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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我在都市里放马

对不起,我刚刚接了个电话,心里有点难过。啊,没关系,经常这样的,一个人独自在外,遇到不开心的事肯定是难免的,虽然我可以向马儿们诉说,但那总是不一样的,还是会想念家人的。你别搁电话,真的没事的,我都已经习惯了,一会儿就会好的。

刚才那个电话是我父亲从山东老家打来的,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问来这个电话号码的,我根本就没跟家里人说过。你问我爸在电话里跟我说啥?他啥也没说,就说要过来看看我。

我当然是不能让他来的了。不是我不想见父亲,都已经七年多没见父母了,我在梦里都不知多少次想过他们。但是我很清楚,父亲并不是真的就想来看看我这么简单,他是想让我结束这种漂泊的生活,回家去好好找份工作,安定下来生活。他晓得在电话里说服不了我的,来上海见我只是他的缓兵之计。

可他哪里知道我心里的想法啊,如果我能够说服自己放弃我的追求,也不会在外面独自生活这么多年了。所以刚才我对父亲撒了个谎,说我已经在你们浙江找到了新的马场,在上海呆不久了,随时都会走人的。我说爸,等到了新的地方再把地址告诉你吧。我这当然也是缓兵之计了,呵呵。我爸明知我是在应付他,也没什么办法的。

也不能说我是在骗父亲,现在的马场都不景气,老板们大都是凭着对马的一份热爱在苦撑着经营的,马场关门是随时都可能的事,所以像我们这样在马场里做事的,手里捧的都是泥饭碗。而且,前不久我听说你们浙江桐庐有一个马场需要人,的确跟他们联系过的,没准儿哪天,我真会到你们浙江来的。

我是山东临沂市人,因为姥姥家在农村,小时候,每到放寒暑假的时候,妈妈都会把我送到乡下去住上一段时间。那时候农村里家家户户都有马的,就跟牛啊羊啊的一样,马在当时的农村是非常普遍的家畜。不像现在这样,别说在城市,就是农村里也几乎见不到马的踪影了。

记得那时大舅家里有一匹枣红马,我们都管它叫“傻大个儿”。这是一种昵称,“傻大个儿”其实一点都不傻,它特别聪明,而且长得膘肥体壮,非常的好看。我和表弟都特别喜欢“傻大个儿”,经常牵着它跑到野地里去玩。每次假期一结束,回到临沂的那头一个星期,我总是会常常记挂着“傻大个儿”。

姥姥家在半山区,三五里之外就是绵延的大山。不知为什么,大人们总也不许我们到山里去玩,说里面有老虎、狮子,要吃人的。我和表弟虽然被大人们说得心里挺害怕的,但对那山却反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向往。

1989年,我读五年级。那年暑假,我和往年一样住在姥姥家里,每天都要跑到大舅家去找表弟玩。有一天天气特别好,我就和表弟商量,准备瞒着大人偷偷进山去看看。吃过午饭后,我们牵着“傻大个儿”出发了,舅娘还以为我们会像平常一样在附近玩耍,也就没管我们。结果一出村子,我和表弟就兴奋地骑上“傻大个儿”直往山里跑。山道很陡,可是“傻大个儿”却跑得很稳,如走平地一般。起先我们都很紧张,走了好长一段山路,也没见什么可怕的东西出现,我们渐渐地也就忘记了害怕。我们在山上玩了很久,正准备往回走的时候,表弟突然在一块断崖边发现了一株凌空生长的大梨树,虽然那满树的梨子根本还没有成熟,但对我们仍然充满了吸引力。我和表弟迫不及待地上了树,表弟高兴得有点忘乎所以,一个没抓紧,惊叫一声摔了下去。我赶紧去抓他,可是刚刚够到他的衣服,不知怎的也跟着摔了下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很暗了。表弟满脸血污地躺在一边,我害怕极了,以为他死了。我想站起来,可是动一动脚上就钻心地疼。我爬到表弟身边,抱着他又摇又喊,他总算也醒过来了,可是却一个劲地喊痛。天色越来越黑,山上刮起了风,呜呜呜地十分吓人,气温也越来越冷,我搂着表弟,以为得死在山里了。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惊喜地听到了大舅焦急的喊声,原来是“傻大个儿”跑回家去叫来了救兵。

从此,我对“傻大个儿”产生了深厚的感情,每次去乡下,我总要给它带上一大把糖果,那都是我平时节省下来的零食。1992年的六一节刚过没多久,一天我们楼下的小店老板突然喊我去接电话,我跑下去一听,竟是表弟的声音,他带着哭腔说:“哥,快来救救傻大个儿,爹要把它给卖了!”我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想都没想,就跑回家拿了抽屉里妈妈的钱直奔车站。可是等我赶到大舅家,“傻大个儿”已经被买主牵走了。表弟蹲在空空荡荡的马厩里号啕大哭,我呆呆地站在一旁,也是泪如雨下。大舅站在我的背后,满怀歉疚地说:“翔儿啊,‘傻大个儿’对你们有救命之恩,我也舍不得卖掉它啊,可是你舅娘得了病得吃药,你表弟表妹也马上又要交学费了,你大舅实在没办法啊。”

1992年的暑假我再没有回姥姥家,因为我怕见到别人家的马,只要一看见马,我就会想起“傻大个儿”,心里就会难受得要命。

爸爸知道我为“傻大个儿”的事难受,暑假里就带着我去北京玩,想让我散散心。我们去了长城、故宫,还有颐和园,在游完颐和园出来的时候,我忽然听到了一阵熟悉的马嘶声,便鬼使神差地跑了过去。爸爸追过来拽我的手,想把我拉走,可是我已经跑进了路边一座简陋的跑马场。我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人一手紧紧抓着缰绳,一手正在用马鞭狠狠地抽打一匹马,那马不停地左右躲避着,却因为缰绳被拽住而无法挣脱。凄惨的嘶鸣声就像那人手中的鞭子,一下一下地打在我的心上,虽然我已经看清楚了,那匹马并不是我一直记挂的“傻大个儿”,但还是有一股难以遏止的愤怒从我的心里涌上来,我冲上去一把夺过那人手里的马鞭,狠狠地摔到地上,使劲地用脚踩啊踩。那人傻乎乎地看着我,都呆掉了。爸爸赶紧跑过来,拖住我对那人说:“对不起,对不起。”那人这才反应过来,骂了声神经病,捡起马鞭悻悻地转身走开了。

就是从那天起,我下定了决心,要当一名马倌的。我知道“傻大个儿”已经不可能回来了,但是我可以去养马的地方工作,我一定不会像那个衣衫破烂的马倌那么恶毒,我会非常非常爱护马儿,我要让我养的马生活得舒舒服服。那个时候的想法可真天真,真单纯啊,是吧?

本来我的成绩就不怎么好,再加上我一门心思想着要去养马,成绩更是一落千丈。初中毕业后,我就没再继续读书。考不上高中,父母虽然很失望,但也没办法,不过他们知道我想去养马,却是坚决反对的。妈妈生气地说:“你书读不进也就罢了,在城里随便找个什么工作都比养马强,你却偏偏想着要去养什么马,不行的!”

后来我听说在青岛有养马场的,就偷偷地离家出走,去了青岛。那一年,我才16岁。

我懵懵懂懂地来到青岛后,东问西问,还真的在崂山脚下找到了一个跑马场。管理马场的是一个姓王的半老头儿,他说马场老板是城里人,每个星期才来一趟的,让我过几天再来。可是我又没地方可去,就求王大伯让我暂时住在马厩里。在等老板来的那几天里,我每天都早早地爬起来,主动把马场打扫干净,再帮着王大伯喂马。王大伯看我挺肯干的,对马也特别的有感情,就开始喜欢我了。等到星期天,一个小伙子骑着摩托车来到马场,王大伯说了声“老板来了”,赶紧把我带到了那小伙子的面前。起先老板嫌我太小,不想留我的,后来听说我不要工钱,王大伯又一个劲地替我说好话,他才勉强同意了。

我们的跑马场其实很小的,只有五匹马,而且平时来骑马的游客也不太多,所以每天晌午游客最多的时候,王大伯都要牵着马到崂山景区的门口去让游客骑马拍照,马场里就只有王师母一个人照看着。我来了之后,每天就和王大伯一起牵着马出去揽客。

跑马场的工作虽然忙忙碌碌,挺累的,可是我觉得很开心。我和马场里的五匹马很快建立起了感情,花灰、一点黑、健儿、长毛、小淘气,五匹马的模样,至今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我细心地照料着这五匹马,把我对“傻大个儿”的满腔爱心都倾注到了它们的身上。王大伯和王师母待我也都很好,使我一点没有感觉离家后的孤单。我给家里写了一封信,大致说了我的情况,让父母不要为我担心。不过这封信我是让一位司机帮我带到青岛去寄的,在信里我没有留地址,因为我不希望父母找到这里来,否则他们一定会把我带回家去的。

在马场里,平时除了王大伯和王师母,我几乎没有什么人可以聊天,所以经常就是对着那匹马儿说说话。其实马真的是很通人性的,我跟它们说话的时候,它们总是会用水汪汪的眼睛注视着我,认真地倾听着,我觉得它们能听得懂我说的意思,真的。而它们的喜怒哀乐,我也能体会得到。比如那匹小淘气,最活泼了,平时老喜欢一边刨蹄一边打鼻喷,那是它开心的表现。如果它感觉不爽了,就会脖子前伸呲呲地嘶鸣。

1995年的春节临近的时候,看着当地的村民家家户户门前都挂起了腌腊的年货,我忽然想起家来,而且越想越厉害,整天都心神不宁的。王大伯看出了我的心思,就对我说,今年春节你回家过年吧,马场有我看着没问题的,老板那里我去跟他说,他不会不高兴的。其实我根本就不是怕老板不高兴,我是怕自己一离开他会不让我再回来做了。我跑进马厩里,把五匹马一匹一匹从头到尾摸了一遍,我在心里对它们说:我回家去看看,马上就回来的,你们别担心啊。说出来你都不信,摸到花灰的时候,它把头紧紧地凑到了我的怀里来,一边蹭来蹭去,一边竟流出了眼泪来。我心里一酸,忍不住抱住花灰的头哭出声来,其他四匹马见了,都一齐凑了上来,把我团团围住,轮番用舌头舔我的手臂。我知道,这是它们在安慰我啊,我再也忍不住了,索性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第二天就是年三十,我坐上长途汽车回家了。父母看到两年多没见的儿子突然回来了,又是杀鸡,又是宰鸭,甭提多高兴了。那一刻,坐在暖洋洋的家里,我感到了无比的温暖和幸福,我真想就此留下来,再也不去外面吃苦受累了。可是一想到花灰、长毛它们流着眼泪舔我的手臂安慰我的情景,想到它们还在崂山的马场里等着我,我又有点坐不住了。妈妈见我对马场的事念念不忘,生气地说:“瞧瞧你以前的那些同学吧,上大学的上大学、进公司的进公司,只有你,弄得像个叫花子似的,我们的颜面也都给你丢尽了!”我听了心里很窝火,就犟头倔脑地说:“当马倌怎么啦?我愿意!”妈妈火了,说:“好,好,那就当你的马倌去吧,以后别回这个家了!”

我在家里根本就呆不住了,年初二,我就离开家回了崂山。当然是堵着一口气的,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真的还小,只觉得父母不理解自己,却不知道体谅父母,后来我才知道,因为我长年不归,当时有许多街坊都在传言,说我犯了精神病,是被父母送到农村去了,他们为我承受了很大的压力。

那次回家之后,潜意识当中,我对父母有了一种对抗情绪,于是就不再像过去那么想家了。在我的情感世界里,剩下的全都是花灰、健儿、一点黑、长毛和小淘气的位置,其实回想那段时间,简单而又单纯,还是感觉满充实的。

来我们马场骑马的游客虽然不多,但给游客骑马拍照却还是很受欢迎的,三块钱骑一次,我们的生意起先挺不错,钱蛮好赚的。可是后来,当地的不少农民见这个有钱可赚,也都搞来一两匹马,在景区门口与我们抢起生意来。他们把马养在自己的家里,开销自然比我们小得多。为了抢生意,他们一块钱骑一次也干,这么一搞,我们马场的日子就越来越难过了。

1997年的3月,我们老板骑着摩托车来告诉我们,马场他不打算办下去了,五匹马也已经全部转让给了别人。我一下子懵了,与花灰、小淘气他们朝夕相处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难道又得分离了?那天晚上我在马厩里整整呆了一夜,我给五匹马一遍遍地刷洗干净,然后就靠在稻草堆上无助地看着它们,直到迷迷糊糊地睡着。

马场没了,我的生计也成了问题,于是不得不重新找活儿干。王大伯带着王师母也回了日照老家,临走之前,他说:“阿翔啊,你离家也有四年多了,你爸妈一定想死你了,也该回家了。”回家?自从上次回家过年不欢而散,这个问题我还真的没有再想过。这时我才突然发现,其实内心里我还是很向往家的,可是我不能回啊,想当初父母那么坚决地反对,可我还是坚持要回来当马倌,如果就这样灰溜溜地回去了,那有脸面见人啊?

后来,我在青岛李沧区的一个工地上找到了一份活儿,老板见我长得黑黑壮壮的,还以为我是打农村来的乡下仔,爽爽气气地收下了我。那段时间,我怎么也忘不了花灰它们,只要工地上一有空闲,我就会往崂山跑。花灰它们还在崂山的门口让游客骑马拍照,只是现在它们已经分别属于不同的主人了。每次看到我出现,他们都会表现得很兴奋,又是刨蹄又是喷鼻,小淘气还会没完没了地舔我的手。当地的农民都蛮淳朴的,他们知道这几匹马原先都是我在养的,有感情的,一看到我去,不仅不赶我走,还跟我聊天,拿他们的水给我喝。

1997年10月,姥姥去世了。我小时候每年都要去姥姥家住上一段时间,她特别疼爱我,我跑出来当马倌,家里人都反对,只有姥姥最理解我,还帮我说过话。所以,得知这个噩耗的时候,我悲痛得差点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我真想立即奔回老家,趴在姥姥的墓前痛哭一场啊。可是,我哪有勇气去面对父母呢?我漫无目的地跑啊跑啊,结果竟跑到了崂山,跑到了花灰的跟前。真奇怪啊,见到花灰,我就像见到了亲人,憋在心里的悲痛和委屈一下子就释放了出来,我又是哭得稀里哗啦。四周的游客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了呢,都纷纷围了上来,好奇地看着我和花灰。

后来,工地上越来越忙,我也就抽不出时间去看花灰他们了。直到半年之后,我总算又有机会去崂山,可是在山门前却怎么也找不到花灰它们的影子了。我问景区售门票的阿姨,那些骑马拍照的人都到哪里去了?她不解地看了看我,说:“景区整顿秩序,早两个月就都取缔了。”就这样,我又彻底失去了我的马朋友们。

在青岛工地上打工的那段日子里,别人给我介绍了一个女朋友,是一位工友的妹妹,在李沧区的一家小餐馆里做服务员的。她脾气很好,人也长得挺不错的,我看了心里很喜欢。所以那段时间,虽然我一下子彻底的失去了花灰它们,但我还是过得挺开心的。

1998年2月的一天,我突然接到了王大伯从日照打来的电话,说他们那里有一个姓金的伙计,是在上海的一个马场做事的,前几天回家过年,说起他们老板让他在家乡给自己的马场物色几个伙计,要年轻一点的,而且必须得有养马经验,对马有爱心的。王大伯听说此事,马上想到了我,他根据我曾经写给他的一封信,通过辗转打听,这才找到了我。

这对我来说当然是再好不过的消息,我跟我的女朋友说,有人要介绍我去上海的马场工作,她听了也很高兴,说好啊,那我就跟你一块儿去上海!

就这样,1998年的春节过后,我带上我的女友,跟随金大哥来到了上海,重操旧业,在上海西郊的一个森林公园又当起了我的马倌。这个马场的规模很大的,一共养了五十多匹马,平时生意不怎么样,可是一到双休日就火爆得不行,来骑马的游客常常会排起长队。这些游客绝大多数都是时尚的小青年,看到他们穿着光鲜漂亮的衣服、染着色彩斑斓的头发,一开始我的心里充满了羡慕和自卑。想想自己本来也可以在家乡舒舒服服地做城里人的,可是为了养马,落得现在这副土里吧唧的模样,真是蛮心酸的。不过,当那些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们战战兢兢地爬上马背,一脸紧张地跟在我后面的时候,一种自豪感又会在我的心底油然而生。我会把慢骝的马儿们赶跑起来,让气氛变得更加紧张、更加刺激,然后我再故意卖弄地策马从他们身边飞奔到前头,转过马头等着游客们上来,这个时候,我总是能在他们的眼里看到羡慕的神色。我特别喜欢这种感觉。

我的女朋友也很快在闸北区的一家餐馆找到了工作。一开始,她暂时借住在我们马场里,每天早晚都赶进赶出去工作。一段时间后,她告诉我,老板叫她们几个服务员在饭店附近合租了一间房子,我想想她每天这么赶来赶去的也确实太累了,便帮她收拾了行李,亲自送她去了她们租住的那个地方。之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就变得很少了,上海实在太大,从我们马场到女朋友住的地方坐车倒来倒去得花上很长时间,太不方便了。

这样大约过了有半年时间吧,有一天很晚了,女朋友突然赶到马场里来。那天晚上我们在森林公园里坐到了后半夜,女朋友对我说,阿翔,你是个好人,但是我总不能跟你这么过一辈子吧?其实,我心里早就有预感了,从她说要搬出去住的那天起,我就在想:我什么时候才能给她一份安定的生活,可以不用这么奔波呢?扪心自问的结果是,我发现我自己都不知道答案。我不能拖累我的女朋友,她是一个朴实而善良的女孩子,我希望她有好的归宿,真的。所以那天晚上,听到女友婉转地表达出要分手的意思,虽然我感觉心里很痛,但我还是装作很潇洒地对她说,没事的啦,这辈子有马儿陪我就足够了。

还是言归正传,再来说说马场的事吧。

在上海共青森林公园马场我做得挺顺利,马场的工作人员都是来自各地,相互之间关系处得也挺不错。当然也有不舒心的时候,那就是遇到那种不懂得爱马的客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精心养护的马儿受别人的欺负和虐待,可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2001年4月份的时候,有一个在上海滩上还颇有点名气的歌手来我们马场骑马,当时我还很高兴,有明星来光顾,而且还是包了两个小时的,我就特地为他选了那匹“麦考尔”,这是我最喜爱的一匹马,它不仅长得特别英俊,而且还很聪明。可是在那位歌星换装的时候,我发觉他穿了一双带有马刺的皮靴,那马刺特别锋利,这种靴子穿着演出倒是可以的,如果真的去夹马肚子,那“麦考尔”还不得活受罪?我们马场的马都是很驯服的,其实根本用不着马刺的嘛,于是我很婉转地恳求他换一双鞋子,可是他却眼睛一瞪,趾高气扬地说:“我就喜欢穿这靴子,你管得着吗?”要不是我们的头儿出来打圆场,我真想揍他。后来那可恶的家伙还仗着自己的骑术不错,故意用马鞭狠狠地抽,用靴刺狠狠地踢,把可怜的“麦考尔”折磨得够呛。

有时候遇到懂得爱马的客人,也是很让人感动的。去年我们马场里来了一位常客,听说是个企业家,很有钱的。这位客人很懂马,头一次来他就要求自己选马,并且一眼相中了一匹名叫“大奔”的优质良种马。他几乎每个星期都要来一两次,而且认准了骑“大奔”。一次,他来骑马的时候,“大奔”刚好身体不佳,连续拉了两天的稀。我本想让他换匹马,可是一想到他每次都要“大奔”的,还是不要自讨没趣了,就给“大奔”备好鞍鞯牵了出去。结果,这位客人摸了摸“大奔”的脖子,转头对我说:“它生病了,今天不骑了,你快给它把马鞍卸了吧。”我听了真是感动极了,赶紧说:“我再帮您换一匹好马吧。”可是他却摇摇头说:“算了,不骑了。”看得出,这位客人是一位很有感情的人。

其实,马是人类最忠实的动物,在战乱年代,这种忠义而又充满灵性的动物曾经有过非常辉煌的历史。但是现在,我们人类社会发展了,马的生存空间却变得越来越小,成了真正的弱者。所以,能够对于那些懂马爱马的客人,我是尤其敬重的。

一转眼,我也快奔三十了,在森林公园干了六年,当然也想过今后的事。像我们当马倌的,凭的全是对马的一份挚爱,要是真的靠这个来谋生,那就只能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了,我们一没有合同,二没有劳保,每个月也就那么几百块的薪水,只能过过日子的。说得难听点,万一哪天不小心被马踢伤了身子,是连看病救命的钱也没有的。

可是想来想去,如果不当马倌,也不知将来干啥好,因为我还是喜欢和马呆在一起,当马倌的乐趣我想一辈子也尝不够的。听说在浦东有个佳良马术俱乐部,我去看过一次,档次比我们的马场高多了,在那里骑马的,都是既有经济实力,又真正懂得爱马的人,我倒是更愿意为这样的人服务,所以我想有那么一天,能去那里工作就是最好的了。

(口述人/宗国翔,男,29岁,马倌,山东临沂人。采访时间:2006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