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随同那两个富家子弟到了他做梦都想见的北平城。
北平好大,灯红酒绿,车水马龙,比起长春来不知要繁华多少,父亲的眼睛有些不够用了。
“棉花团”和“大麻秆”带父亲住进了珠市口附近的一家客店,那儿离大栅栏很近,街道上人声嘈杂,人流如织。父亲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人,行色匆匆,忙乎的人群在他的眼中就像拼命的蚂蚁,乱哄哄分不清你我。父亲第一次坐上了黄包车,车夫喘着气玩命地跑,让父亲以为他们的腿是铁打的。黄包车穿街走巷,满世界地瞎转,父亲也不知“棉花团”和“大麻秆”要干什么。父亲心中惦记着的是京剧,可那两个人没谁理这个碴儿。
一个星期过去了,北平的戏院仍然像隐藏在朦胧的晨雾中一样,让父亲感到离他是那样近,又那样远。
“今天我们不出去了,你自己上街转转吧。”第九天,“大麻秆”懒洋洋地对他的“保镖”说。
“棉花团”甩给父亲一块大洋。
父亲徒步去了大栅栏。
鳞次栉比的店铺让父亲眼花缭乱。他知道这些都不是他有意寻找的。
顺着前门大街向南,父亲找到了天桥。
一个舞枪弄棒的人跟前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们,父亲挤了过去。
那人的跟斗翻得蛮像回事,尤其是耍刀,让人觉得只有一道白光围着他转,人群中不时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谢谢诸位捧场。”耍场子的那人拱手作揖。父亲摸了摸兜中仅有的那块大洋,狠狠心掏给了那人。
“谢谢大爷!”耍刀的人高声对父亲说。
这是父亲第一次听人叫他“大爷”,心里呼地涌上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两手空空的父亲只好盲目地在街道上转。
每一张面孔都是陌生的,父亲开始有了寂寞的感觉。
寂寞的人迈着寂寞的步子,找回到栖身的客栈。
“棉花团”和“大麻秆”不知去向,他俩不辞而别。
身无分文的父亲茫然地看着昏沉的天空,他好像才发现北平的空气是那么不新鲜,胡同里飘出的味道是那么令人恶心。一个小孩子手里的酥糖掉在了地上,一种饥饿感顿时袭来,他只好舔一舔嘴唇,很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此时,他才想起了远在长春的父母,那个曾经想尽一切办法要逃离的家。
他要找一份工作,一份能糊口的工作。
北平的穷人太多了,想糊口的愿望像乞求上帝赐给一块玉米饼子一样难以实现。仅仅三天,饥饿让父亲再也不信上帝会对穷人发什么慈悲。
父亲昏迷在天桥的街道上。
那个耍刀的卖艺人刚好从父亲的身旁经过,他发现,这个昏倒在地的小伙子原来就是曾经给过自己一块大洋的人。
从此,卖艺人成了父亲的师傅。
这个救了父亲的卖艺人姓黄,单名坤,是回族人。他父母双亡,至今还是个单身。他曾想给父亲打个车票送父亲回长春,但父亲不肯。父亲铁了心要和黄师傅学武艺,黄坤才把父亲留在了他的身边。
父亲的武功长进很快,黄师傅看在眼里,喜在脸上,但心里也嘀咕:“我这点功夫只能在天桥混碗饭吃,这小子天生是块练功的料,再下去恐怕没什么可以拿出手的啦,得想个法子。”
黄坤是个走江湖的人,做事讲究,他上天桥耍把式卖艺,从不让父亲上场,父亲恳求了几次,黄坤都不肯。父亲总觉得像吃了白饭似的,平白地从黄师傅那儿学了不少东西,却不能为师傅做点什么。父亲正发愁,黄坤偏偏得了感冒,父亲端水端药,侍候黄师傅近一个星期,看看黄师傅的病情还不见好,抓药的钱马上就不够了。
这天侍候黄师傅睡下。父亲悄悄地担了师傅的挑子,来到天桥。
几天没来,天桥看上去比往天热闹,耍把式卖艺的人却一个也不见。仔细看看,满街的人手里都举着小彩旗,像是等着什么重大的活动。问了身边的人,才知道北平和平解放了,人们正准备迎接解放军。
“解放了!”免受战火涂炭的人们,脸上抑制不住喜悦。这喜悦感染了父亲,他从一个学生模样的人手中接过一面小旗子,加入到欢迎的人群中。
做梦都想学京剧的父亲,竟然被新政府安置到一个戏班里做学徒,这个戏班后来成了北京某京剧团的前身。父亲简直是欣喜若狂,梦寐以求的事终于成了现实。
两年下来,父亲认识了不少的字,舞台上的功夫也学到了不少,偶尔还能上台跑跑龙套。仅此,他已经很满足了。
剧团里新换了一位领导,这个叫郑京的新领导的到任,让父亲的命运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变化。
有个姓白的旦角演员,是剧团里的台柱子,她不仅腰身美,扮相也俊俏,父亲对她演的《白蛇传》里的白娘子佩服到了五体投地的程度。她对练功肯吃苦的父亲很关心,让还在当学员的父亲感到亲切。
转眼七年过去了,姓白的女演员仍然那样妩媚,郑京对她有了想法,张口闭口称她“白蛇”。
“郑京不正经,专好……”剧团里有了传言。人们讳莫如深,女演员都设法躲开郑京的视线。
已经从学员转为正式演员的父亲虽然二十岁挂零,但他整天沉迷在学戏中,只顾在戏台上演戏,却不知在台下也要演戏。迂钝的父亲只知道谁对他好,没心思注意别的事情。
父亲作为正式演员后仍然是以跑龙套为主,没跑龙套的那一次还是因为“白蛇”的极力举荐,否则,父亲想扮演个什么角儿,恐怕没那么容易。“白蛇”举荐父亲扮演的是《二进宫》里的兵部侍郎杨波,这是有大段唱腔的文戏,父亲练就的一身好武功得不到施展,但能够争取到这样一个角色已经很不易了。为了让父亲演好这一角色,她没少在私下里帮父亲对戏。《二进宫》讲的是明朝初期在宫廷发生的一场权利斗争的故事:太师李良利用太子年幼,欲夺大权;开国公徐延昭、兵部侍郎杨波极力反对,并与皇娘李艳妃发生争执;杨波调来军队保住皇陵,并第二次进宫,说服皇娘李艳妃,李艳妃也已识破了李良的阴谋,并恳请徐、杨一同保护大明的江山。“白蛇”主演皇娘李艳妃,这出戏有她撑着,父亲的表演还算成功。
父亲激动得忘乎所以,别人都走了,他还在帮剧务收拾东西。“白蛇”还没走,他要等着向白老师说几句感谢的话。
卸妆室的门关着,隔着门隐隐约约听到说话声,父亲停住步子,想回身,一声磕碰桌椅的动静又把他的脚拽住了。
“你以为你是谁?别忘了枪林弹雨老子都钻过,我只见过不怕死的土匪,却没见过不识抬举的婊子!”一个男人气急败坏地说。
父亲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门被猛地拉开了,郑京一手捂着红红的脸,差一点和父亲撞个满怀。
父亲一怔,郑京也一怔。就在这种出其不意的对视中,时间似乎停止了。其实,那只不过是短短的一瞬间,一对惊疑的眼睛和另一对惊疑的眼睛的光对接了一次,仅此而已。时间没有停止,希望时间停止的是父亲事后的心境。也是从那天开始,父亲终于明白了,时间吝啬到了不肯等谁的时候,哪怕一秒钟也不肯,就是这个人决定命运的时候。
命运裁决父亲到北京市管辖最远的地方,他竟然没有怨言,因为那儿也有一个京剧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