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喝过“三眼井水”的老太太,好心地陪着我的母亲,去了一趟位于乌苏里江边的龙王庙。回来之后,母亲的痛苦似乎减轻了许多。我发现母亲几乎天天呆在那位老太太家里,和那老两口一起看纸牌。我的心里安生了许多,看纸牌是最能消磨时间的。
母亲说,明天她要去老太太的姐姐家里玩一天。我想,能散心,去就去吧。
母亲去了,很晚才回来,第二天又去了,又是很晚才回来,一连七天,那老太太的姐姐家像有什么魔力,吸引着母亲往那里跑。我有些担心了,问母亲为什么老去那儿,她说那女人一家很好,她已认了那个女人做自己的干姐姐。我知道母亲的脾性,来来去去自有主张。从另一方面讲,母亲的社交圈子扩大了,其实是一件好事,交往的人多了,痛苦就减少了,人毕竟要往长远看,看开了,一切都会过去的。
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出差了,我想尽一切理由,推脱出远门的机会,好在家里多陪陪母亲。可是这一次的学术会议很重要,非我去不可,会上我还要宣读一篇论文。作为青年教师,这样的机会很难得。
我告诉母亲,我要去省城开一个会。
“请人代不行吗?”母亲的声音很小,但我听得明白,她不希望我出远门。
“组织上定好的事,推脱不掉的。”我说。
“那——可要当心!”我知道母亲说的是安全问题,她只有我这一个儿子了,我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挂念之中。
“会的,放心吧!”我安慰母亲,“同行的还有郑教授,五天后就回来了。”
第二天早饭后,我向母亲道别,她像是早有了准备,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迎着我。我以为母亲想送送我,小时候我去上学,母亲总是把我送出很远,然后才会放心去做自己的事。
我刚要推开门出去,忽然发现母亲的手上捏着一根缝衣针,我们家的人现在都改穿成衣了,很少见到缝补衣服的事了。我正诧异,母亲凝视着我,像有千言万语。猛地,母亲用针刺破了她自己的中指,同时用拇指按压了一下中指,一大滴殷红的血从她的手指肚中涌出,我想要阻止她,可她的动作却出奇地快,弯下腰一下就将那滴血抹在了我的鞋面上。
“做什么?”我搬过母亲的手,将她流血的中指紧紧按住,放入我的口中,用力地吮吸着。我小时候经常弄破手指,她总是这样对我。十指连心,我知道这痛的滋味。
“辟邪!”母亲的话很干脆,她抽回自己的手,像完成了一项伟大的使命,又像刚刚了却了一桩心愿,畅快地舒了一口气,挥了一下手,“去吧!”
“妈——”我的眼泪快要流出来了。
我怕母亲看到这眼泪,在父亲去世的那天,我都忍住没在母亲面前流下一滴眼泪。我要让母亲认为,她的儿子是个坚强的人,是一个可以让她放心地在家里等待的人,是一个能够安全回来的人。我急忙推开门出去,大步向前走,没有回头。
火车上,我长时间不说话。同行的郑教授看出我有心事,他问:“怎么啦,有什么不开心的?”
郑教授是个心胸豁达头脑聪慧的人,又是个感情细腻的人。“文革”初期,他被赶进那座破庙里,不但没有怨言,反而潜心研究,写了一部书稿。后来,他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不让他继续教书,还被发配去看果园,结果他在果园的地上钉了一个木桩,又在木桩上钉了一块木板,把这当成了写字桌,竟然研究出了一种写作方法。他在那个人工河边救出阿鱼后神秘“失踪”,没想到这是命运给了他一次逃生的机会。那之后,他打扮成一个逃荒人的样子,想找一个新的安身之处,结果饿昏在一个寡妇门前,善良的寡妇收留了他。寡妇有一对儿女,从此他成了那一对儿女的父亲。寡妇的大女儿感情上不接受他,把他和寡妇唯一的合影照片从当中撕开,事后郑教授很细心地用胶水把照片拼接好,一直珍藏在自己的身上。我见过那张照片,不留意还真难发现上面的一道裂痕。
在这样一位教授面前,我无法隐瞒自己的心事。
“这就是母亲,伟大的母爱!”他用手掌击了一下我俩面前的茶几说。
“这就是母亲,伟大的母爱!”这句话一遍又一遍在我的耳边回响。
车窗外的景色引不起我什么兴趣,我的眼前老是晃动着母亲的身影。
我记得母亲是有一头秀发的。那时我很小,总是看见母亲不停地织着什么缝着什么补着什么,好像她的手一刻也没闲过。那天我蜷缩在棉被中,看着母亲在煤油灯下缝补着我的棉裤,这是白天我和一个小朋友去爬树时刮破的。裤裆处的棉花被刮丢了一大块,母亲试了试,又比量了比量,然后到处翻找,就是找不到多余的棉花。她想了想,脱下自己身上的棉袄,细心地裁开棉袄的衣襟,从里面掏出一大块棉花,蓄在我的棉裤里。母亲一针一线地缝,我一眼不眨地偷看。母亲的胸前起伏着,缝好了,满意地笑了,像是对自己工作的嘉奖。她低头的瞬间,一绺长发垂在胸前,她用手撩起长发的时候,我看见母亲的手背上染上了一层黄色。我伸出自己的手,看了看,白中透红。我那时不解,母亲的手为什么会是黄颜色的。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母亲长时间劳作,疲劳缺氧的结果。母亲很辛苦,她面前的那盏煤油灯,常常伴着她亮到半夜。有时我一觉醒来,母亲还在煤油灯下忙着什么。我那时经常怀疑,母亲喜欢在灯下缝补的感觉,因此她把睡觉当成了一种浪费。
我觉得,灯光映照下的母亲的侧影很美,特别是她那一头秀发。
“妈,我流血了。”我躺在被窝里,欣赏着母亲灯影里的秀发,忽然发现自己的鼻子出血了。
“别怕,乖,妈妈看看。”母亲放下手中的活计,查看了我的鼻子,然后端来一盆清水,为我擦拭。可是,无论如何,母亲也止不住我的鼻子出血,她怕了,摇醒了父亲,“快起来,龙儿的鼻子出血了,止不住!”父亲翻身坐起,帮母亲。但血就是不断地向外流。棉被和床单上都被染了很大的一片红色。
我吓得大哭:“我要死了,快来救我!”
“不会的,乖,妈背你上医院。”母亲背起我,让父亲把棉被裹在我的身上,不待父亲穿好衣服,就匆忙地冲出门外。
母亲一路跑着,全不顾我的血流了她一背。幸好有值班医生,医生检查了我的情况,对母亲说:“是血小板的问题,需要用一种药,你带钱了吗?”
“带了,八块六毛钱,都带在身上。”
“不够,这药是进口的,要十三块一毛。”
“医生,求您了,我们家就剩这点钱了。”
“别急,我先用药,你再想办法凑钱。”
“谢谢,太谢谢了。”母亲差一点给好心的医生跪下。
我的鼻血止住了。母亲和父亲却为那欠下的四元五角钱犯了愁。到了月底,各家的银根都很紧,手头上宽余的人不多。医生准许母亲第二天补交欠下的药费。
母亲不是那种涎着脸乞求别人借钱给她的人,她说,那样被人瞧不起。她找出了家里一只旧的铝盆,拿到废品收购站卖了,才七角钱。收废品的人提醒母亲,她的头发可以卖钱。母亲想起来了,一次路过理发店,理发师傅问母亲头发卖不卖,母亲舍不得。这次母亲没有犹豫,剪了那一头秀发,刚好卖了三元九角四分。还了药费的欠账,母亲的手里只剩下一角四分钱。
一角四分钱,是母亲曾经拥有一头秀发的剩余价值。就是这一角四分钱,母亲还用来买了很小一包肉松,作为给我补血的营养品。
郑教授的话又在我的耳边响起:“这就是母亲,伟大的母爱!”
开会的间隙,我去了一趟百货商店,给母亲买了一把犀牛角梳子,我要用它替母亲梳理她那已经稀疏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