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咏《法华经》诗,以朱湾、齐己、修雅等人的作品为代表。朱湾诗注重对听经氛围的渲染,如“清泠霜磬有时动,寂历空堂宜夜深。……风翻乱叶林有声,雪映闲庭月无色”等,形象地烘染出听转经文时游心物外朗洁孤迥的情怀。齐己诗“乍吟乍讽何悠扬,风篁古松含秋霜。但恐天龙夜叉干闼众,逼塞虚空耳皆耸”,亦善于借自然景观,描摹诵经声韵的抑扬流宕、清神悦耳,并以听者侧耳的特写镜头渲染此经的感染力。其“空山木落古寺闲,松枝鹤眠霜霰干。牙根舌根水滴寒,珊瑚捶打红琅玕。但恐莲花七朵一时折,朵朵似君心地白。又恐天风吹天花,缤纷如雨飘袈裟。……更堪诵入陀罗尼,唐音梵音相杂时。……此经真体即毗卢,雪岭白牛君识无”,对诵经场景、吟诵声调、诵者心境、诵经氛围、诵经音色、经文要旨等都有精彩的摹写;其小诗“万境心随一念平,红芙蓉折爱河清。持经功力能如是,任驾白牛安稳行”,亦善于把握经文的要旨。除此之外,李绅的五言排律也是颇见功力的作品,整饬的形式、严密的格律,都不足以束缚诗人奔放的才情和对《法华经》的虔诚敬仰。诗中“殿涌全身塔,池开半月泉”“幻身观火宅,昏眼照青莲”“化城珠百亿,灵迹冠三千”“指喻三车觉,开迷五阴缠”等,都是化用《法华经》成句而得其三昧者。在唐代所有吟咏《法华经》的作品中,体制最大、最能汲取经文意旨并予以创造性转换的,是修雅的《闻诵“法华经”歌》:
山色沉沉,松烟幂幂。空林之下,盘陀之石。石上有僧,结跏横膝。诵白莲经,从旦至夕。左之右之,虎迹狼迹。十片五片,异花狼藉。偶然相见,未深相识。知是古之人,今之人?是昙彦,是昙翼?我闻此经有深旨,觉帝称之有妙义。合目冥心仔细听,醍醐滴入焦肠里。佛之意兮祖之髓,我之心兮经之旨。可怜弹指及举手,不达目前今正是。大矣哉,甚奇特,空王要使群生得。光辉一万八千土,土土皆作黄金色。四生六道一光中,狂夫犹自问弥勒。
我亦当年学空寂,一得无心便休息;今日亲闻诵此经,始觉驴乘匪端的。我亦当年不出户,不欲红尘沾步武;今日亲闻诵此经,始觉行行皆宝所。我亦当年爱吟咏,将谓冥搜乱禅定;今日亲闻诵此经,何妨笔砚资真性。我亦当年狎儿戏,将谓光阴半虚弃;今日亲闻诵此经,始觉聚沙非小事。我昔曾游山与水,将谓他山非故里;今日亲闻诵此经,始觉山河无寸地。我昔心猿未调伏,常将金锁虚拘束;今日亲闻诵此经,始觉无物为拳拲。
师诵此经经一字,字字烂嚼醍醐味。醍醐之味珍且美,不在唇,不在齿,只在劳生方寸里。师诵此经经一句,句句白牛亲动步。白牛之步疾如风,不在西,不在东,只在浮生日用中。日用不知一何苦,酒之肠,饭之腑。长者扬声唤不回,何异聋,何异瞽!世人之耳非不聪,耳聪特向经中聋;世人之目非不明,目明特向经中盲。合聪不聪,合明不明,辘轳上下,浪死虚生。世人纵识师之音,谁人能识师之心;世人纵识师之形,谁人能识师之名?师名医王行佛令,来与众生治心病。能使迷者醒,狂者定,垢者净,邪者正,凡者圣。如是则非但天恭敬,人恭敬,亦合龙赞咏,鬼赞咏,佛赞咏。岂得背觉合尘之徒,不稽首而归命!
诗的第一段先声夺人,由远及近将读者带入山色苍茫松烟弥漫,深林空旷巨石盘陀的画面,再凸显出跏趺横膝吟诵《法华经》的高僧形象,接着宕开笔触,将镜头切换到听法留虎迹、奇花百鸟衔的周边环境,以衬托出高僧说法,感天地泣鬼神的艺术魅力。诗人以对高僧是古人今人的疑问悬想,营造出神秘惝恍的氛围。接着叙写诗人听闻此经的神情态度、心理感受,谓《法华经》是灌溉焦肠的醍醐,是滋润心田的甘露。是佛陀的本心,是祖师的禅趣。听诵《法华经》,即可当下识取本心,举足投步,扬眉瞬目,皆是从道场中来。《法华经》的要旨,就是使每个人体证到原真的本心,使秽浊世间化作佛国净土,使有情无情悉于一念回光之中顿悟成佛。
第二段写听诵《法华经》,豁开慧眼,矫正了自己禅修过程中的偏颇,打开了心灵的另一扇窗户:过去枯守“空寂”“无心”;如今顿然明白,它只不过是方便化城、羊鹿小果。过去足不出户、逃声避色;如今顿然明白,这并不能获得精神的圆满。佛法在世间,烦恼即菩提。日日是好日,步步起清风。过去吟咏诗什、搜索枯肠时,担心妨碍禅定;如今顿然明白,笔砚文章也可以作为文字般若,在诗情画意中显发本心。过去聚沙为塔、儿童狎戏时,以为是抛掷光阴;如今顿然明白,只要念念纯真,再平凡的行为中也有深厚的佛心,也可显示着庄严的佛性。过去游览山水,认为他山非故里;如今顿然明白,举足下足都没有离开故乡,时时刻刻都没有离开本际,因为山河无寸土,家舍即途中。过去调伏心猿,总是采取强行压制手段;如今顿然明白,只要一念回光,即可彻见自性。……这一系列巨大的转变和崭新的生命体验,都是在听闻《法华经》后产生的,由此可见听诵《法华经》在自己生命深处产生了何其强烈的震撼。
第三段写《法华经》的大乘法理借助吟诵深入人心,如甘露醍醐,声声句句,皆显露着白牛般的本心本性。这纯和清明的自性,虽疾似飘风骤如闪电,却并不存在于别处,而是在搬柴运水、开单展钵、行住坐卧的日用之中。但世人却不知日用之中显发着纯真的佛性,遂成为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酒囊饭袋,沉湎声色,流连火宅,长者殷切焦虑地扬声呼唤,他们仍迟迟不愿清醒、回头,与聋者瞽者无异。世人耳聪,听经时却聋;世人目明,看经时却瞎。该聪时不聪,该明时不明,可怜可叹的世人,如同汲水的辘轳,忽上忽下,轮转在生死的苦海,白白地抛掷了生命!诗人感叹如此无上的大乘妙理,非世人所能知能识,并赞颂诵经者原来是医王化身,佛陀再世,他诵经的目的就是为了调治众生的心病,使迷惘者清醒,使狂乱者安定,使污秽者洁净,使偏邪者正直,使凡庸者神圣,成为天人恭敬、龙鬼赞咏、佛陀所许的修行人。在诗的结尾,作者再一次浩然长叹:听闻如此精妙绝伦的《法华经》吟诵,那些悖离本心本觉追逐外境之人,还不快快幡然醒悟,稽首合掌,信受奉行?
此诗体制博大宏丽,意象缤纷绮错,声韵抑扬跌宕,音节古雅磊落,加之磅礴饱满的气势,奔放恣肆的抒情,高华澄明的意境,上干真宰,笔夺造化,流漾着深邃凝重、隽朗超逸、端严优美的佛心、禅韵、诗情,是炉火纯青妙造毫巅的化境。它是作者从生命深处喷涌而出的万斛清泉,表征着作者对《法华经》与禅之真髓的通灵透彻的体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