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吴言生说禅贰:经典禅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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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般若无知

在法眼文益悟道因缘中,“不知最亲切”最有意味。其理论基石是“般若无知”。东晋僧肇的《般若无知论》指出,般若(“圣智”)和通常人的认识(“惑智”)有本质不同。通常人所讲的知,是对现象界片断的、虚幻的对象的认识,而现象界本身则是虚幻不实的。惑智用来认识、分析现象界,它承认主客观的存在,承认逻辑思维、推理作用;而般若则是神秘的直观。般若不同于惑智,它无知而无所不知,是洞察一切、无所遗漏的一切知,是最全面最高的智慧。它观照的对象不是任何具体的客观事物,而是无相的真谛,观照活动不需要经过任何感觉思维,不必借助任何语言、文字。《般若无知论》指出,般若不是世俗意义上的知识、见闻。真谛的特性是大全,对于大全,任何世俗之知都仅能知其部分,在知的同时势必会出现不知,而圣人无知,不进行世俗的感知,所以可避免世俗之知的片面性。僧肇还引用《维摩经》中宝积菩萨“无心无识,无不觉知”之语,来说明取消心意、取消知识,反而无所不知、无所不察的般若直观的特性。“般若无知”的宗风,使得法眼宗禅诗具备了色相全泯、触目菩提、直觉意象原真地呈显的美感特质。

色相俱泯,触目菩提

般若无知,“不知最亲切”,由世俗之知升华到般若的无知,即是参禅最亲切的悟入之处。法眼宗认为,般若之知贵在当下顿悟,不容拟议思维。“摩诃般若,非取非舍”,般若观照是神秘的直观,它“思量不及。设尔思量得及,唤作分限智慧”。思量而得的知,只是部分的、有限的、不连贯的世俗之知。学僧问延寿如何会取永明家风,延寿说:“牛胎生象子,碧海起红尘”,超越了思量取舍,纯粹是直观之境。僧问什么是延寿禅法的玄妙之处,延寿作偈以答:

欲识永明旨,门前一湖水。

日照光明生,风来波浪起。

人人门前皆有一湖水,这就是清纯无染的自性。自性不被惑乱时生起的直觉观照,即是般若无知,犹如日照湖面,水日相鲜,光辉明洁;当运用世俗之知时,自性遭受惑乱,犹如湖水不再平静,波翻浪涌,映照在其中的景象也支离破碎,人对万物遂失去了澄明感应。基于对世俗之知与般若无知之不同情境的充分体认,法眼宗首先注重对世俗之知予以彻底的清除。清除了知见之后,山水自然呈现于观照主体的,已不是外在的色相,而是观照者内在的真如佛性之美。观照主体泯除了心念意识,水月身心,通体澄明。此时洞观万象,所见所闻悉是真如自性的流露。

《五家宗旨纂要》以“闻声悟道,见色明心”来概括法眼宗风。幻色不碍真空,真空不碍幻色。色空无碍,空有一如,即可摆脱情尘欲累,从而领悟到佛法一切现成,在山水自然之中,都呈露着真如:“森罗万象,是善财之宗师;业惑尘劳,乃普贤之境界。”业惑尘劳,日用是道;森罗万象,见色明心。本先《见色便见心》颂云:

若是见色便见心,人来问着方难答。

更求道理说多般,孤负平生三事衲。

见色便明心,必须直下顿悟,所以不能思量计较。如果拟议思维,即与真谛相悖。

幻色非真色,菩提性宛然。色相俱泯之时,触目无非菩提。故法眼宗指出,山水自然都是佛性的显现,应当用澄明襟怀来感应:“幽林鸟叫,碧涧鱼跳。云片展张,瀑声鸣咽。你等还知得如是多景象,示你等个入处么?”在法眼宗看来,“山河大地是真善知识,时常说法,时时度人”“山河大地是上座善知识。放光动地,触处露现”。在这种理念的支配下,法眼宗禅诗表达了触目菩提的悟境:

欲识曹溪旨,云飞前面山。

分明真实个,不用别追攀。

扑落非他物,纵横不是尘。

山河及大地,全露法王身。

“曹溪旨”即佛法大意。真如实相,不在别处,就在眼前生动地呈显着的自然物象之上,它真真切切地展露着自性的最深奥秘,不可舍此他求。次首是洪寿闻坠薪有省而作的悟道偈。洪寿于坠薪之际,听到了清脆的响声,顿时豁开耳根,一根返源,六根解脱,灵光乍现,顿悟本来,彻见山河大地悉真如的妙谛。法眼宗人指出,由于人们受各种世俗习染的障蔽,纵是面对清明景色,也很少有人能够欣赏:“伤夫人情之惑久矣,目对真而不觉。”由于情迷自惑,纵然面对自然山水,也不能领悟其中显露的真如。文益诗云:

幽鸟语如篁,柳摇金线长。

烟收山谷静,风送杏花香。

永日萧然坐,澄心万虑忘。

欲言言不及,林下好商量。

无情有佛性,山水悉真如。由于世人心为境迁,黏着事相,遂使心为境缚。而禅者泯除了世俗之知后,即可对山水真如做原真的感悟。幽鸟绵蛮,声如修竹吟风;娇柳婀娜,柔条摩挲春池。山岚渐渐收起她的云绡雾縠,春日的山谷幽静而宁谧。暖风轻拂,飘来缕缕沁人心脾的花香。诗人流连永日,萧然禅坐,澄心内照,物我一如,所有扰乱心志的情丝意絮,都自然而然地沉淀了,消泯了。此时所见所闻,无非自性。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对个中三昧,用言语来表达尤嫌拙劣,只有同得林下清趣之人,才能够充分欣赏。

直觉意象,现量呈显

般若无知超越逻辑思维,表征般若无知的意象是直觉意象。逻辑思维的基石是二元对待。要突破逻辑思维,就必须用般若的倚天长剑,将相对的两头一齐截断。在法眼宗看来,本体绝对,着不得任何语言的尘屑;法身无形,一落言筌,即成应身;第一义不可说,一涉言语,就堕入了第二义。绝对的本体,如果被当作对象来观看、言说,便成了被看、被说的客体,如此一来便构成了主客对立,这样的本体就不再是绝对的了。文益告诫弟子:“微言滞于心首,尝为缘虑之场;实际居于目前,翻为名相之境。”万物都自然而然地以其本来面目,明明白白地呈现在人们眼前,却被人们变成了名相。要想认识万物的本来面目,就不能于万物之外别求解脱,不能陷入名相的沼泽。

为了表达智性的绝境,法眼宗在锤炼学人时,经常运用锁口诀。法眼宗认为第一义不可言说,一开口便落入了第二义。锁口诀的运用便是为了截断学人的取舍之心。法眼宗禅人运用锁口诀,在学人一张口时,就迅速地将他的嘴锁住,将刚刚生起的二分意识逼回到它还没有产生的原点。斩钉截铁,毫不拖泥带水。学人问用清如何是锁口诀,禅师说:“遍天遍地。”并有诗云(《用清》):

云盖锁口诀,拟议皆脑裂。

拍手趁虚空,云露西山月。

“锁口诀”阻绝了一切可能生起的分别妄想。阻绝分别妄想,使虚静的心灵诗意般地开张,即可使参禅者在清辉遍地的西山明月上感受到佛法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