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仁小学本来不叫霞仁小学的,学校原先是跟这附近的村子同名,叫下仁小学。后来学校调来了一位校长,姓林名后,他把下仁小学改成了霞仁小学。再后来,下仁村也改名成霞仁村了。
林校长是个文化人,略显发福的模样,戴一副金边眼镜。那次林校长煞有介事地找到下仁村的村长和几个有威望的老人,说是要商量一个事,是关于村子和学校两者名字的事。林校长说“下仁”这两个字发音不太好,一不小心就可能让人听成了“吓人”,而且要是再一不小心还可能会让人听成“下人”。这多少有点不雅,弄个“吓人”村和“下人”学校还不叫外人笑话了,所以得考虑改改名字才行。
对此,村里人迅速分化出两派,一派是改革派,另一派则是保守派。改革派顺应邓小平同志的改革潮流,主张不好的、封建的东西都要改革,所以给村子和学校改名字他们举双手双脚赞同支持。而保守派认为名字是祖先们传下来的,所以不能说改就改。
这改名字的事争论了好几天,最后村里人决定学校的名字可以改,但村子的名字不能改。于是村里人问林校长学校应该改成什么名字才好,林校长琢磨了老半天才说,就把“下”字改成“霞”字吧,毕竟自古都有“霞”、“下”两字通用的习惯。下仁村有文化的人没几个,所以大伙都不计较这名字的事。但林校长仍不放心,搬了半天的典故跟下仁人解释这“霞”字的用意。可惜这林校长中年健忘,那半肚子墨水早已褪色得差不多,年轻时勉强记得的几个成语也早已忘得七七八八。无奈林校长说了半天也只能从历史中挖出一个叫徐霞客的人来强撑场面,不过也总算是勉强和这“霞”字扯上一点关系。下仁村那群略识几个文字的人一听历史上还有一号牛逼的人物可以跟他们学校的名字扯上关系,于是个个拍手迎合。林校长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这事总算定了下来。
下仁人的祖先听说是个武状元,他子孙后代血液里似乎与生俱来就流淌着一种崇武尚战的因子。下仁人抄起家伙来可以以一对三,这在附近一带总让人闻风丧胆。别看这下仁小学在下仁村里风平浪静的,那是因为下仁小学里面全是下仁村的人,自己人当然也没什么好闹了。不过你只要趟过下仁村那条河,到对面的实战中学,那你便知道下仁人在这一带的打架名号有多响。
每年农历十月,下仁村会有搭戏台请人来唱戏的风俗。这时候就成了下仁人表演的好时机。通常戏台上在唱大戏,台下就上演真人血战。
附近一带有不少村子跟下仁村有世仇,通常他们最喜欢在下仁村做大戏的时候出来生事。下仁人倒也勇者无惧,大有来一个砍一个,来两个砍一双,来三个砍一群的英雄气魄。
有一次邻村一个小子来生事,后来被下仁人追到桥边。那小子见对面又有人包抄过来,知道没辙了,于是只有跳河。时值那时隆冬,河水不深却足以把人冻个半死。那家伙在河里冻得不行了,抄着颤抖的嗓音向桥上的下仁人叫骂,估计想出一下气,热热身子。下仁人倒也不赶尽杀绝,一个个站在桥上笑得半死。
下仁人从小就受到这种尚武精神的影响。在学校里打架司空见惯,这些都是家常便饭的事。不久刚调走的那个校长就是给学生气得半死的,然后热屁还没坐热就自己卷起铺盖,携家带口跑了。于是林校长就被调到了这里。林校长是颇具教育精神的,他对于下仁人这种野蛮的民风很是痛心,并暗下决心要用知识改变野蛮。
林校长刚开始来霞仁这地方任教的时候,其自身还是带有一定威望的。这威望源自于林校长给学校改了名字,而且听说这名字还改得博大精深,跟中国上下五千年的历史都扯上了关系,所以霞仁的学生们怀着无比景仰的心情对林校长表示了无比热情的欢迎。
和林校长一起转来霞仁教书的还有他老婆廖老师。廖老师是那种教学生跟教老公都有一手的女人。对于这两者间的区别,廖老师认为,学生是别人的,只能在精神思想上教育,不能体罚;而老公是自己的,如果教不了,必要的时候还应该动手教育。
林校长本来在学生中还是有那点一点威望的,不料有一次被他老婆动手教育了一下,于是这之后,林校长在学生心中仅存的那点威望便彻底粉碎。
据说事情发生那天是霞仁小学自建校以来最热闹的一天,以至于很多年后霞仁小学的学生回忆起这事来都记忆犹新,下仁村的村民们多少年后也还是对此事念念不忘津津乐道。
那时是上课时间,学生们都正在听课,一些人听得如痴如醉,一些人则昏昏欲睡,另外还有些人干脆就趴在桌面上睡。忽然,就在这时候,从外面传来了噼啪噼啪类似于电影里爆炸的声音。这声音对于无心向学好奇心又强的学生来说,无疑是一剂兴奋剂。这噼啪的声音让那些昏昏欲睡的学生顿时焕发了无限的青春活力,一个个一下子都龙马精神了。有些学生以为美国或是日本又来搞侵略了,一激动就想冲出去抄家伙抗战去,还有些人萌发了要挖个地道什么的,跟鬼子玩玩我们电影《地道战》里边的游戏。老师们倒是没有糊涂,他们一致认为这是地震前的征兆,于是纷纷疏散学生。后来事实表明,老师们的决定确实没有糊涂,只是有点傻逼罢了。
很快,全校的师生都集中到了校园的操场中。这时那地震的声音再度响起,所有的人不知是没有经历过地震还是感觉这地震的声音有点不太对劲,于是都纷纷停下了脚步,想看看这声音出自哪里,到底是怎么回事。正当人们四处搜索着这声音的来源之时,忽然,林校长宿舍门口嗖嗖地飞出几只茶杯,噼啪地砸在外面的水泥路上。杯子的碎片像像二战时美国的导弹一般四处爆炸散开。全校师生几百人的焦距一下子全都集中到了林校长宿舍的门口上。接着几只碗碟又嗖嗖地飞出,在人们的视线下作斜抛运动砸落,散开。
正当全校师生一脸愕然以及一脸骇然的时候,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了。
平日被学生在作文里称为和蔼可亲的廖老师以及被称为德高望重的林校长,这时忽然像教训学生一般用普通话相互教训起对方来。
下仁人平日里讲的都是这一带的方言,对于普通话,高年级的同学勉强能听个大概,而对于低年级的学生来说,那听得就是一头雾水。况且像林校长和廖老师这样知识渊博的文化人,吵起架来都是用普通话,这倒也让学生们仰慕不已。只不过可惜的是,学生们对此的仰慕之情也就仅仅维持了几分钟。
林校长和廖老师用普通话理论了一番后,估计双方都没有达成妥协,于是战争升级。这俩夫妇用普通话谈判不成,索性就用地区方言对骂了起来。这样一来,全场的观众都听得一清二楚了,皆大欢喜。
文化人毕竟是文化人,就连吵起架来也是与众不同的。下仁的孩子们个个都听得如痴如醉,兴奋莫名。很多年后,这些孩子中还有人偷偷学了这两夫妇几手吵架的功夫,以至后来他们在与自己的另一半吵架的时候,每每使出林校长和廖老师那几招,也总能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林校长的吵架风格可以说还算是颇具文化人特色的。一般他的粗口都需要用普通话来表达,而且还一定会是标准的国骂。比如他用方言反驳妻子的时候,开头往往要带上一句普通话“我操”之类简短有力的国骂,仿佛这国骂是为了壮大己方的气势声威,能够有先声夺人作用。
廖老师则是一副巾帼不让须眉的架势,她既有泼妇骂街的泼辣,又有铿锵玫瑰的坚韧,可谓是将中国妇女强悍的一面发挥得淋漓尽致。
两夫妇几个回合下来后,林校长显然是略占了上风。霞仁的学生们都认为毕竟是校长比老师强些。可正当人们以为林校长会乘胜追击,一举打败他征服廖老师的时候。这时意外发生了,林校长逃命似的奔了出来,他身后的廖老师拿着一根教鞭一路紧追。这时围在操场的学生们都看呆了。
估计林校长一路疲于逃命,已经达到了忘我的境界。对于一整操场黑压压目瞪口呆的人群,林校长似乎并没有察觉。此刻,他眼中目标明确,内心无比执着,只要有路他就要夺路而逃,绝不能落到自己妻子手里。
比林校长更加投入更加决定执著的当然是他身后紧追不舍的廖老师。如果把此刻的林校长比喻成太阳,那廖老师便是那逐日的夸父。当时这俩人一前一后,简直就一夸父逐日的情景。廖老师倒像是拥有了那夸父的无限力量,如果此时在她面前设几个栏杆什么的,没准她的跨栏功夫还能跟刘翔有得一拼。
站在人群里面的体育老师史汉这会儿眼睛睁得奇大,事后他跟人说:“林校长当时那速度足以包揽市里田径的200米、400米的冠军,而廖老师打破女子400米的记录简直就不费吹灰之力。”
林校长在操场跑了两圈后,估计是发现情况不对劲了,加上这会儿他的体力严重下降,所以在转圈的时候林校长改变方向直往他宿舍里钻。林校长一闪进宿舍刚带上门,他妻子的教鞭随即就打到了门上。要是林校长再慢一步,这一鞭肯定是要吃上了。现在林校长锁了门,任凭自己妻子怎么敲打都已经是鞭长莫及。
围观的人都替林校长松了口气。
廖老师手里握着教鞭不停地敲打着门示威,同时她一张嘴也没闲着,不停地叫骂:
“你出来不,再不出来我把门拆了。”
林校长也不甘示弱,他愤然说道:
“你拆啊!有本事你把房子也拆了吧。”
廖老师拉起衣袖,摆出一个欲拆房子的姿势。不过她看了一下这房子,很快眼中便露出一丝无能为力的绝望。拆房子不同于拆个收音机什么,一把螺丝笔就可以让它五马分尸。拆房子除非你得开辆推土机过去,再不你就放把火烧了。
廖老师一来没有推土机,二来也不会驾驶那玩意,再者她又没有那个纵火的胆量,于是只能气愤地在屋外叫骂:
“你出来不?你这样窝在房子里还像个男人吗?”
林校长也示弱,大喝一声说:
“我堂堂七尺男儿,说不出就不出。我要出去了,那还不真成背信弃义言而无信的无赖瘪三了,那才真不叫男人呢!”
围观的人愣了一下,一会反应过来后,集体笑倒。
这件事之后,林校长在学生眼中的威望值呈自由落体运动的趋势直线下降。
下仁人崇尚的是武力征服,所以很多学生对于林校长怕老婆这一点都嗤之以鼻。
经过霞仁小学村的孩子们对这件事添油加醋的宣传,很快,林校长的事迹便成了下仁村的群众教育子女们的方面教材。而廖老师经过这一闹,倒也成了下仁村许多妇女的偶像。以至于很多年后下仁村的男村民们都还对林校长那事念念不忘,一有空了,就老爱把林校长搬出来教育自己的儿子:
“以后要是跟你媳妇吵架打上了,千万不能学咱学校以前那林校长,你要学他窝在屋子里当什么真正的男人,那就是没出息。你得抄把家伙出来把你媳妇治服,只有这样你才是真正的男人。”
下仁村的妇女们也常爱拿廖老师的那事迹出来教育村里的女孩子:
“做女人,就要像廖老师那样,该出手时就出手。特别是得出手教育自家那挨千刀的,不然就吃亏了。”
林校长万万没有想到这事的影响程度是如此的恶劣。
第二天他去上课,学生们对他的态度明显有了转变。这转变虽然没有360度,但起码也有了180度以上了。用网络上比较流行的语言来说,林校长遭到了众学生的鄙视。林校长以为这事过了些时间后人们就会忘记。不料林校长估计错误,这事恰恰相反。
霞仁小学的学生们并没有因为时间的过去而将林校长挨追打那一幕遗忘,相反,林校长的事迹经过时间的考验逐渐在学生心中发酵,并不断膨胀升温。到最后,霞仁的学生们普遍都对林校长怀有一种看不起的情绪。
林校长上的课开始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混乱。那情景经常都是林校长在讲台上讲得慷慨激昂、口沫横飞、无比陶醉,而下面的学生则个个昏昏欲睡、倒地无数。好不容易有几个精神好点的,又在集体开小差,搞小动作。
林校长对此无比恼火,他曾经动过几次肝火,想以此来震慑他的学生。不料这下仁的孩子们不受他这一套,他们甚至有点软硬不吃。
霞仁的学生们认定林校长只是一只纸老虎,或是一只猫。对于林校长的训斥,学生们刚开始时还能安静地听一会,后来有个叫赖强的学生带头起哄,于是学生们便再也不怎么把林校长当回事了。
这赖强的父亲是下仁村一带赫赫有名的人物,下仁村这一带最能打的就数他了。听说此人牛高马大,力大如牛,一个人可以单挑六个。而且此人仗着自己拳头大,在附近一带飞扬跋扈,人人都对他敬而远之。
正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赖强自从跟林校长对干上后,他就觉得自己英雄无比了。这孩子每每自比书本上的董存瑞、邱少云,而且还逢人便说:
“这学校就我最大了,那林老头都拿我没法呢。”
逐渐地,赖强顶撞林校长似乎是上了瘾。仿佛一天不顶撞,他便是吃不饱睡不足。
这情况愈演愈恶劣,而林校长对于这个软硬不吃的学生倒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赖强每次顶撞完林校长便像一只斗胜了的公鸡,恨不得要长啼几声以表示庆祝。林校长则每次都气得双唇颤抖、口齿不清地说着:
“你……你,你……”
随后,林校长又习惯性地摇了摇头,叹口气说:
“唉——这孩子,这孩子……”
林校长经过深切的分析和反省,在痛定思痛后做出了一个亡羊补牢的应对措施——实行家访。
那时候,下仁人对家访的概念只有一个。下仁人认为,如果老师们下来家访,那说明被访那家一定是欠了学费什么的。所以下仁人普遍把老师下来家访看成是下来讨债。
林校长实行家访的初衷其实还是为了学生们的成绩。林校长经过分析得出:教育是一项全民的运动,所以必须发动群众的力量,才能把孩子们的学习成绩搞上去。
家访运动开始后,在每个黄昏或傍晚,林校长就带着全校十来个老师浩浩荡荡地杀向下仁村。
下仁村的群众一听老师下来家访了,一家家人翻箱倒柜,忙着把什么学费、附加费、建校费一大堆的单据翻出来。老师一进屋就先声夺人,出示单据,振振有词地表示自己没有拖欠费用。林校长和老师们被群众这带有敌意的热情唬得一愣一愣的,不过在经过一段解释后,这家访还是顺利地进行下去了。
很多家长都表示愿意配合老师们的工作,双方都无比热忱,信誓旦旦要把下仁村打造成全国闻名的文化村。有的老师谈得兴起,说是要把某某家的孩子培养成中国的牛顿。那家长听了却很不高兴地说:
“你们老师怎么能把我家的娃教成牛呢?我还指望他读几年书以后不用耕那几亩田呢!”
老师们忍俊不禁,花了好半天时间才跟那家长解释清楚牛顿是谁,怎么怎么聪明,怎么怎么伟大。最后家长听了很是高兴,于是一伙人皆大欢喜。
家访顺利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林校长终于遭遇到了家访的第一次挫败。
那天傍晚,林校长一拨人来到了赖强家。林校长用一分钟简明介绍了来意,然后用了近半个小时介绍赖强同学在学校的种种劣迹。林校长说得无比痛心疾首,最后说到动情处一不小心弄了个比喻句出来:
“祖国的花朵啊,不能就这样子让他枯萎了啊!”
赖强的父亲又是听得眼球翻白,一愣一愣的,好半天了还反应不过来。待反应过来后,他终于知道这老师是告状来了,于是恼羞成怒,愤愤地说道:
“这狗杂种,老子每天拿命去换钱,给你交那一大堆的狗屁费,你却在学校里风流快活。我……我打死你这小杂种。”
说完“啪”的一声,旁边的赖强挨了一记耳光,脸上一阵火辣。
林校长在旁边看着心情复杂,他知道用暴力教育是解决不了问题的,然而他这学生又好像只吃硬不吃软。正当林校长想出来阻止的时候,赖强父把矛头一转,对准了林校长。
“你们当老师的什么时候学会了推却责任。我交了一大堆狗屁费让孩子去上学,还不是希望你们帮我把他教育好。现在你们老师教不好,倒只会上门来告状了。”
“我们家访是希望可以通过联合家长,让孩子的教育更全面……”
林校长急忙又给家访作解释,不过还没解释完就给打断了。
“你们学校每年收那么多钱,我还没跟你们算账呢!现在你们没能力搞好教育,反过来还叫我们自己教。这不明摆着要我们出了钱又要出力吗?你们怎么当老师的呀!”
林校长这一拨人被赖强父骂得狗血淋头。回去的时候,林校长反复地摇头说:
“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
家访的计划总算还是顺利地完成了,虽然中途出现了点意外,但是大多数家长还是很配合老师的工作。
学生们经过家长的和老师里应外合的双重教育后,恶习改变了不少,整体纪律上也出现了好转。霞仁小学一时间呈现出一派蓬勃发展欣欣向荣的景象。
而赖强在经过那一次的家访后,他整个人非但没有改变,而且变本加厉,一枝独秀地成了学校的小霸王。赖强父自从上次和林校长闹翻脸后,他儿子赖强就受到了极大的鼓舞。赖强认为有自己老爹给自个撑腰了,所以他有恃无恐,继续在课堂上跟林校长对抗捣乱。
林校长也尝试过去接近这孩子,并且还苦口婆心地教育他,但效果却得而其反。
每次赖强总是洋洋得意地跟人吹嘘:
“这老头,还想趁老子一不小心要感化老子呢。老子可不吃他这套,婆婆妈妈的还算个爷们吗?”
而林校长每次则总要煞为痛心地叹息:
“这孩子,这孩子……”
林校长最为得意的事是帮下仁村一些不识字的群众写信,而且很多时候碰上一些不识字的群众收到信,林校长还得帮着给他们读信作解释。
每当林校长帮人家读信写信的时候,他总是一脸的神采飞扬。那支平时别在胸口的钢笔在纸上龙飞凤舞,煞是神气。下仁村的村民们对于林校长写的一手好字交口赞绝。至于文采方面,他们也看不懂,不过农村人写信只要说明个事就行了,其他的都不在意。
赖强对于林校长写信这手功夫保持着一贯的不屑,赖强认为林校长只是比他多认识几个字,没啥了不起。而且他认为林校长这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是侮辱下仁村没文化。所以赖强决定给林校长点颜色瞧瞧,气一下这老头子。
那天赖强到办公室找林校长,说是请林校长帮忙写封信。林校长觉得很奇怪,就问:
“你写信给谁啊?你自己不会写吗,来来来,我教你。”
赖强一副嬉皮笑脸,挑衅地说:
“我这信有点难度,我写不好,不过不知道你会不会写。”
“哦!那你倒说说写什么信,写给谁。”
“我这是想写一封情书,校长你会写吗?”
“你,你,你……胡闹,简直就胡闹。”
林校长气得满脸通红,正想教训教训这浑小子,不料赖强嗖的一声钻出了办公室,逃了。
出去后,赖强又得意洋洋地跟人吹嘘说:
“嗨!那林老头肚子里没几点墨水,我让他帮我写封情书,他不会写就算了,还非得说我是来给他捣乱的。真没劲!”
对此,林校长认为赖强这种学生是下仁村一些刁民习俗的牺牲品。要想改变学生这种刁民的品性,重要一点就是要先改变他们身边的环境。
下仁村一带民风刁蛮,崇武善战,他们的不安分的血液似乎天生就是从祖上那遗传下来的,要想改变这种与生俱来的蛮横又谈何容易呢。
为此,林校长组织了两次活动,一次文艺活动,一次体育活动,希望借此能够让下仁一带的风俗有所改变。
所谓文艺活动其实不算是一个活动,那只是林校长一个月组织的一次电影放映。而体育运动则是学校组织的篮球比赛。
一个月后,林校长不得不宣布他的计划破产。
下仁的村民们看电影只看武打片,文艺片他们看不进去。没办法,林校长唯有挑那些宣扬正义的武打片过来放映,并期望学生们对正义精神有所理解,有所弘扬。不料学生们只对片中的武打场面感兴趣,而且还经常在学校模仿什么黄飞鸿、方世玉,动不动还得几个人聚在一块打打小架,比试比试谁的无影脚厉害。严重的还有些学生开始拉帮结派,这个叫红花会,那个又叫天地会,还有什么青龙帮,一时间整个学校搞得跟黑社会一样。
篮球运动就更失败了,球赛打到一半,打篮球就成了打架群殴。到最后,球没怎么打,架倒是打得很激烈。
林校长彻底没了办法。
霞仁小学是一所典型的老式学校。这学校建于70年代,教室楼属于那种两层式的瓦楼。一楼屋顶的天花板薄得像块薄饼,仿佛老鼠一口都能啃出一个洞来。而楼上无论有什么动静,楼下都能听个一清二楚,跟装了窃听器有得一比。二楼的屋顶是用瓦片盖上的,碰上下雨天,雨水敲打着瓦片,那感觉就像有个音乐团在屋顶奏曲。
林校长在接任霞仁小学校长一职的时候,这间小学就已经是一副老病残存的模样了。为了这个,林校长多次向上头申请拨款建校,然而上头一直以各种理由拒绝不肯批。在碰了多次壁后,林校长并没有因此心灰意冷。相反的是,他比以前更加兢兢业业了。林校长认为,只要培养出出类拔萃的学生,干出成绩来了,上头就一定会重视,到那时重修建学校就希望了。
林校长来霞仁小学任教两年了,这两年倒也培育出了不少优秀的学生。但眼看着这学校在每次的风雨过后就愈显得摇摇欲坠,林校长真可谓是看在眼急在心上。
在一次台风过后,霞仁小学成了名副其实的危房。二楼的一间教室裂开了一道大缝,让人看了心寒。
风雨还没全停,林校长就匆忙赶往镇上的教办处,赔着笑递了申请书。等了好半天终于是见着了那教办处的主任。那主任还没等林校长说完学校的情况就摆摆手说:
“现在无论是镇上还是县里,都拿不出钱来。你先回去吧,我向上级反映反映,一有消息了,我再通知你。”
说完,此人脸上露出了一脸不耐烦。
林校长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笑容久久地僵在脸上。过了一会儿,他愤然站起,眼角冷冷地盯着眼前的这位教办处主任。这位和气的老校长在受过多次的敷衍的冷落后,他终于是彻底愤怒了。林校长把手上的申请书一甩,愤然地说道:
“我来来回回走了差不多十遍了,你们每次都叫我回去等消息。现在学校都快塌了,你们还要我回去等消息。我能等,可这学校还能等吗?学生们要出了什么意外,你们能负责得起吗?”
说完,林校长甩门大步跨了出去。留下那主任一脸猪肝的颜色。
霞仁小学的课依旧是接着上。林校长找来了好几个人对学校进行了一次修护,然而这始终都是治标不治本。
霞仁小学就像一个垂垂病危的病人,仿佛随时都有倒下的可能。而这一天还是不可避免地到来了。
南方夏天的暴雨天气持续了三天后,第四天终于盼来了一个大晴天。持续了三天的暴雨迫使霞仁小学整整休假了三天,第四天随着天气的好转,学校也恢复了上课的时间。
这会儿赖强刚刚顶撞完林校长,心满意足地趴在课桌上和周公约会去了。林校长习惯性地叹口气继续讲课。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整个教室好像给人晃了一下,学生们课桌上的书笔“哗”的一下滚向一边,砸落一地,混乱成一片。
林校长第一个反应是:地震了!他急忙组织学生下楼往外撤。整座学校笼罩在一片惊慌中,人群混乱成一片。此时林校长站在楼梯的转弯处,他挥动双臂像个交警一样,大声地指挥着他的学生有秩序退出教室楼。他口里不停地喊着:
“不要急不要挤,这只是地震的前兆。大家镇定点,按秩序退出去。”
林校长的指挥给混乱中的学生们点了一盏指明灯,人群很快便平静了下来,大家快速而有秩序地往外退出。很快,二十分钟后,全校的师生都集中到了空旷的操场。
这突如其来的地震让学生们惊魂未定之余又略带点刺激,学生们个个都显得有些激动,他们似乎都认为自己死里逃生大难不死,所以必定会有后福。在惊魂未定中,学生们彼此都十分热烈地向同学们发表刚才自己在生死一线间的体验心得。整个操场的人群一时情绪高涨。
林校长此时已顾不上发表自己的地震体验了,他简单地交代老师们清点自己班上的学生。乱哄哄的人群逐渐安静了下来,一会儿过后陆续有老师来向林校长报告。人数都齐全,林校长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一下,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就在老师们差不多就要清点完人数的时候,赖强的同桌赖星来向林校长报告说:
“我刚才走出教室的时候,赖强还趴在课桌上睡呢。刚才我找他也没找着,他会不会还在教室里睡呢?”
林校长一听这话,刚松弛一点的神经又迅速绷紧起来。他找到平时和赖强经常呆在一块的几个同学询问,赖强是不是自己溜走了。那些学生个个都摇头表示说一出来就没看见过赖强。一个和赖强家住得近的同学憋了半天才说:
“可能赖强还在教室里睡,因为昨晚他出去打麻将了,估计又是打通宵,所以……”
林校长一听这话,知道事情不妙,他迅速转身冲进教室楼。此时全校的师生像瞻仰我们伟大的毛主席一般瞻仰着林校长那略为发福的背影,林校长并没有顾及全校师生对他瞻仰的那个高大形象,箭似的奔上了教学楼。
人群里有不知情的还以为林校长掉了什么钱或什么贵重的东西,所以急着要上去拿,要不怎么会这么不要命,连地震都不顾了呢。也有人认为林校长是跟这教室感情太深了,以至于难舍难分,要跟这教学楼同生共死。还有人猜测林校长是为了上去抢救一些学生的档案资料,为的是不用学生们交钱补办。
而此时林校长已经赶到了他不久前刚上过课的那个教室。赖强果然还趴在课桌上睡得死猪一样,口水已浸了一大片桌面。
林校长喘着气冲进去拉起赖强,口中一边喊着:
“地震了,快起来!”
赖强此刻睡得正欢,他在梦中摸了一手绝世好牌,正打得难舍难分,就要自摸十三幺的时候,忽地整局牌连同桌子都给掀翻了。赖强刚要问候那人的祖宗十八代,半迷半醒间就看到了林校长。林校长像拔草一样抓着赖强的手往上拉,赖强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处境,他只觉得林校长破坏了他的美梦。此时赖强一肚子的火气,恨不得像红孩儿一样张口就直接给林校长来个红烧或是热烤。但林校长没等他开口喷火就已先声夺人,大喝了一声:
“地震了,快起来走啊!”
赖强愣了一下,一秒后周围的情况终于让他反应过来了。反应过来的赖强双腿一下子软了下来,这次任林校长怎么拉也拉不起来了。赖强刚才积攒的一肚子火气一下子化为了恐惧,他知道这地震是怎么一回事,这地震可是塌房子埋活人的事儿啊!
林校长焦急地问:
“你怎么了?”
赖强声音颤抖着,结结巴巴地说:
“我,我腿软,站……站不起来……”
教室此时又开始晃动了一下。木头横梁支撑的砖瓦屋顶有泥沙“沙沙”地滚动滑落。瓦片发出脆弱的破裂声,整个屋顶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塌下。
住过瓦房的人都知道,瓦房里面屋顶的受重力大多都集中在中间的那根横梁上,所以横梁的质量对于一间瓦房来说是至关重要的。而霞仁小学的横梁选用的恰恰又不是上好的杉木,更要命的是霞仁小学经历了二三十年的风吹雨打,这横梁偶尔还要遭虫子咬几口,给老鼠啃几下,加上还给白蚁蚀了几年,此刻的地震早已让病入膏肓的横梁不堪重负,摇摇欲坠。
林校长知道情况已经非常危急了,这房子随时都会倒下,要是再不走就是等死了。于是林校长侧过身子腾出双手打算把赖强抱起来。就在这时,一阵木头折断的沉闷声从屋顶上压下来,几片瓦片“哗啦啦”地掉下,接着泥沙、砖头、瓦片像暴风雨一样倾盆而下。林校长再也来不及抱走他的学生……
操场外的师生们被这似是预料之中又似是突如其来的倒塌吓得六神无主,惊恐的嘶叫声中有人突然说了一句:
“林校长,林校长还在里面……”
混乱的人群开始自觉地安静了下来。人们想起了林校长,却想不明他为什么又要跑上楼去。人群中有一个班的学生轻声地抽泣起来,只有他们知道,他们的班主任林校长之所以冒着生命危险上去,为的是去救他们班上的一位学生。
救援工作在当天就紧急地开始了。其实这次地震充其量也只不过是一次小地震,事后附近的下仁村一带也就倒塌了几间废弃已久的泥土屋,其他的房子都没有什么大问题,人员伤亡也没有。霞仁小学倒是有三间教室的屋顶出现不同程度的坍塌。这种小地震都经受不起,可见霞仁小学其残破程度已有多严重,确实已危在旦夕。
霞仁小学倒塌得也很有特色,这场小地震让霞仁小学二楼几间教室的屋顶集体沦塌。瓦房的屋顶塌了,但其他的墙壁倒表现得很坚强,一副坚持死活不倒的架势。仿佛是老天不忍心,又仿佛是一个讽刺的伤疤。
援救工作正在紧急地进行中。当人们小心翼翼地清理出残砖破瓦的时候,奇迹出现了。
林校长略为发福的身体轮廓像一把弓一样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他僵硬地弯曲着身子,用身体挡在他学生上面,像是为他的学生撑起了一把宽大的保护伞。
当这一老一小被人们挖救出来的时候,人们奇迹地发现赖强没有受伤,而且几乎完好无损,就连心跳和呼吸都还很均匀。有人说这只是晕过去了。挡在赖强上面的林校长却早已没了呼吸。人们的眼眶开始有些通红了,黄昏中有人轻轻地叹了口气说:
“这孩子的命是林校长捡回来的啊……”
残阳似血,染红了西方的大半边天。
人群里一大片肃穆的沉默悲痛。
赖强的父亲,这位在乡野横行霸道飞扬跋扈的七尺汉子,此刻终于跪倒在林校长身边。他呜咽着,口中反复得说着:
“林校长,对不起啊,对不起……”
就在这时,突然人群中一位妇女冒失地冲进来,她看到躺在地下的林校长,一下子就晕了过去,瘫倒在林校长身边。
在一旁的赖强父急忙扶住她,声音哽咽地说:
“廖老师,是我们家对不住您啊,对不住啊……”
说完,这条汉子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声,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掉。
这时,廖老师突然醒了过来。她摇晃着身子扑到林校长身上,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砸,悲痛欲绝。
赖强父扑通一声又给廖老师跪了下来,他没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给这对夫妇磕头。
……
夕阳已收起了它最后一抹霞光,大地陷入了一种素淡的混沌状态,黑暗即将吞噬掉最后的光明。
远处坍塌的教学楼在傍晚的昏暗中一片死寂,仿如一座破败的坟墓。它,埋葬了一位平凡而又伟大的校长。
人群低沉的呜咽声在这个傍晚久久凝集不散,直至黑夜彻底将它吞没……
一个月后,市里拨款下来,一栋漂亮大方的教学楼很快就建了起来。
下仁村的群众为了感谢纪念林校长,正式把下仁村改名为霞仁村。
第二年清明,霞仁小学的学生浩浩荡荡地从他们崭新的教学楼出发,到下仁村的村头祭拜他们的林校长来了。
学生们排成整齐的队伍,久久地默哀着。
夕阳再度染红了天。冥纸和蜡烛久久地燃烧着,像不灭的希望。
赖强久久地跪在坟前,磕了一个又一个的响头……
多少年后没有人知道那天赖强哽咽着在林校长坟前说些了什么。后来赖强成了下仁村第一个大学生,再后来霞仁村的大学生越来越多……
◎马中才
萌芽杂志超人气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