抱吗?’”
可以说,“经权之辨”不仅是儒家的一个重要思想,也是中国式智慧的一种具体表现,它既有助于我们避免绝对主义,也有助于我们避免相对主义。
原文
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孟子·离娄上》)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孟子·离娄上》)
注释
权:变通。今译
嫂嫂掉入水中不去援救,这是豺狼。男女间不亲手递接东西,是礼制;嫂嫂掉入水中,用手去援救,是变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