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森从树林子里钻出来,身上沾满了露水。正如他突然闯入这山谷一样,一个湖突如其来地呈现在他眼前。湖长但不大,连通山谷东西,云朵和群山倒影在里面。一群野鸭就游在云朵和群山上面,不停地把它们划皱、扭曲,水纹向四周扩散开去。李森走到这个巨大镜子的边沿,看见水纹上荡漾着两张脸,一张模糊另一张失魂落魄。李森摇摇头,模糊的那张就消失了。他开始发呆,因此丝毫没有注意到湖对面小楼上那双注视他的眼睛。
叶博士发现李森之前正如往日的早晨一样看着楼下的湖水。李森闯进来的时候,他察觉到了一种风尘仆仆。他略微抬起头,便看到了李森。李森的举动勾起了叶博士久远的回忆,湖面上像有一根线连接着二人。一段时间后,恍惚的叶博士觉得眼前的事物开始出现重影,剩余的思维告诉他这是因为它们存在现实和回忆之间。当叶博士回过神来时,李森已俯下身子,掬起一捧湖水洗脸。在站起来之前李森像所有二十岁的年轻人喜欢干的那样拾起一块石头,朝湖心掷了出去。叶博士的表情在这一刻出现了慌乱。石块闷响一声坠入湖中,惊飞起旁边一只叼着鱼的野鸭。鱼在空中反射的阳光晃动肇事者的眼。李森眯缝着眼睛下意识逆光线看去,看到的是一脸平和且眼含微笑的叶博士。李森于是从上面得到了一些信息,他感到自己已经被这个山谷接受了。
叶博士柔和的声音飘过湖面:“欢迎光临湖之谷。”
一条木船从湖的彼岸朝李森摇来。摆橹的是一个老人,与叶博士一样须发皆白。船片刻到李森脚下,老人上了岸,看了李森一眼便匆匆离去。李森很自然地想到老人钻进树林时头上沾满露水的情形。这时叶博士的声音再次来到:“过来吗,年轻人?”李森毫不迟疑地跳进了船里,抓起橹摇动起来,他的动作笨拙而沉重。满船轻飘飘的阳光让李森不禁怀疑起一些东西,但这些东西他甚至无法向自己解释。
船抵达彼岸时,叶博士已经在大开的门内等候。李森放下橹,走到门前。叶博士微笑着打量这位闯入者。(两人之间仿佛存在一个时间的镜子。)片刻之后,叶博士转身而行。“请进来吧,我意料之外的客人。”他说。
李森紧跟在叶博士的身后。他们在略微有些向上倾斜的过道里往前走。过道很暗,但顶端有一些排列得很奇怪的灯。李森觉得很奇怪的是这个房子很小,自己却仿佛一直在向前直走,似乎从未遇上一个拐弯。很久之后他才明白原因在于头上的灯,它们发出的光会使人产生方位错觉。但这个时候他已经没有心思去具体研究这些灯,因为有更奇怪的东西吸引了他:壁画。过道的两旁是有着莫名颜色的墙,上面有着连续不断的蜡笔画。除去刚进门时那个巨大的红色指向前的箭头外,其余每三幅就能组成一个生活中易见的过程。比如有一幅画是完好的木柴,下一幅是燃烧的木柴,再下一幅就是一堆灰烬;有一幅画是一头大象在奔跑,下一幅是大象冲进一间农舍,再下一幅便是地上的一片瓦砾……李森脑子里充满了疑惑,但叶博士不断地前行使他欲言又止。于是李森陷入了无穷无尽的猜想。他想象中每三幅画象征一个著名的历史事件,而把它们放在一块是为了推断出一种规律,以启示未来;他想象每三幅就是一个谜面,揭开所有的谜底后会昭示出一个巨大的秘密,而眼前这位瘦小的老人就是秘密的掌握者;他想象……李森在心神摇曳中到了路的尽头,尽头同样有一个红色箭头,但与开始的那一个方向相反。李森随叶博士进入一个大厅。大厅里充斥着堆满了书的书架,有光从书架的缝隙间透出来,斑斑点点打在两个人身上——这却是阳光,李森从大厅里走出来以后惊讶地发现自己正站在叶博士之前所在的阳台。他朝下面望了一下,看见水里面只有一张脸,而且这脸原有的失魂落魄已被冲淡。
李森随叶博士落了座。叶博士再次微笑着打量李森。这个瘦小老人的眼睛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李森感觉自己所有的过去都轻易地暴露在他的目光之下。李森只能窘迫地扭头去看水面上嬉戏的野鸭。
叶博士收回目光,开始简单地介绍自己。他说出了一个名字,让李森惊讶得差点叫出声来。然而叶博士摇摇头,缓解了李森的激动。叶博士向前摊开右手。李森,某科学报刊见习记者。李森用摇晃的声音回应。叶博士含笑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李森,然后摇了摇手指。李森马上明白今天的一切只能是一个秘密。他点点头,同时觉得有点遗憾。
树林突然开始摇晃起来,是风进入了山谷。树叶发出哗哗的响声,让整个山谷静得刺痛听觉。阳光仿佛也随之摇曳起来,湖水和群山都在其中荡漾。当风离开山谷时,叶博士开了口。
“你是进入这个小楼的第一个陌生人,”他说,“我想知道这里最能引起你的兴趣的是什么——除我本人之外。”
李森会意一笑,想了想之后回答:“那些壁画。”
叶博士明快地笑起来,“能说说你对它们是怎么理解的吗?”他用一种有趣的眼光看着李森。
李森急促不安地说出自己有过的种种想法。笑声再次从叶博士口中发出,与此同时爆发的还有老人的掌声。“精彩,精彩。”他说。李森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呆在那里。
“在说壁画之前,我必须提到两端的红色箭头。”叶博士说,“你该没有忽略或忘记它们吧?”
“没有。”
“知道爱丁顿吗?”
“时光之箭!”李森惊呼起来。
“对,”叶博士说,“就是时间之箭,或者说,时间之箭的象征。特殊的方向,空间没有,但时间有。我们可以在空间里走向四面八方,而时间方面我们的一切行动只对将来起作用,不能影响过去。古波斯哲学家奥玛哈央姆有一首诗,大意是:‘不停前移的手指写字/字一写完就向前去/不管你多虔诚多聪明/它不会回来改半句/你眼睛里所有的眼泪/洗不掉它的一个字。’这是传统文学中的时间,也正说明人们对时间的看法:如箭,无法回头。”
李森点了点头。
“那些壁画就是按一般事件的时间发展顺序排列的。每三个为一个事件。比如,完好的木柴——燃烧的木柴——灰烬。”叶博士接着说。
“但后来那个红色箭头为什么方向是相反的呢?”李森觉得自己找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你想过双向时间吗?”叶博士眯着眼睛问。这位瘦小的老人脸上始终有一些若即若离的东西。
“双向时间?”
“一百多年以前,地球人的时间观念一直是单向的,就是如箭一般,一旦射出就不能回头。而如今双向时间已经成为一个科技热点话题,很多科学家相信,时间是可以倒流的。”叶博士说,(李森想插嘴,但叶博士摆了摆手。)“很多人以为时光倒流的依据只有一个相对论,其实是有偏差的。牛顿的方程式里的时间是一个未经定义的原始量,你不能从中看出过去与未来。比如,找一个天体运动的录像带,无论正放还是倒放,都符合牛顿的天体运动规律。后来爱因斯坦打破了牛顿的绝对时间观念——这很大原因是牛顿信仰上帝,而爱因斯坦是无神论者——他提出‘时间是一个维,和空间三维共同组成存在’的观点。但爱因斯坦的理论同样也是建立在时间无向的基础上,因此并不能解决时间之箭与牛顿的对称时间之间的矛盾。因此,这些伟大的理论似乎都在表明,时间之箭并不是不能逆向的,我们只需要通过一定的科技手段就能回到过去。”
李森的眼眸闪了一下。冬天里的阳光,冰冷的路面,光秃秃仍然风情万种的法国梧桐还有温暖街头长椅的红色外套,他在一瞬间想到的是这些。“难道说……”他难掩渴望地问。
“我还没说完。”叶博士温和地打断了他,“假如时光真能倒流,将会发生什么?后来的红色箭头正告诉我们这一点。”
李森仿佛明白了什么,“往回走,灰烬——燃烧的木柴——完好的木柴,水——阳光下的雪人——雪……不可能,不可能。”
“正是。热力学第二定律是对时光倒流论最好的驳斥。热只能从高热物体传到低热物体,宇宙只能从低熵到高熵,从高度组织向混乱演化,否则,就会如你所想,我们觉得是‘不可能的’——我们无法想象一堆灰烬燃起熊熊大火最后变为干柴,我们同样无法想象人们从坟墓里钻出来脸上皱纹逐渐消失最后重返母胎。”
“这个过程不可以跳过去吗?我是说,直接回到某个瞬间,把过程忽略,像很多电影里一样。”李森不死心。
“假如时间是一条河,从我们身上流过去后我们想找回它——我指的是原有的河——就只能以比河水更快的速度追赶。在追赶的过程中,你能不能忽略河的某一段而直接到某个点呢?”
李森觉得心中刚长出的一些东西已经死去,他探出头去时又在湖水中看到一张死灰色的脸。他无力地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沐浴在阳光中他却感觉不到一点温度。
叶博士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树林里传来“咔咔”的脚踩树枝的声音。叶博士知道那是小楼的管理员,另一位老人回来了。叶博士看向湖面,清晰地想起四十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早晨,心乍死还生的他作为山谷的闯入者第一次亲近了这个湖——他掬起一捧水浇在脸上,然后像所有二十岁的年轻人喜欢干的那样将一块石头投进湖心。接下来发生的事让叶博士在怀疑,希望中度过了四十年:湖面的水波向中心汇聚,石头从湖心弹了出来,沿去时的抛物线飞回他的脚下。
◎袁鸿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