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并不是找不到一个愿意倾听我说话的人,我只是找不到一个我愿意对他说很多话的人。
一 分手
2007年6月18日,陈错错失恋了。
这个事件发生得太突然,以至于陈错错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完全理解这一既成事实。但是无论如何,陈错错与杨末商的确已经分手了。分手是在电话里进行的,那个悲伤的晚上陈错错躺在沙发上给杨末商打电话。陈错错说你是不是不爱我了,是不是是不是,杨末商以沉默回应。他想说他很忙刚刚洗完衣服,有一个论文写了很久需要尽快完成,他想辩解这篇论文关系到他最后能否顺利拿到硕士学位,他在最近对她冷淡完全情有可原。但是他不愿意解释,这不值得被拿出来作为理由寻求理解。这时他正在艰难地上楼梯,于是陈错错耳畔只有沉重的呼吸声,这声音抓挠着她的心好似雨点击落树叶。最后呼吸声突然停了,杨末商深吸一口气,说:“是。”
在那一瞬间陈错错竟然感到一阵轻松,她想终于解脱了,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不必再费心揣测他心里是否还有自己的位置,不必再为他态度的改变而惴惴不安。他不爱你了,事情就这样简单。
可是悲伤突如其来像冰块沁入心脏痛至不能呼吸,陈错错哭喊起来,大声质问,声音嘶哑,啜泣,喉咙发出奇异的声音。她在沙发上蜷缩成一团哭泣,电视一如往常地开始播放连续剧。她哭泣了很久,咒骂、询问、苦苦哀求,她不停追问,你为什么不爱我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爱了?陈错错想知道爱情去了哪里,那个曾经见到她难过就焦躁发狂的人去了哪里,怎么会没有任何原因地消失了,如果她并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她会失去她的爱情,可怜的陈错错。
杨末商一直沉默,他觉得自己很委屈,不想多说。
最后陈错错不哭了,她理顺气息,对着电话说:“那我们就分手吧。”
这是陈错错和杨末商分手的经过。
分手通常并不像当事人们所期望的那样干净利落。
杨末商离开以后,陈错错发觉她的生活陡然失去了意义。
陈错错所习惯的是:早起先给杨末商发一条短信,晚上和杨末商道晚安。每天晚上十一点准时通一次电话。一日之内短信往来不下数十条。遇到麻烦先给杨末商打电话商量解决之道,受了委屈也必定会在杨末商处发泄。周末和杨末商一起度过,节目统统由他安排。努力工作认真存钱,因为要与杨末商过一辈子。费尽心思装扮自己,因为要叫杨末商喜欢。生活是有目标的,未来是清晰可预见的,因为总有个杨末商会在身边,好坏都有人陪伴。漫长的人生有人分担,于是并不觉得艰难。
陈错错所不习惯的是:一整天手机都很安静,没有电话也没有短信,没有人问她午饭吃了什么,没有人听她诉说昨晚做了一个如何奇特的梦。不小心发烧了,自己穿好衣服拿好钥匙关好门窗外出买药,自己煮方便面吃,一个人躺在床上爬不起来找不到可以求助的人。遇到难以定夺的事,没有人可以商量,坐在家里冥思苦想,甚至上网发帖向不相干的人寻求意见。害怕闲下来,因为不知道可以做什么,害怕周末到来,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度过。不知道生活有什么奔头,好像一切都没有了意义。懒得收拾自己,想着反正也没有人看了。不确定以后会怎样,不知道生命的轨迹会通往哪个方向。独自面对生活,觉得茫然又恐惧。
陈错错是一个骄傲的姑娘,说完分手以后她就固执地再也不和杨末商联系。可是她仍然觉得难以承受。
杨末商好像是生活的脊柱,他离开了,陈错错的生活瘫软融化到拾也拾不起。
二 吴时
吴时万万没想到在淡了联系大半年以后陈错错会忽然故态复萌在半夜两点一刻打电话骚扰他。
其实这样的事情在从前并不少见,外科医师吴时先生作为陈错错小姐亲封的闺蜜,长期受到半夜熟睡中被电话吵醒被迫听陈错错发牢骚的待遇。吴时和陈错错的友谊源远流长,从高中到大学再到工作,铁杆到高中时代曾经被师长认作有早恋嫌疑。吴时知道陈错错一直有失眠的顽症,并且她不愿意吃安眠药。吴时还知道除了他陈错错找不到第二个人可以在深夜陪她说话,因此晚上从来不关手机。这就如同周瑜打黄盖,叫做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吴时是心甘情愿被骚扰。
这样的状况终结在2007年2月,这年春节喜气洋洋,因为陈错错恋爱了,同一个叫做杨末商的男人。陈错错向吴时描述这件事时笑得千树万树梨花开,像一个贪食的孩子发现了一座巨大的糖果屋。她拍着吴时的肩膀说哥们以后你可就解放了你也赶紧找个好女人娶了吧。
吴时心里很不是滋味,说不清是高兴还是失落,只是怪怪的。
这之后两个人联系就渐渐淡了,关系并没有疏远,隔几天还是会发发短信互问近况,每个月至少也见一次面吃个饭什么的,但每次陈错错都会尽量拉上杨末商一同前往,这样一来也就说不了太多话。陈错错不再一有什么麻烦就大呼小叫地告诉吴时,而吴时,从来都不是一个多事的人。
总之,是无可奈何地疏远了。
因此这一刻,当吴时看着手机显示屏上陈错错三个字浮现出来,除了惊讶和久违的熟悉,也许还有一丝丝的喜悦,好像那个女孩一下跳进了他久睡初醒后混沌迷糊的大脑里。
陈错错抱着一只蓝色毛绒热带鱼窝在沙发里看湖南卫视,左手握着电视遥控器,右手攥着手机,脸上尚有泪痕。
叮咚。叮咚。门铃声。
陈错错从沙发上一跃而起,顺手将遥控器扔到沙发上,光着脚就蹦到门边,“咔嗒”开了门。
门外吴时一脸的郁闷。
大姐,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开门之前要先看猫眼。
陈错错一边给吴时拿拖鞋一边说你怎么知道我没看猫眼。
我刚按完门铃你就开门了。吴时一脸的郁闷,穿好拖鞋进了屋。
陈错错关上门。
吴时说你找我到底什么事?大半夜的。陈错错说我知道你今天轮休呀,不用上班的。吴时心想你陈错错又跟我玩答非所问转移话题,嘴上却问难道你不上班吗?陈错错嘿嘿一笑。
我辞职啦。她兴高采烈。
吴时呆了两秒,眨巴眨巴眼睛,想要发作却生不起气来。最后他只得无奈万分地说陈错错你总是有这个本事吓我一跳。
房间里的老式立钟忽然响了三下。三点整了。
陈错错又坐回沙发上,拿起遥控器换台。
吴时在她身边坐下,盯着她的脸。
陈错错忽然说吴时我要改名。
什么?吴时又吃了一惊。
我要改名为陈对对。陈错错侧身面向吴时,抓着遥控器和手机手舞足蹈。我这么倒霉一定是我爸妈给我取名取错了,我就不该叫陈错错,我叫陈错错我这辈子就没遇到过好事。我从小学就因为这个名字被别人嘲笑,我高中给别人写情书被认为是恶作剧,我考大学明明分数够了还落榜,我他妈都二十二岁了才好不容易谈个恋爱居然半年就失恋了。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改名叫陈对对?
陈错错大力挥舞着遥控器,随着语速越来越快不断变动着节奏,最后将遥控器狠狠按在沙发上,“陈对对”三个字掷地有声。
吴时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摸着陈错错的头发说,就算你改名叫陈对对他也不会回到你身边了。
陈错错就哭了。没有声音、很安静地哭了,只有眼泪掉下来。她一眨眼睛,眼泪就掉下来,眼睛里波光涌动,以那么绝望的姿态掉下来。
吴时抱住她,没有丝毫犹豫,就好像曾经的每一次,他抱着她,等她哭出声来,等她咬他的肩膀,等她抓得他手背出现暗红的印记。默契得不需要任何言语。
杨末商并不知道这个时候他的前女友正在对其好友吴时大肆数落他的滔天罪行。
杨末商正在想念陈错错。
其实杨末商自己也闹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虽然他二十三岁,可是常常还是会觉得自己很幼稚,就好像他始终弄不懂陈错错是怎么想的。
他知道他不应该说那个字,不应该承认自己不爱她了。可是那一刻杨末商真是觉得疲惫,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都不是那么重要了,他只想安静下来赶紧把论文写完,或者仅仅是需要一个可供自由呼吸的出口。他知道自己不可理喻,情绪总是不对,他和陈错错总是吵架,有什么东西悄悄改变了。
仍然不可饶恕,他知道是他放弃了,或者还是因为他其实并不那么爱她。
可是人总是那么莫名其妙,还是情绪作祟,失控的时刻过去,生活回到正常轨道,杨末商发现他并不能习惯没有陈错错的日子。她在的时候总觉得腻歪,觉得她烦,可是一旦她悄无声息地离开,竟然又开始怀念。
冲动是魔鬼,杨末商现在真切地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含义。可是无论多么巧妙的自我辩解都无法被原谅,创伤不能被消解。
他想要怎么样跟她说呢?怎样的话语?要不要给她打电话?
杨末商觉得自己很无耻。
吴时仍然在安慰陈错错。
吴时说陈错错这不是你的错,那个男人失去你是他没有福气,我知道这样的话听起来很模式化并且因此缺乏力量,可是它不是泛泛之论,你知道我真是这么想的。
陈错错嗓音沙哑,说话时仍然接不上气。她说我一直觉得我的人生很失败,没有一个好的工作,也没有一段美满的爱情,我做什么事都总是不成,我太平凡,平凡到让自己都觉得失望,小时候我们都以为自己是最聪明的小孩,渐渐长大才明白并非如此,我们连改变的能力都没有。
陈错错说也许你以为我是因为失恋这样难过,但是不是的,不仅仅是失恋。我是为我自己难过,我被挫败了,爬不起来。我有很多话想说但是说不出来,我找不到人可以和我说这些话,我应该庆幸还有你,我知道你不会因为半夜我吵醒你而生气,我知道无论什么时候你一定不会抛下我。我老是这么烦你,对不起。
吴时说没关系。
丧失表达的欲望是一件可怕的事。陈错错垂眼看着沙发,目光空洞。我懒得说话,懒得和任何一个人说话,倾诉也需要有合适的对象。我需要有这样一个人,我愿意与他分享所有事情。杨末商离开以后我像被架空了,我整整一个星期没有说话,像死了一样。我知道这样不好,我有了一点点生气一点点恢复的欲望就想到了你,我知道你一定能把我拉回来。
吴时拍拍陈错错的肩膀。
陈错错说我要喝水。
吴时到厨房找出一只玻璃杯,洗干净,倒上水,递给陈错错。
陈错错一口饮尽,捧着杯子自言自语说吴时我老仗着我们俩的感情肆无忌惮地使唤你,我真无耻。
杨末商决定给陈错错打电话,刀山火海水深火热,寻回失落的东西需要付出代价。
手机铃响。
陈错错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手足无措地看着吴时:“杨末商的电话。”
吴时愣了一愣。
手机铃声依然不依不饶地响着。
快接啊。吴时催促陈错错。接电话。
陈错错盯着手机屏幕。
他打电话来干什么?陈错错自言自语。
找你呗。吴时急了。
陈错错缓慢又坚决地摇了摇头,摁掉了电话。
吴时想问你怎么不接,又忍住了。
陈错错抚摸着手机屏幕梦游似的说:“大概他有什么东西在我这里想拿回去吧。”
我才不还给他呢。陈错错一扬头,下巴高傲地翘着。
杨末商着急了,他不断打电话,可是陈错错始终不接,最后干脆关机了。
他忽然意识到他不能失去陈错错,他认为这个女孩是他生命的支柱,他开始觉得陈错错是他生活得以延续的动力。
杨末商决定去陈错错家里找她。
杨末商丛宿舍里出来,冲到学校门口,打车。
一路上杨末商都心潮澎湃,他被自己的行为感动了,这么的为了爱情不顾一切,这么的像一个少年。
在楼下他看见陈错错家里的灯亮着,他想她为什么还不睡?是和他一样辗转反侧吗?
杨末商冲上楼,按门铃。
门打开的那一段时光,杨末商明白了为什么人们常常说心碎,连体温都渐渐冷却,手足冰凉。
是吴时开的门。
两个男人隔着一道门框面面相觑,彼此竟然都失了语。
来不及说什么,陈错错一步抢上前,冷冷道:“你是来拿你的CD吗?”
杨末商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弱弱地答了一个“嗯”字。
就这样结束。
三 聂宇
吴时在周五上班时,将陈错错的事情告诉了聂宇。
聂宇是吴时大学的同学,毕业后又到了同一家医院工作,关系比一般的同学或同事都要来得亲密些,堪称莫逆之交。关于陈错错,聂宇也是知道的,不过他和陈错错仅限于点头之交,话都没说上过几句。
聂宇一直觉得认为吴时其实恋着陈错错而不自知,此刻仍然秉承这一观点。他说这是你的机会到了啊兄弟,此刻正该你去抚慰她受伤的心灵。
吴时恨不得甩他一巴掌。
吴时想对聂宇解释清楚,但是转念又想解释什么呢,没有亲身体会的人恐怕永远不会明白。他和陈错错之间,因为彼此熟识的时间太长,知根知底而绝对信任,因为过于了解而不加防备,甚至是因为这样的感情太稳固而肆无忌惮从未有任何伪饰。
这样的朋友,怎么会想到还有别的感情存在,别的相处方式呢?
这么思来想去,最后也只是淡淡说了一声:“别瞎说。”
聂宇认为吴时单恋陈错错,其实也不无道理。毕竟吴时作为一个各方面条件都很不错的男青年,居然长时间都没有一个女朋友,实在有点说不过去。聂宇在奇怪之余,又深深为之惋惜。时间长了,难免认为其中必有隐情,虽然吴时死不承认,但聂宇认定吴时对陈错错情有独钟,只不过他自己察觉不到。
聂宇决定撮合吴时和陈错错。
李小婉听到聂宇这个决定时,兴奋得差点从座位上蹦起来,她尖叫着说天哪聂宇认识你这么久你终于要干一件我看得上眼的事啦。
聂宇很不高兴,差点就发作了,但顾及到他们俩此刻身处西餐厅内,他只是往李小婉脑袋上弹了个爆栗,不悦道:“你瞎高兴什么,你连陈错错都不认识。”
李小婉仍然很兴奋。
李小婉是聂宇的女朋友,他们在一起两年了,通过朋友认识的,双方家长都已认可,就等着时机成熟,便可以结婚了。两个人性格都很外向,聂宇有点粗心大意,李小婉说话做事热情得过了分,常常让人觉得有些夸张。
“你打算怎么做?”她问。
聂宇只是摇头:“还不知道呢。”
“要不这样吧。”李小婉连饭都顾不上吃了,支着下巴自言自语,“请他们俩到咱们家来玩,不管怎么说,先布置个小暧昧的气氛出来。再一人灌点小酒,喝得醉醺醺,最后追忆一把似水年华,没感情也能给它催出感情来!”
聂宇忍不住笑了。
“赶紧吃你的吧。”他说。
撮合吴时和陈错错的计划算是定下来了。
四 回忆
20世纪90年代的某一个秋天,陈错错十五岁,吴时十六岁。
图书馆里阳光透过大玻璃窗暖暖地洒进来,铺了一地亮光。陈错错和吴时站在一架书的两侧,陈错错抬手拿下一本厚厚的书时,吴时刚好低下了头。吴时从书架的末尾绕到这一侧时,陈错错已经不在了。
校足球比赛时,陈错错被同学拉出去逛街,没有去当拉拉队,于是当吴时得到一个辉煌的进球时,她什么都没看见,而吴时接过场边递来的矿泉水时,见到的也不是陈错错灿烂的笑脸。
教学楼的楼梯上,吴时匆匆跑下楼,陈错错抱着一叠书往楼上蹭。他没有机会撞到她,没有机会拾起她掉落的书,她没有机会重重地摔一跤,没有机会握住他伸过来的手。
就这么生生地,错过了。
如果有一点点误差,如果他们那时便已相遇,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这一切,陈错错不知道,吴时不知道,也许只有沉默的墙壁知道。
◎邓若虚
曾获得第九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