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遥远的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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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疑窦丛生

影院燃起了不明不白的火。

父亲救了一个不明不白的人。

父亲冲进火海先救出了那个“反动学术权威”,却没有先救出纪司令,红色造反派对父亲救人的动机产生了怀疑。

怀疑归怀疑,父亲很坦然。

“救人嘛,哪有动静就上哪找人,我没想别的。光顾着救人,也没—”父亲欲言又止,想说救人也没那么多讲究,可没敢说出口。

“也没什么?”问话者以为抓住了父亲的破绽,瞪圆了眼睛。

“也没时间想啊。”父亲声调低沉,面无表情。

“着火的时候你在哪?”发问的人自己都觉得这话问得没水平。

“睡觉,”父亲此时只想洗脱自己,被怀疑纵火的麻烦太大了,“我听到救火声才起来赶去的,那儿已经围了好多人了,没人敢往火海里冲,我是听到呼救声才冲进去的。”

“这么说,你倒是见义勇为啦?”

“不敢,不敢。我要是知道纪司令在里面,豁出性命也要先救他呀!”

他们事先已经调查过了,父亲没有放火的动机。他们倒是重点怀疑过康大叔,可康大叔的亲女儿也烧死在火海里,虎毒不食子,他不会坑害自己的女儿。

许多人都被找去接受调查,又都不了了之。地富反坏右,该怀疑的都怀疑了,该审查的都审查了,就是没有找到纵火的真凶。

现场的疑点本来就多,连调查的人也找不出头绪。比如,那个“反动学术权威”在接受批斗后应该放回家,却被关在了影院的放映间,而且门还上了锁,这是疑点之一;就算需要临时关押在那里,也没必要纪司令亲自看守,为什么没安排别人,这是疑点之二;退一步说,即使纪司令想连夜审问,地点一般应该选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选在影院里实在让人费解,这是疑点之三;也许纪司令图方便,那么他老婆决不会在影院里陪他到半夜,这是疑点之四;就算他老婆真的愿意陪着他,发现火情他们应该有足够的时间逃生,反倒被烧死在里面,这是疑点之五;按说那个“反动学术权威”是个最大的怀疑对象,可他当时被反锁在放映间里,如果他放火,最大的危险是他自己,他不会那么愚蠢,假定火是他放的,他又怎样把自己反锁在屋内的,这是疑点之六;火被发现之后就着得很大,一定是有人洒了易燃的东西,可现场没发现助燃品的残留物,也没有发现装助燃品的容器(玻璃瓶或铁桶等),这是疑点之七;尸体解剖证明,纪司令的胃中有残存的安眠药成分,但它不是致死的原因,因为剂量不够,疑问在于他吃安眠药的时间和场所不适合,再者是否有人在他不该吃这种药的时候让他误服了安眠药,这是疑点之八。疑点还有很多,但都成了难解的谜。

纵火犯没能查出来,担惊受怕的人忽然发现批斗会、游街这种事也被耽搁了,反倒有了另一种轻松的感觉。

有人开始感谢这场莫名其妙的大火了。

黑娃就是感谢这场大火的人之一。

他不用再三天两头地陪着被批斗的人一起“坐喷气式”了,也不用走在游街队伍的前面,感觉自己像个小丑了。

有些事情可以改变人的命运,在黑娃看来,这场大火就是改变他命运的圣火。

他可以安心地睡几天觉了,没人再来打搅他。他也不关心起火的原因,他只需知道纪司令烧死了就足够了。

还有一个人也感谢这场大火,那就是阿鱼。

阿鱼仍然每天到河边呆坐,一坐就是一整天。

阿鱼跟我说过,他恨纪司令,大火让他心头的怨恨有了回报。

有人恨这场大火。

康大叔和小虎哥是最恨这场大火的人。

康大叔最疼爱的女儿被大火吞噬了,他痛不欲生,就在上面派来调查火因的人审查他的时候,昏倒在地。

小虎哥更恨这场大火,他的姐姐宠他,当任何事情与小虎哥发生冲突面临选择的时候,格格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小虎哥。他俩姐弟之间的亲密关系,被公认为一种楷模,没谁不佩服。

还有一个人也许更恨这场大火,那就是杨叔叔了。

应该说杨叔叔不仅仅恨这场大火,他的感情比较复杂,很难用“恨”或“感激”来形容。

就杨叔叔而言,对纪司令他是有“夺妻”之恨的,他虽然不会用杀人放火来消解心头之恨,但大火毕竟烧死了这个恶魔。然而,从另一角度上想,他宁愿这场大火没有发生,那样他心爱的人还会活着,他虽然不能同她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但他们同生在一方土地上,只要能经常看到品章,他就心满意足了。可是这场大火把他心中的爱人也夺走了,他应该恨这场大火。

在康大叔昏倒之后,杨叔叔就成了这场火因的又一个重点嫌疑人。他被隔离了整整十一天,虽然他没有作案的时间,但他有作案的动机,这一点他无法辩解,审案子的人是不相信他的。

他的住处被搜得天翻地覆,结果什么也没查出来。

如果聂奇能够给他作证,他就不会遭那十一天的罪了。可惜,聂奇不能为他作证。

那个死里逃生的“反动学术权威”,从此被赶出学校,发配到一个砖瓦厂,成了砖瓦厂里岁数最大的脱坯工。

据说,他才去砖瓦厂三天,那里就发生了一起奸杀案。一个十六岁的女青年,被人奸杀后抛尸到准备第二天点火的砖窑里。“反动学术权威”自然又被过了一遍筛子,多亏查案子的人很快锁定了一个重要嫌疑人,只不过还没等控制住那个人,那个人就一头栽进窑洞里,使这个奸杀案画上了句号。

从此,“反动学术权威”再不敢研究什么孙悟空是否屈服于命运的事了。

影院失火的原因查不出来,就成了一个没有定论的悬案。

案子悬在那儿,以后的日子又增加了一些不安稳因素。许多人见了面,连和这场大火有关的话都不敢多讲一句,生怕招来麻烦。然而,不知是这把火烧醒了一些人,还是一些人从这火中看清了一些事,反正批斗游街的事少了。有人猜测,该揪的揪了,该批的批了,该斗的斗了,该砸的砸了,该烧的烧了,没啥好整了,也就安静了。

果然,游街批斗的事情真就停下来了,传闻大城市里发生了武斗,但没人能说清武斗是一种什么状态。

又有消息说,武斗升级了,动枪动炮的,连坦克都开上街了,还死了人。

有人开始担心了。

这儿偏僻,消息闭塞,能传来的信息很少,有些消息传到这儿也成了旧闻。有人担心外面的“战火”会烧到这里,但似乎没过多久,就被认为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偏远的地方总会安宁得多,这儿什么事也没发生。

世界上的事就是怪,眼见的没什么可怕,传闻的东西倒让人放心不下。人们忐忑地数着手指头,睡觉的时候眼睛盯着天花板,生怕天上爆个响雷,掉下一个石头什么的,砸着了自己。

接替纪司令的人是个女的,上任后第一件事大出人们的意外:登记各家各户的财产,然后进行忆苦思甜。

“全体妇女和小学生到野外采野菜,每人三斤。”任务下达后,好多人吃不准,为什么只允许妇女和小学生去采野菜。琢磨来,琢磨去,有人终于琢磨出道道了,怕采的野菜里带毒。

最先琢磨出这原由的是我的母亲,她只是在晚上睡觉前对父亲说了这个想法。她也被安排去采野菜了,她的手脚麻利,三斤野菜很快就采完了,她还帮小虎哥的母亲采了一些。小虎哥的母亲因女儿的事过度悲伤,身体一直虚弱,但她不敢不去。好在有我母亲暗中照看,才完成了采野菜的任务。

采摘的野菜在上交的时候是要经过严格验收的。

我的同学中有一个女生,人人都叫她“傻丫头”,因为采摘的数量不足三斤,还被查验出一株叫不上名字的野草。这株野草和规定采摘的野菜样子很相象,这下惹了麻烦,验收人一顿训斥,“傻丫头”吓得直哭。母亲见了,就对验收的人说:“这孩子小,这两种野菜样子不大好分辨,也难为这么小的孩子了,干脆把我的先顶她的数,我再去采。您看,行不?”

负责验收的人说:“行倒是行。嘎子妈,我可不敢大意,要是出了事,先倒霉的是我。”

“是啊,大家都不容易,我们都理解您。应该严格。”母亲说。

“傻丫头,还不谢谢方婶!”验收的人给了母亲好大的面子。

“别谢我,还是谢谢叔叔吧!”母亲用手抚了一下傻丫头的辫子,等确定验收人示意验收过关后,左手接过傻丫头盛野菜的柳条筐,右手放在傻丫头的背后,像对待女儿那样把傻丫头带出人群。

“阿姨,我陪你去采吧?”傻丫头并不傻,只是做事毛糙。

“不用,小虎的妈妈身体不好,你帮阿姨照看一下,阿姨去去就来。”

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吃野菜团子,糠麸子拌野菜蒸熟的。集合后每人发两个,必须当众吃完,谁不吃掉谁就是地主富农的孝子贤孙,就是美帝苏修的忠实走狗。谁敢不吃呀,那不是和自己开玩笑吗?

场面好壮观啊,黑压压的人群齐刷刷地坐在地上,一手托一只野菜团子,专心致志地吃,面无表情地吃,心甘情愿地吃。其中胆大的人,吃完一个,瞥一眼旁边的人,胆小的人头也不敢抬,连掉在地上的渣屑,都小心地用手捏起来放进嘴里吃掉。每个人都吃光了发给自己的野菜团子,没人说好吃,也没人说不好吃,任何感受都不能流露,谁知道会惹来什么麻烦呢!

“下面,请苦大仇深的王阿婆给大家作忆苦思甜报告。”主持的人也面无表情。

刚吃完野菜团子的人们仍旧坐在地上,没人敢动一下身子。有人想看清讲话的老太太什么样子,只敢伸一下脖子。

王阿婆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诉说,那么悲戚,那么痛心疾首。

我什么都没听清楚,就偷偷地拽了一下“傻丫头”的衣袖,问她听清了什么。

“她说,‘没了,让狗吃了!’”傻丫头压低嗓音,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

“傻丫头”姓沈,原来姓蒋,因为和蒋介石同姓,就随了她妈妈的姓。她天生一个男孩子的性格,贪玩,经常在背诵“最高指示”时丢掉一两句,却有个特别女性的大名:慧娟。

我实在抑制不住好奇,一散会就问“傻丫头”:“你刚才说什么没了?”

“什么‘什么没了’!她说她家穷,养不起孩子,就把孩子扔掉了,后来后悔了,就又去找,发现孩子没了,已经被野狗吃掉了。”

“你怎么能听懂?”

“她说的是山东话,我妈是山东人。”

“学一句。”我的要求傻丫头一般不轻易拒绝。

“摸咧,恙勾乞咧!”傻丫头学得惟妙惟肖。

快入冬的时候,上面来了精神,让排演样板戏,这才让有些胆小的人敢于合上眼睡觉了。

剧目定了,排演《智取威虎山》,可演员凑不齐。上面说了,革命样板戏必须得由革命的人演,于是挑来选去,有点艺术细胞的不多,会演戏的又有问题。于是,父亲由于与地富反坏右都不沾边,就被抽出来去教几个管教干部排戏,后经过请示,准许父亲演了戏里一个反派人物——土匪的联络员小炉匠栾平。

父亲还没过足演戏的瘾,原本不情愿扮演反派人物的一名管教干部醒悟了,他要取代我父亲。于是,一个充满滑稽意味的栾平变脸成了一个严肃多于滑稽的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