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下一站·哥本哈根
48141900000009

第9章 蜗牛姑娘(2)

从海湾回小旅馆的路上,无意间,她在商店里撞见了几年前喜欢过的邻家男孩,男孩完好无损地站在她的对面,依旧是忧郁无奈的表情,牵着某个洁净姑娘的手,那是男孩喜欢的类型,就像以前的她。男孩没有认出她来,他怎么可能认出现在的她,穿着奇怪过时的衣服,脸上涂满廉价化妆品。她在他们面前就是个怪物。可是她被吓坏了。她被吓得手足无措,拿了巧克力忘记给钱就跑,疯疯癫癫地跑开,想逃进小旅馆,却慌张地走错方向,她看起来那么无助那么可怜,然后她就蹲在街角哭了,哭花了她的妆容,露出稚嫩难堪的容颜。

她丢了句骂人的话,不知道是骂自己还是骂谁。

接着渐渐平静下来,这可真不是个好兆头。她自顾自地说,颤抖地点一支烟,想起了以前的事情。

她只记得他杀了她的小孩。于是,她就杀了他。告诉所有的人她杀了他,到处都是血。

他们就派人抓她。抓她去四面高墙的地狱。

她便从那时候起一直在路上。为了活着,苟且地活在这冰冷的世界中。

回到旅馆,已经很晚了,女孩把自己浸泡在水里尽量不去想今天的事情,水里很安静,越是安静脑海里越是传来此起彼伏的声音,像是争吵,一定是可怕的争吵。她又回想起她和那个男孩的过去,顿时从水中坐起来,湿溜溜的像一条鱼,走到留声机前放唱片,国王的歌声使她放松,她倒在床上,咀嚼巧克力,她的猫咪睡在她凉透了的双脚上,一切都那么安全,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

女孩想,她要快点找到那个欢乐王国和那个写童话的国王,到了那里他们就再也抓不到她了。

过了没多久,她睡着了,还做了个美梦。

醒来的时候她告诉驼背的房东自己要离开,她拥抱这个驼背胆小的老人,有些伤感,每一次迁移,她都会伤感,她知道房东喜欢吃甜食但是他的儿子从不让他吃,临走前她分给了房东许多巧克力。她不知道房东有糖尿病,更不知道房东当天晚上吃完了她所有的巧克力,死了。她在离去的车上擦眼泪的时候还在想自己真是个善良的好姑娘。

·4·

新的旅馆,新的房间。

新旅馆的楼顶阳光普照。

晒太阳,成为女孩每天必有的享受。站在楼顶上能看得很远,她觉得这样真好,有助于自己尽快找到欢乐王国,她完全沉浸于梦想即将实现的快乐中,她不知道,已经有人找到了她,那些他们派来抓她的人,穿着白色大褂,长了魔鬼的脸,他们不要她活,要拉她下地狱。她满怀笑意,不知道她所惧怕的一切正以始料不及的速度吞噬她。

就在一个晴好的午后,女孩和往常一样,爬楼顶,晒太阳。她听见杂乱的脚步声,不太在意,旅馆里慌张出入的人太多,太频繁。她抱着她的猫咪,她和她的猫咪都懒懒的,准备睡午觉。

突然那些人就冲上来,他们抓住女孩,她有些困惑,接着看清楚白色的大褂,看清楚那一张张冷酷的脸,魔鬼的样子。瞳孔放大,女孩无法克制地尖叫,尖厉惊恐的声音像一只受到攻击的母狮子,她挥动手臂挣扎着想逃出那些魔鬼的手掌,但是他们抓得她那么牢靠,毫无情面,她的猫咪被踢得老远。

她看见他们拿出最致命的武器,那个针筒,里面满是毒药,荼毒她清晰的大脑,女孩害怕极了,说不清楚话,只能咿咿呀呀,眼泪掉下来,直至所有的毒药都注射到血管中,黑暗无边。黑暗无边的时候她仿佛看见欢乐王国就在眼前,那个国王微笑着,那么美。她伸出手,却什么也没握住。

她也知道她要被他们带去哪里,带去她处心积虑逃出的地狱。白色的地狱。

·5·

“我没有病,我知道,我没有杀人,他还活得好好的。”

“我没有病,放我出去!”

“我没有病!”

女孩清醒后大声喊叫,在无人的白色房间。

“我没有病,妈妈,我没有病,我知道我没有杀人,叫他们放我出去。”

她的母亲来看她,不发一语,削着苹果。

“我没有病!”

她气急败坏地打掉母亲手里的苹果。

“你不是我妈妈,你也是他们派来的!”

她哭了。

“我没有病,我知道我真的知道了,我没有杀人,我还在街上遇见了他。你们放我出去吧,我求求你们。”

女孩抓住前来给她打针的医生央求道。

“我不要打针,我求求你们,我不要打针。”

那些人好像听不见她的声音,仍然把药物注射到她的体内,仿佛她只是具无人认领的尸体。

她不能打针,她比谁都清楚,打针后就会忘记欢乐王国,只是到了这里她就再也没有力量反抗。

日日夜夜她都重复着同样的话,她很久都没有听见国王的诗歌,也没有猫咪,没有巧克力,没有旅途,没有欢乐王国,女孩觉得自己死了。

她发现背后不断疼痛。

痛彻心扉。

然后,就长出了一个硕大的壳。

她学会沉寂,不再说话,有人来了她就缩回壳里,壳里温暖又安全。

直到男孩来看她,她才有了神色,从壳子里钻出来,她拉着男孩的手臂仿佛重新看到活起来的希望。

“我知道我就知道我没有杀你,你告诉他们,我没有病,放我出去。”

“我求求你,你杀死了我的小孩,你要帮我,我求求你,带我出去,我要去找欢乐王国。”

男孩忧郁无奈地看着她,男孩从没有杀死她的小孩,他们甚至没有同床共枕,男孩是真的喜欢她,也想长久地和她在一起,他们离家出走,过着简单的日子,他从来没有碰过女孩,因为他喜欢她的纯洁,男孩以为能容忍一切只要和她在一起,可是当两个孩子的钱都用光了的时候,男孩变得急躁又凶狠。

他想回家。

那是个可怕的争吵,男孩执意要离开,她不让他走,苦苦纠缠,她咒骂他、咬他。他终于无法忍受,两个人扭打在一起。女孩怎么可能打得过他,她被打伤,绝望地哭泣,他懒得理会,摔门而去。

男孩没想到她会那么傻,竟然会割破手腕,到处都是血。如果他能提前预料,他发誓绝对不会离开。

后来她就病了,到处宣扬男孩杀死了她的小孩,到处宣扬她杀死了男孩。

她的父母不让男孩见她,把她送进医院,她自己又逃了出来,他们到处贴寻人启事,男孩伤心极了。他想自己永远失去了她。如果可以,他愿意代替她承受现在的痛苦,可是看看现在的她,长发凌乱,说着没人理会的话,他再也无法走进她的心里。她手腕上触目惊心的伤痕,成为一条隔绝他们的拉链,无法开启。

他拥抱她,她还是反复说着。

“求求你,放我出去。”

“好。”

男孩把自己的外套给女孩穿上,给她戴好帽子,他牵着她走,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两个人如此接近,她的脸上挂着笑容,他们穿过走道,穿过痴痴的人群,男孩都想哭了,而她心里念念不忘欢乐王国,念念不忘那里的国王。

他们走到疗养院的出口,男孩搜遍了全身,把所有的钱都塞到她手里,她哈哈大笑,像是找回了最珍爱玩具的儿童,她说,再见,谢谢你。

但是不会是我爱你。

然后就这么飘飘荡荡地拦车离去,留下尘土飞扬中的男孩,她不知道,也来不及知道,以后男孩的女朋友都像她,像他们初次相识的时候。

不染尘埃。

·6·

女孩有背后硕大的壳就不再需要旅馆。她用男孩给的钱再次买来国王所有的唱片,买了新的留声机。她徒步行走,抱着那留声机,走向梦中的欢乐王国。困了累了,就到城市黑暗的角落,钻进壳子里,听国王的唱片,欢乐王国的幻境就顿时装满整个壳子,环绕着她。

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到过多少地方,女孩依旧是无法抵达那里。男孩给的钱已经用完了,新的留声机又变成了老款式,她又冷又饿,一些先生带着欲火重重的目光找上她,她推开他们,逃跑。她在冰冷的世界中找不到人求助,哭泣,迎接新的一年。

漫天的焰火。大笑声。祝福。姹紫嫣红的灯。

旧时光过去,新时光就到来。

她被这些喧闹的声音吵醒,钻出壳子,抱着她的留声机,她看见世界,被焰火渲染的世界,有一阵恍惚,仿佛她已经抵达欢乐王国,欢乐王国正在举行盛大的庆典。她用留声机播放国王的唱片,然后开始跳舞,跟着远处的人群大笑,她伸出手,高高跃起,试图捕捉天空绽放的火光。她要紧紧抓住那些焰火,仿佛是看见了,国王正站在欢乐王国城堡高高的塔顶上微笑,歌唱。女孩想那些焰火一定能带她去她朝思暮想的地方。

就在这一瞬间,她似乎真的握住了焰火的尾巴,眼前忽而出现一条绚丽的没有尽头的路,那被焰火劈开的一条路,直通欢乐王国。她抱起留声机欢快地奔跑起来。

终于消失在路上。

世界之大,城镇林立。人间之大,摩肩擦踵。很多人的一生都在寻找那个所谓的躯壳,好让自己在里面哭泣,在里面软弱。如同那个女孩,她固执地相信,在那个所谓的躯壳里,存在着一个王国,还有一个会写悲伤童话的国王。

只是,在那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女孩。再也没有人见过这个以为自己变成了蜗牛的姑娘。

有人说,发现了她的尸体,蜷曲着抱着留声机,脸上流露笑颜。有人说,是一个头戴王冠的古怪男孩,长着她初恋的样子,接走了她。也有人说,她钻进了留声机里,那里便是欢乐王国,从此她和国王过上了幸福快乐的日子。

大团圆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