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其泰
一、著名的爱国志士和渊博的学者
鸦片战争时期的福州,出了两位值得纪念的历史人物。一位是著名的抵抗派领袖、民族英雄林则徐,他的历史功绩已为人们所熟知。另一位就是林昌彝,他的精神与著作同样扬名于世。他字蕙常,又字芗溪,生于嘉庆八年(1803年),卒于光绪二年(1876年)。早年受业于著名学者陈寿祺,曾参与编写《福建通志》。36岁中举,其座师为当时著名的诗人、书法家何绍基。后来虽然8次应试进士,终未中榜。至50岁时,因进呈所著《三礼通释》而获教授之职,遂掌教建宁、邵武等地教席,不久后回福州。59岁,由福州至广州游历,与郭嵩焘有交往,并曾掌教海门书院。记载清代著名人物的《清史列传》为他写了一篇内容翔实的传记,甚为珍贵,其中说:
福建侯官人,道光十九年举人。治经精博,从三《礼》问途知奥,乃以贯通诸经。所为诗古文辞雄厚槃深,入古贤之室。汉阳叶名沣尝曰:“昌彝学博词雄,今之顾炎武、朱彝尊也。”生平足迹半天下,所与游皆知名士。性精勤,舟车之中手不释卷。长乐温训尝与同舟五十余日,每夜深就枕,犹畅谈经史,亹亹不惓,训以为闻所未闻,因悉记之,为《同舟异闻录》。尤留心时务,与邵阳魏源为挚友,同邑林则徐相知尤深。家有楼,楼对乌石山寺,寺为饥鹰所穴,思欲射之,因绘《射鹰驱狼图》以见志。鹰谓英吉利著《平夷十六策》,及《破逆志》四卷。源见之决为可行,林则徐亦称其“规画周详,真百战百胜之长策。前在粤东,五围英兵,三夺英船,其两次英船退出外港,不敢对阵,皆此法也”。昌彝又谓:“中国元气已伤,救之之法有二:一曰绝通商;一曰开海禁。开则彼国之人可商于我国,我国之人亦可商于彼国,如是则天下之财分于百姓,不能独归外地矣。”时服其见之远。同里沈葆桢年十七,从昌彝游。昌彝教以持躬涉世之道,后卒为名臣。
可见林昌彝当时在海内颇有影响,交游甚广。包括著名政治家、抗英派领袖林则徐,著名思想家魏源等人物之所以给予他高度的评价,一是因他是爱国志士,对英国的侵略行为充满义愤,所著《平夷十六策》、《破逆志》提出了很有见识的抵抗主张。二是他学问渊博,为林则徐、魏源、郭嵩焘等人所器重。林则徐是林昌彝的族兄,年长18岁。道光三十年(1850年)林昌彝应试落第回乡,时林则徐正寓居乡里,两人谈论时事,过从甚密。林昌彝遂将《射鹰楼诗话》及本人诗集送给林则徐,林则徐对其诗作、诗话甚为赞赏,致函云:“《诗话》采择极博,论断极精,时出至言,阅者感悟,直如清夜钟声,使人梦觉,真足以主持风化,不胜佩服之至。近代诗话,阁下极推竹垞、四农二家,谓竹垞搜罗极博,足以考献征文;四农论断极精,足以存真别伪。鄙意谓阁下之诗话,既博既精,可以合二家而一之……《射鹰驱狼图》,命意甚高,所谓古之伤心人别有怀抱也。拙作俟撰好呈上。大著《平夷十六策》及《破逆志》4卷,真救世之书,为有用之作,其间规画周详,可称尽善,此百战百胜之长策,与弟意极合。弟在粤东时,五围夷鬼,三夺夷船,其两次夷船退出外港,不敢对阵,皆此法也。”(《射鹰楼诗话》卷前《家文忠公少穆宫傅书》)鸦片战争前后福州两位不平常的人物,一位是官至总督、“钦差大臣”,一位是未能获得官职的学者、诗人,两人却有如此亲密的友谊,堪称闽都文化史上的一段佳话。林昌彝又与沈葆桢有师生关系,对其成长起了相当重要的作用。
二、记载中华民族英勇抗击侵略的诗史
《射鹰楼诗话》共24卷。作为一部有影响的诗话,它所体现的林昌彝的文学思想,早已获得诗歌史研究者的重视和肯定。如称此书的诗论诗评,很注重诗歌创作中学养的地位,认为作诗不可以缺少学问,在清代诗人中推崇顾炎武和朱彝尊,因两人都是以学问家而兼擅吟咏,很符合林昌彝的论诗标准。他并非单纯强调学问修养,又主张表现真情实感,故说,“作诗贵情挚,情挚则可以感人”。(《射鹰楼诗话》卷18)并对清代大学者惠栋所言“诗之道有根柢,有兴会。根柢发于学问,兴会发于性情,二者兼之,始足称一大家”至为赞赏,评论说“此论极精当”。(《射鹰楼诗话》卷20)本于上述宗旨,林昌彝对清代诗论中一直争论不休的宗唐、宗宋问题持兼容并赏态度,认为:“宋诗不及唐诗者,以其少沉郁顿挫耳,然亦自为一代之诗,不可偏废也。”(《射鹰楼诗话》卷11)林昌彝十分鲜明地主张诗歌创作要不拘一格,要各具诗人的个性,多姿多彩、百花齐放。他的友人潘四农写有不少好诗,但在评论诗歌时,却偏于一种风格,林昌彝不予苟同,明确地提出本人极具卓识的看法:“潘四农论诗专取‘质实’二字,亦有偏见。盖诗之品格多门,如雄浑、古逸、悲壮、幽雅、冲淡、清折、生竦、沉着、古朴、典雅、婉丽、清新、豪放、俊逸、清奇、妙悟诸品,皆各有所主,岂得以‘质实’二字遂足以概乎诗,而其余可不必问耶?不知质实易流于枯,质实易流于腐,质实易流于拙。盖质实为诸品之一品则可,谓质实用以概诸品则不可。盖质实为诸品中之一品,则无流弊,若专言质实,流于枯,流于腐,流于拙,则其弊有不可胜言者!”(《射鹰楼诗话》卷16)凡此种种,均说明《射鹰楼诗话》不失为一部值得重视的文学批评著作。
今天,我们从新的视角考察,则能揭示出《射鹰楼诗话》又一重要特色和贡献,林昌彝在书中抒发了强烈的爱国御侮思想,记载了鸦片战争中爱国军民抗击英军侵略的事迹和气概,因而是一部及时收录记载鸦片战争诗篇、弘扬中国人民英勇精神的诗史。
《射鹰楼诗话》具有诗史的宝贵价值,是基于林昌彝怀有炽烈的爱国主义感情。《射鹰楼诗话》的命名,实则“射英”,表达抗击英军野蛮侵略的意志,作者对此有明白的交代:
余建射鹰楼,楼悬长帧《射鹰驱狼图》,友人题咏甚夥。楼对乌石山,山为英逆之窟穴。余于楼头悬楹帖云:“楼对乌山,半兽蹄鸟迹;图披虎旅,操毒矢强弓。”见者皆以为真切。(《海天琴思录》卷4)
他家乡所在的乌石山在鸦片战争后,成为英国侵略军盘踞之地,因而他“目击心伤,思操强弩毒矢以射之”。(《射鹰楼诗话》卷1)在其爱国御侮思想指导下,《射鹰楼诗话》的内容和结构,较之一般的同类著述有明显的不同,以卷1、卷2的突出地位,集中记载和反映鸦片战争史实和这一时期的社会状况。如《清史列传.林昌彝传》所言,“首二卷言时务”。而沈葆桢所写《射鹰楼诗话例言》则云:“夫子《诗话》之作,意在射鹰,非同世之泛泛诗话也”;“他人诗话多论诗而已,夫子《诗话》所论甚广,凡有关风化者,无不痛切言之,此扶世翼教之书,不得仅以诗话目之”。满怀爱国感情,记述中华民族英勇抗击侵略的史实,是这部《射鹰楼诗话》作为“诗史”的重要价值所在。
《射鹰楼诗话》开篇,首先揭露鸦片战争爆发的原因,是英国进行可耻的鸦片走私贸易,流毒中国,朘削巨额财富,危害中华民族的健康肌体:“英夷不靖以来,洋烟流毒中国,甚于洪水猛兽……即以福州海口言之(原注:五虎门内闽安镇营)洋烟之入,每日三大箱,每箱值洋番八百员;又六十余小箱,每箱值洋番六十员,每日共输洋番六千余员,不足以银代之,又不足以好铜钱代之,每岁计输钱三百万。(原注:若合五海口所输计之,每岁奚止二千万乎?)福州之地,即以金为山,以银为海,亦不足供逆夷所欲,况地瘠而民贫者乎?数年以后,民其涂炭矣!余意欲革洋烟,须先禁内地吸食洋烟之士民,然后驱五海口之英逆。驱之之法,则不主和而主战。余前有上某大府《平夷十六策》,邵阳魏默深司马源见之,决为可行。”又说:“中国以大黄、茶叶救夷人之命,夷人反以鸦片流毒之物,赚去中国财宝,此天怒人怨,为天理所不容,人情所共愤。余尝有诗云:‘但望苍天生有眼,终教白鬼死无皮。’家太傅少穆先生见之,为之赞赏累日。”有力地证明中国厉行禁烟和抗英侵略的正义性。书中还以侍御朱琦所写《感事》诗,概述鸦片的危害、林则徐雷厉风行的禁烟行动、英国侵略者的悍然进犯:“鸦烟入中国,尔来百余岁。粤人竞啖吸,流毒被远迩。通参轸民害,谠言进封匦。吏议为条目,罪以大辟拟。杀人亦生道,重典岂得已。粤东地濒海,番商萃奸宄。天使布威德,陈兵肃幢棨。宣言我大邦,此物永禁止。献者给茶币,一炬付烈毁。积蠹快顿革,狡谋竟潜启。飞帆扰闽越,百口胜谤毁。”对于投降人物身居高位却屈膝求降、祸害国家的可耻行径,表示极度愤慨:“若身居高位,而无益于民物,则当引身而退,毋致贻讥恋栈。常熟蒋伯生大令因培咏木棉绝句,末联云:‘堪笑烛天光万丈,何曾衣被到苍生。’按木棉花为粤产,其絮不能织布,大令诗,深得规讽之旨。”(卷1)又说:“英逆之变,主和议者是诚何心?余尝见和约一册,不觉发为之指。陆渭南《书志》诗云:‘肝心独不化,凝结变金铁。铸为上方剑,衅以佞臣血。’读此诗,真使我肝心变成金铁也!”(卷1)
《射鹰楼诗话》热情赞扬抵抗派人物坚决抗击英军侵略的措施和精神。书中明确表达对林则徐的高度崇敬,充分肯定林则徐的领导禁烟和御敌功绩。“道光十九年,家文忠公奉旨办理粤东夷务,陛见时,即恳陈五海口要害,须得精兵严守,庶夷人不得窜入。甫出京,途次又连陈数折。至粤东,责夷人缴烟若千万箱,并令其永无阑入,已有成议。嗣夷人中变,先生屡焚其舟,夷人窜入浙西,及定海失守,部议咎及先生,乃遣戍伊犁。”表达对林则徐有功而反遭诬陷流放新疆的愤慨!魏源同为鸦片战争时期抵抗派,又是著名史家和爱国诗人,他撰写有记载清朝前期国力强盛和由盛转衰的当代史著作《圣武记》,又撰有总结鸦片战争经验教训、倡导“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名著《海国图志》,同时写有大量表达爱国思想、谴责投降派卑鄙行为的诗篇。林昌彝一再称魏源为“同志”、“挚友”,表明两人的爱国思想和对现实问题的看法十分合拍:
默深(魏源字)负命世才,书生孤愤,与余有同志焉。其著《海国图志》六十卷,为以夷攻夷而作,为以夷款夷而作,为师夷长技以制夷而作。其书一据前任两广总督家文忠公少穆先生所译西夷之《四洲志》,再据历代史志及明以来岛志及近日夷图、夷语,钩稽贯串,创榛辟莽,前驱先路。大都东南洋、西南洋增于原书者十之八,大小西洋、北洋、外大西洋增于原书者十之六,又图以经之,表以纬之,博稽群议以发挥之。或以为此何以异于昔人海图之书?曰:彼皆以中土人谭西洋,此则以西洋人谭西洋也。
又说:
默深经术湛深,读书渊博,精于国朝掌故,海内利病,了如指掌。著有《书古微》、《诗古微》、《春秋公羊古微》,专阐西汉今文之学,博而能精。《圣武记》及《海国图志》,尤为有用之书,诚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也。所编《经世文编》,已家有其书。又有《元史新编》、《古微堂文集》,阜然巨册。默深所为诗文,皆有裨益经济,关系运会,视世之章绘句藻者,相去远矣!诗笔雄浩奔轶,而复坚苍遒劲,直入唐贤之室,近代与顾亭林为近;虽粗服乱头,不加修饰,而气韵天然,非时髦所能蹑步也。道州何子贞师谓:“默深诗如雷电倏忽,金石争鸣,包孕时感,挥洒万有。少作已奇,壮更跖实。”诚为切论。默深尚友谊,重气节,醰粹渊懿,古道照人,与余为挚友,沥胆披肝,今之鲍叔也。
这些论述,高度评价魏源著述的时代意义和诗歌的豪迈感情。这一时期,从禁烟运动开始,历战争的进程,到签订屈辱的《南京条约》,整个贯串着林则徐等官员和爱国军民为代表的爱国抵抗路线,与畏葸怯懦的统治集团人物的投降妥协路线的激烈斗争。其结果,投降派得势,中国被迫签订不平等条约。战后,统治集团实际上已经听命于侵略者的旨意行事,因而对一切爱国进步力量压制摧残,对思想界实行钳制。最突出的事件是对广东人民抗英斗争进行破坏镇压,同时又悍然起用琦善、文蔚、奕经等人,委以重任,让这些望风投降、出卖国家民族利益的卑劣小人又重新神气起来。投降派首领人物穆彰阿、耆英内外勾结,权势有增无减,处心积虑排挤陷害进步势力,庇护重用民族败类,因而形成不准谈论国事、褒贬人物尤为忌讳的局面。《软尘私议》记述当时京城的政治气氛说:
和议之后,都门仍复恬嬉,大有雨过忘雷之意。海疆之事,转喉触讳,绝口不提。即茶坊酒肆间,亦大书“免谈时事”四字,俨有诗书偶语之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