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恕那些曾经痛伤我们的人,可以使我们远离伤痛。宽恕不只是慈悲,也是修养。
集中营里的威森塔尔照例每天为德国人干活。这天正巧他在小酣,一个护士向他走来,问他是不是犹太人。之后护士示意跟她走,随后便进入了一幢楼房里的一个房间中去。房间里除了一张白色小床和一张小桌,并没什么多余物品。护士与床上人说了几句,然后就出去了,只留下威森塔尔和他。当护士出去后,床上的士兵让威森塔尔靠近,并握住他的双手告诉他自己将要死去。“我知道,”士兵说,“这么个时候,成千上万的人都在死去。到处都有死亡。但有一些经历老折磨着我,我希望在死之前把它们说出来解脱自己。不然心里会不安。”原来,这位濒死的士兵是请那位护士去找一个犹太人来听自己死亡前的诉说,护士碰巧遇上了威森塔尔,他就成了倾诉者。
“我叫卡尔……我志愿加入了党卫队……我要讲一些……一些非人的事。这是一年前所发生的事……”
这个士兵在波兰经历过战争。这次执行的是这样一个任务:把几百个犹太人赶进一个三层楼阁,并运来一卡车油桶搬进屋子。锁上门后就使用机关枪扫射。“我们被告知一切就绪,”士兵说,“接到命令后要我们从窗户里把手榴弹扔进屋去。我们看到火苗不断地舔食着他们……我们端起枪,准备射击。我看见有一个人抱着个小孩站在二楼窗户后边。他的衣服烧着了。他身边站着一位妇女,毫无疑问是孩子的母亲。他空出的一只手紧捂着孩子的眼睛……随后跳楼。孩子的母亲也紧随其后跳到街上。随后,很多人跳了出来……我们开始射击……子弹不停地四处扫射……”
说到这里,他扣着绷带覆盖着的眼睛,似乎想把这些恐怖的画面从脑中抹掉。但这个画面永远也抹不去了,白天、夜间,以至现在,“我知道我讲的事情恐怖且没有人性可言。在我等待死亡的漫长黑夜里,一次又一次地,我希望把这事讲给一个犹太人听,想得到宽容。要是没有悔罪……我就不能死。忏悔是我日日夜夜都在做的事情。但是该怎样忏悔呢?只能讲空话……”
这是一个濒死的人,一个不想成为凶手的凶手,一个无奈在恐怖意识形态影响下成为凶手的人。他在忏悔,而这个倾听悔罪的人可能明天又会死于和他一样的凶手手下。所以,威森塔尔自己只能沉默着倾听。
当晚,那个士兵死去了。
威森塔尔不清楚自己是否该满足这个濒死士兵的心愿?回来后,他和3个犹太同伴谈起过,他们完全支持威森塔尔的做法。但自此以后,威森塔尔和那个士兵一样,头脑里老是一幅画面——“那个头上缠满绷带的党卫队员”。“我使他的希望最终泯灭。我在这位濒死的纳粹身边保持沉默是对还是错?这很难回答。这个问题一直纠缠着我,使我内心得不到平静。”威森塔尔自己说。1976年,威森塔尔最终把缠绕了自己30年无答案的问题诉诸文字,交给了读者。他在结束写作时,这样问道:“读者们读完困扰我的这段忧伤的悲剧故事,能否设身处地地从我这个角度问一问你自己这样一个严酷的问题:我要是遇到这样的事情,该怎样办?”
爱是一种伦理学。基督文化中的宽恕是以爱为基奠。若不是爱,又怎会说“我们一直在等你”?
此刻,宽恕离我不近不远。
当人们身心受创时,会有不同的反应:一种是憎恨,一种是宽恕。
当憎恨深埋心中时会使人感到痛苦,反复数落对方的不是,也不断地懊悔自己当初所做的种种不理智的行为。如果憎恨的情绪持续在心里发酵,易导致行为越来越极端,最终可能走到不可控制的局面。
而宽恕却与此大不相同。宽恕必须伴随被伤害的事实,从“怨怒伤痛”到“我认了”这种转变,最后认识到不宽恕的坏处,从而积极地去思考如何原谅对方。许多心理学家认为,人们总是在从伤害憎恨到平复重修的过程中历经挣扎。
宽恕很难,是因为我们都认为,每个人都因为自己的过错而承担着相应的后果,这样才符合公平正义的原则。可是不宽恕会产生什么结果或副作用呢?例如痛苦、埋怨、憎恶、报复等等,而这些结果是否真的值得我们去承受呢?
宽恕也是一种能力。若无这种能力的人,往往还需要面对报复所带来的风险,而这风险很难预计。
如果灰暗的记忆总是不能忘却,痛苦总是如影随形,我们也就不能放松下来。
路易斯密得说:“也许很久以前有人伤害你并使你久久不能忘怀,到现在还痛苦不堪,那表示你还在伤害中并身受其害。其实你是很无辜的,你要了解到,你并不是世界上唯一有这种经验的人。赶快忘掉这不愉快的记忆,只有学会宽恕才能使自己解脱,才能让你松一口气。”
曾有三位前美军士兵站在华盛顿的越战纪念碑前,一人说:“你已宽恕了那些抓你做俘虏的人吗?”第二个士兵回答:“我永远做不到宽恕。”第三个士兵评论说:“这样,你依旧是一个囚徒!”
显然,士兵的心中有座牢固的心狱。囚的是谁?自己。自己把自己囚在自己的心狱里而不能自拔,这实际上是说,在不宽恕他人的同时也不宽恕自己。拒绝一个忏悔者的忏悔,有似于让一个犯罪的人再去犯罪。而罪恶的存在,会使每个人遍体鳞伤。
有些罪恶并非宽恕就可以得到原谅。像以国家名义和政权形式出现的反人类罪,如希特勒的种族灭绝、波尔布特的红色屠戮、韩国的前总统全斗焕、卢泰愚的光州事件乃至类似的统治者对本国民众的大开杀戒……这样的罪行对全部人类有毁灭性伤害,务必要得到最严厉的惩罚。人性中是有恶存在,但是希特勒等完全不是普通的恶,而是恶魔的化身。宽恕恶魔,那是纵容。20世纪70年代以来国际上产生了一种名为“非免责”的新人权运动。非免责来自当年南美国家的集权受害者,它主要的工作是查出受害者和参与者,并追究其责任(对皮诺切特的司法控告即此性质)。此项工作很滞后,然而它毕竟是在追索迟到的正义,并且对时下的罪恶也可能产生一定的遏制:它使人权犯罪者有所畏惧。
宽恕是一种价值。耶稣能够宽恕背叛他的犹大,却无权力宽恕没有危害他却危害了人类的希特勒。宽恕危害个人的人是个人的事情。而害群者,尤其是反人类性质的,你我不但无权宽恕,反而,参与追究,那是在承担公共的正义。
宽恕不只是慈悲,它可以体现一个人的个人修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