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用是道”侧重于对日常生活的感悟,而“触目菩提”则侧重于对自然山水的感悟。黄龙宗禅诗,以清新美丽的意象,生动直观地表达了这种悟境:
日出云霞散,风和草木荣。
何需重话会,法法本圆成。
天机藏不得,花笑鸟啼时。
不待重拈出,当人合自知。
八月九月天,白露寒露节。
门外在处山,秋风落黄叶。
夜雨敛重云,晓鸿鸣寥泬。
可怜祖师意,头头都漏泄。
风卷残云宇宙宽,碧天如水月如环。
祖师心印分明在,对此凭君子细看。
翠竹黄花非外境,白云明月露全真。
头头尽是吾家物,信手拈来不是尘。
体现着真如法性的自然山水,明明白白地呈现在每个人的面前。日出、云散、风和、木秀、花笑、鸟啼、秋山、落叶、碧天、环月、翠竹、黄花……无一不是“吾无隐乎尔”,呈露着自性的奥秘,显现着祖师的禅心。这是触目菩提的禅悟之美,是“春光重漏泄,有口不须陈”的现量境:
月色和云白,松声带露寒。
好个真消息,凭君子细看。
在黄龙宗人看来,真如法性“头头上明,物物上显”“水绿山青,觌体全露”。云开日出,象征去妄显真,真谛显露,犹如水绿山青。“离离春草,分明漏泄天机。历历杜鹃,尽是普门境界”“花开似锦,普现法身。鸟语如篁,深谈实相。见闻不昧,声色全真”。茂秀春草,清切鹃啼,显现着禅机佛趣。似锦的鲜花,呈现着如来法身;如篁的鸟啭,宣说着实相般若。只要审美主体涤除情尘意想,即可在“声色”之中感受到绝对的真理,一切现成,不假他觅:
林叶纷纷落,乾坤报早秋。
分明西祖意,何用更驰求?
林叶凋落,是“皮肤脱落尽,唯有一真实”,是刊落繁华,返于澄明的“西祖意”。只有绝却情尘意想,才能充分欣赏现前的景色,即物即真,聆听无情说法,在山水之中感悟到永恒的佛性:
香残火冷漏将沉,孤坐寥寥对碧岑。
万井共当门有月,几人同在道无心。
风传乔木时时雨,泉泻幽岩夜夜琴。
为报参玄诸子道,西来消息好追寻。
香残烛尽的深夜,禅师独坐禅房,面对窗外黛染青山,心性空明。虽然千家万户都可以看到月亮,但有几人能无心于事,于事无心,能从容地欣赏清景?触目即菩提,能得此趣的人实在太少。风传乔木,枝叶摇曳,织成沙沙雨曲;山泉泻流,泉韵悠扬,飘送幽缈琴声。这一切,不正显露着自性的最深奥秘,流露着西来消息,明明白白地呈显在眼前,为什么不好好参究,而去观念名相中捞摝禅道?这是由于心中物欲障蔽,不能对自然清景做即物即真的观照。
与触目菩提的现量境相联系的,是水月相忘的直觉境。克文《寄塘浦张道人》云:
世俗尘劳今已彻,如净琉璃含宝月。
炼磨不易到如今,宝月身心莫教别。
死生倏忽便到来,幻化身心若春雪。
唯有道人明月心,日用廓然长皎洁。
在水月相忘的直觉观照中,雁与潭互为观照的主体,都具有空灵和澄明的质性,观照的双方都无心而澄澈,没有情感的黏着胶葛。以无知般若,随缘应照万物。能观与所观,如净琉璃含宝月,纯明澄澈,呈现出无情之情、自在自为的律动。禅者突破了生死大关,别具雍容洒脱的襟怀。用这种襟怀来审视世间万物,就会在常人看来情缠欲缚、黏着胶固的万物关系中,保持去来任运、自在无拘的平常心,从而在绝情中见至情,在无心中显真性。此时便会产生“竹影扫阶尘不动,月轮穿海水无痕”的静默观照:悟者的心,如竹影扫拂时的阶尘,安恬不动;似月轮照映时的海水,澄澈无痕。在水月相忘的直觉观照中,观照的双方澄明透澈,无心无意。唯其无心无意,才有真心真意。慧南《退院别庐山》云:
十年庐岳僧,一旦出岩层。
旧友临江别,孤舟带鹤登。
水流随岸曲,帆势任风腾。
去住本无着,禅家绝爱憎。
古时十方丛林的住持和尚,一般不过三五年。如果德风高卓,僧众心服,则可共推再任。慧南在庐山归宗寺当了两任住持,又受筠州僧众迎请,到黄檗寺任住持,本诗即作于此时。作者在庐山一住十年,离别旖旎秀美的庐山和十年来相濡以沫的僧众,自不免恋恋不舍。“十年”与“一旦”的强烈反差,流露出依恋流连的情怀。离山之时,旧友一直送到江边,慧南志趣高逸,携鹤登舟。离庐山前往黄檗,要穿鄱阳,入赣江,出蜀水。这段行程,江水弯曲。但水流无心,毫无滞碍;帆势得风,随意轩腾。在颈联中,作者的离情别绪渐渐淡化,与流水风帆合而为一。他自己就是水是帆,“随流”“任风”,毫无黏滞。但尾联又偏偏强调“本无着”“绝爱憎”,使人感受到此地无银三百两。说个“无着”,还是“着”了“无着”,不能彻底地忘情。从佛教的立场上看,“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本来无聚,遑论有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但如果因此而对相别绝无依恋和凄戚,也并非是悟。在离别时仍然将整个身心投入其中,才是“随处作主,立处皆真”。禅者对离别持“一期一会”的庄严态度。“一期”是人的一生,“一会”是只有一次的相会,人生聚聚散散,聚散之间,没有一次是相同的聚会。禅者用“相送当门有修竹,为君叶叶起清风”的清美诗句来表达这种感受:送朋友到门口时,屋舍旁边绿油油的竹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好像也在送客似的。在“本无着”“绝爱憎”的背后,深潜着缱绻、依恋,不忘人性,而又超乎人生。
黄龙宗禅人对来去自由的感悟,以法常的诗写得较为精彩。法常在入寂前的清晨,“书《渔父词》于室门,就榻收足而逝”,雍容不迫,宛如游子还家。其《渔父词》云:
此事楞严尝露布,
梅华雪月交光处。
一笑寥寥空万古。
风瓯语,迥然银汉横天宇。
蝶梦南华方栩栩,
斑斑谁跨丰干虎?
而今忘却来时路。
江山暮,天涯目送鸿飞去。
《楞严经》卷二载,波斯匿王自觉时光飞逝,生命短暂,身体逐年、逐月、逐日衰变,“刹那刹那,念念之间,不得停住”,深感生命虚幻,迁谢无常。佛启发他,在变化的身体之中,有不生不灭的自性。波斯匿王受此开示,当下大悟。梅花雪月,都是纯白之色,三者交光互映,是澄明的至境。参透生死之理的诗人,对肉身的寂灭付诸一笑,因为他感悟到,在风铃铁马声中,不正是有“这个”在!璀璨银河,横亘天宇,个体生命与宇宙法性合而为一。生命如同蝶梦,蝶化人,人化蝶,本无区别,贵在有栩栩自得的心境。那跨在丰干虎上的,不正是支配“六和合”的“一精明”?作者借用寒山“十年归不得,忘却来时道”句意,说自己多年没有回家,如今连以前来这里的路,都忘得一干二净。这是因为自己沉潜于不断的修行之中,连生命的足迹都已忘却,达到了毫无黏着的境界。最后二句透露出“手挥五弦,目送归鸿”的高情远韵。鸿飞冥冥,象征自性冲破俗世的牢网,翱翔于自由自在的生命晴空。禅师对生命的审视,宁谧、从容、安详、明净,生命的逝去,犹如寒潭雁影,雁去而潭不留影,“留”下的乃是亘古的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