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遥远的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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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出任保镖的日子

父亲睡在冰冷的世界里。

这是我和父亲最后的一面。这一面,父亲以一个冰雕的形象永远凝固在我的记忆中。

父亲原是北京一家京剧团的武生演员,由于莫名的原因,得罪了某人。应该说,那是一个误会,一个令父亲无法挽回的误会。误会发生的时候,父亲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人。他绝对没有想到,这个误会是上帝跟他开的一个天大的玩笑,以至于从此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被发配到北国边陲,一个被称为“葫芦湖”的陌生的地方,开始了他人生的另一场艰难的革命。

我知道,衡量一个酷爱京剧艺术之人的人生价值,此时已毫无意义。我还知道,躺在冰冷世界里的他,再也无法感受他的亲家—我的岳父—因每天盯着中央电视台播出的戏曲节目,而几乎失去一只眼睛的快乐了。好奇的我,在考证父亲这段经历的时候,曾经为他忿忿不平。一个偶然的机会,一位当了某单位政工干部的朋友帮我查了我父亲同一类人的档案,结论是明确的:政治上不可信任,业务上可以使用。我的朋友告诉我,这在当时属于内控人员。

在去年杭州至上海的列车上,我有幸结识了一对沪籍老夫妇。他们因同样的情景,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被发配到了青海的沙漠之中。这对夫妻,凭着“一颗红心,两种准备”的心态,以“支边”的名义,在青海的沙漠中,心甘情愿地奉献自己的聪明才智。

“嗨,经历的艰难说不尽啊,青春耗尽了,找不回来啦!”也许是现在的人很少愿意听他们讲过去的故事,路途中遇到我这样一个乐意听他们唠叨的陌生人,他们兴奋得有些忘情。从他们同是热血青年时的相识,到结成夫妻后的携手,从含辛茹苦挣扎度日的艰难,到忍受不了心灵的折磨的绝望,每一个细节都回忆得那样清晰。七十岁的老人在讲述中,时时用刚在西湖边上购买的绢丝手帕拭泪。当他忽然发现,这是老伴给还未谋面的儿媳购买的旅游纪念品时,不好意思地苦笑了一下。

我装作没有在意他的举动—权当是这位老人对自己一生的总结。

“蹉跎复蹉跎。”白发缠头的老人感慨说。

“不管怎么说,我俩还是幸运的,看到了今天改革开放的日子。能回到上海,和我们同去的人,有的已经被黄沙埋没了……”听得出来,他是在告诉我,一个人有资格回忆往事是幸福的。

老人的妻子掏出一张纸巾,帮她的老伴揩去了挂在眼角的泪水。

“现在好了,他做梦都想见的杭州西湖终于见到了。”此前,他的妻子从不插话,许是怕打断她丈夫的回忆。

一路上,在老人和他妻子的故事中,我并不轻松地度过了本该轻松的两个小时的旅程。在火车的终点站,有朋友等待接站的欣喜,此时全被忘记。

火车临近终点,我的脑海中还在回味着这对老夫妻的故事。

站台上,与接站的朋友相拥的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父亲其实是幸运的。他长眠在他熟悉又陌生的葫芦似的湖边,全然不了解今世的繁华与太平,便少了像这一对夫妻一样的烦恼,更不会有像他们一样的对人事的感叹。

父亲的经历,全然不像这一对夫妻。他没有过,为了糊口,三年不见一滴油星,却浑然不觉的感受;没有过,在终于见了菜子油的那一刻,为如何领取分配给自己的“一钱油”,而煞费苦心的冥想;没有过,泪汪汪盯着滴在大饭碗中的“一钱油”,用舌尖舔食后,而怅然若失的激动。也没有过,在艰难困苦中,牵着妻子的手,奔跑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上,无奈地寻找天空中的星星的落寞;更没有过,与子女天各一方,盼聚首而牵挂揪心和度日如年的遗憾……

愚笨的父亲,全不懂人事的繁杂;忠厚与诚实的大脑,一生执着于京剧艺术。在我的记忆中,他侃侃而谈时,眉飞色舞的是盖叫天的《挑滑车》,并为五十年代的一次为省城领导表演《挑滑车》和《孙悟空三盗芭蕉扇》而激动不已。

父亲是“内控”对象,但他全然不知。反正他没有把自己与当时的“地富反坏右”混为一谈。他去世的前一天晚上,还为某老干部会议表演了京剧折子戏《三岔口》。也因为他的去世,他所在的京剧团好几出戏一时难上舞台。因此,父亲在去世后的数年中,仍然被他的朋友们谈起。

我太想了解父亲了,但我不敢在母亲面前谈起父亲。

惟有一次,我终于寻到了能够在母亲面前谈论父亲的机会,那是姑母来我家接母亲去长春的时候。

父亲也许不知道,他的老家应该在山东阳谷,那是一个至今还很贫穷的地方。早在“批《水浒》批宋江”的年代,我已经知道这是行者武松打虎之地。但在我的印象中,父亲生前固执地认为我们的老家就是长春。为此,定居杭州之后,我与妻子带着刚刚考上大学的儿子,特地去六和塔游览,妻与儿子对鲁智深的坐化故事深感兴趣,而我却大谈特谈武松景阳岗打虎、六和塔出家,因为我有自己深藏的秘密。直至今日,妻才隐隐发觉,我为何在儿子填报志愿的时候,执意主张,让儿子回长春去上大学——我是多么想让他了解他的家族,他的爷爷啊!然而儿子常为不能在杭州上大学耿耿于怀。

我的太祖父,在清末的某一天穿着一身破衣,只身闯到关东。那时,长春已被清政府设置为长春厅。大约在一八五六年,也就是长春建城的前后。我的太祖父,才在一群逃荒要饭的女子中,选了一位大手女人做老婆。太祖母的手,大到什么程度,没有人能说得清楚。我的大伯父,在我祖父六个幸存下来的儿女中,排行老大,自然最有发言权。“手大能干活。”没谁愿意讨没趣,大爷的话就是真理。于是,我们这个严格按家谱起名的家族,渐渐地在长春城区繁衍开来。现在,“大手女人”的后代,已经遍布这个城市的各个街区。

民国初年,我祖父娶了身材矮小的裹了小脚的祖母。祖母安分守己,一辈子只做女人该做的事。祖母的口碑很好,街坊邻居没有不夸讲她德行好的。

按山东话说,父亲是我的上辈中的“老疙瘩”,属“德”字辈。自然,比他大的十一个哥姐,都叫他“老小”。“老小”很幸运,哥哥姐姐中,先后六人在兵荒马乱时撒手人寰,惟有他与四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在那样的情况下活了下来。他们常在街道弄堂的垃圾堆中觅食,或在横穿马路的大兵的刺刀下,与一群穷孩子,抢夺附近工厂里倒出的废弃工业蜡,拿回家里再制成蜡烛使用。

在一次拣拾垃圾中,父亲发现了一处富人家看戏的戏楼。喜欢瞧热闹的他,从此每天躲在戏楼的外面,在一个谁也不知的旮旯里,享受着自己未知的乐趣。也是从这一天开始,我的父亲一面偷偷地享受自己的乐趣,一面忍受着因拿回家中的废蜡过少,而遭到我的祖父的责骂。我小时候,在父亲和母亲共同营造的马架子屋中,听父亲谈起过,他为此常被祖父用牛皮带抽打屁股。

祖父的责打,没有改变父亲的心志,反而使他产生了逃离家门的念头。这想法一旦萌生,就像魔鬼附体一样,驱赶不掉。在一次和街头的小痞子的对打中,父亲被两个富家子弟看中,从此,以那两个富家子弟保镖和“同学”的身份,堂而皇之地,自由出入于长春的各家戏楼。大概就是从这时候开始,我的祖父母,再也难见到他们的“老疙瘩”;我的伯父和姑母,再也难见到他们的“老小”。

我的父亲成了“自由”人。可我在父亲去世前,从没有看穿父亲那时的心态,也没有听到过父亲对这件事的一丝悔意。

在那个火车涨价,飞机停飞,轮船无票的炮火硝烟中,父亲怎么会有那样大的勇气同那两个富家公子哥到北京的,我是无法知道了。但我知道,这是父亲向自己的梦想迈出的第一步。这一步,注定了父亲的悲剧生涯。

父亲的“保镖”生涯就这样开始了。

那两个富家子弟比我的父亲大有三四岁的光景,可我的父亲看上去要比他们强壮许多。其实,父亲的体格按今天的标准算不得强壮,加上我的祖父祖母家境又拮据,父亲算是营养不足的那类人,和今天电影电视里黑社会老大前呼后拥的“保镖”相比,任谁也不会将父亲当“保镖”看待。

说破天,父亲的“保镖”身份应该算是阴差阳错的结果,全因了那次街头的打架不要命。要不然,一个胖得连自己的眼睛掉在地上都找不见的“棉花团”,一个瘦得拎只鸟笼都摇晃的“大麻秆”,怎么也不会看中我父亲这样廉价的“保镖”。

“棉花团”和“大麻秆”是“满洲国”八大部的后裔,类似于北京的八旗子弟,连我父亲也闹不清他们是满人还是汉人。反正他们能满足父亲看戏的愿望,又能让父亲混个肚皮饱满,形式上还脱离了家人的管束。在我看来,这正中了父亲的下怀。

这已经是民国的统治在大陆上的最后一个年头了。天气眼见着热起来了,长春城里的空气好像也到了不堪忍受的程度。

“棉花团”怕热,“大麻秆”也怕热,父亲在戏园子里为他俩扇凉。扇子扇出了他俩的得意,也扇出了父亲的满足。他的手在做着扇扇子的动作,眼睛却盯着台上的人物。有些戏他不知看了多少遍,可他还那样细心地看,用心地听。他无声地站在“棉花团”和“大麻秆”的身后,耳朵却像贴在戏台上演员的嘴上,每一句唱腔都不会放过。每当焦赞一类的人物一出场,父亲就精神十足,他能在台上演员的动作中看出破绽,却不会因为半空中飞来的“手把”[1]而受到干扰。他也不知自己何时练就了这个本事,一面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台上,一面伸手抓住突然飞来的“手把”,再悄无声息地递给前面的“棉花团”或“大麻秆”。他知道只有伺候好前面这两个公子哥,自己才有看戏的自由。

父亲做“保镖”,其实一次惊险也没有遇到过。常出入戏园子的人只要有钱便没人去招惹他,有钱就是大爷;大街上的穷人远远见到这种人,躲都怕躲不及,谁还会自找麻烦呢,“穷不和富斗”嘛。

有时,“棉花团”在戏台下睡得鼾声起伏,父亲就能分出神来专心欣赏台上的“青衣”。此时父亲根本不用介意“大麻秆”,他像个大烟鬼,对“棉花团”的鼾声特别敏感,用不了一分钟,“棉花团”的呼噜声就能引出他的瞌睡虫来。

父亲那时可能正是长喉结的时候,对女性开始有了朦胧的意识。戏台上扮演旦角的“女子”其实大多都是男人,只有个别的青衣才是年轻的女性扮演的。有一个诨名叫“小青豆”的青衣扮相格外靓,她演的《柜中缘》常常换来满堂的喝彩声。

“‘小青豆’美!”父亲在戏园子里从不说话,偏偏这一次犯了规矩。“大麻秆”白了父亲一眼,父亲满脸通红,不知是因了“大麻秆”的白眼,还是因了自己那句对“小青豆”的夸赞。从这天开始,只要她登台,父亲的胸腔里就胀鼓鼓的。

卸了妆的“小青豆”的模样,父亲没有见过,只听说她的肤色白净,脸皮嫩得好像青豆皮,人们就称她“小青豆”。但不管怎样,“小青豆”是让父亲意识到自己是个男人的第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