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4年,当日本因朝鲜内部发生暴乱,要求清政府按照十年前与日本政府的约定,同时出兵平叛时,清政府就显得很不乐意了。这一方面是因为朝鲜与南部藩属还是不太一样,日本如果占领了朝鲜,就意味着大清国的首都直接暴露在日本的战争范围内,两地距离太近了;另一方面,30年的发展与积累使清政府中清议派、鹰派等态度强硬,以为凭借号称世界第六或第八的北洋海军,灭掉小日本还不是易如反掌。但中国军队根本不是日本军队的对手,中国海军在丰岛海战中吃了一个大亏,损失惨重,紧接着,以淮军为主体的清军在朝鲜陆地上几乎不堪一击,望风而逃,直奔鸭绿江,直奔国内,日本军队一鼓作气,紧追不舍。待到9月17日,中日两国海军又在黄海决战,邓世昌、林永升等壮烈殉国,北洋海军蒙受巨大损失。
严复没有想到中国军队是这样不堪一击,时局竟然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发生这样的根本转折。根据严复的消息,自朝鲜战火点燃后,告急电报日数十至,李鸿章自知此次危机可能不那么容易化解,于是也精心布局,认真应对。9月12日,命总兵刘盛休铭军十二营开往朝鲜,提供增援。按照计划,刘盛休部将从鸭绿江之大东沟登岸,丁汝昌率“定远”、“镇远”、“济远”、“靖远”、“致远”、“经远”、“来远”等11艘战舰自大连至大东沟,护送铭军前往朝鲜。9月16日,日本舰队司令海军中将伊东祐亨亦率11艘战舰到了大东沟,第二天,双方自中午12时战至下午5时许,日军大胜,清军大败,“致远”、“经远”、“超勇”、“扬威”四舰沉没,广甲亦毁,管带邓世昌等战死,剩余的战舰力尽而退,撤至旅顺。
对于大东沟海战的失败,作为北洋水师学堂总教习,严复当然有自己的关切和判断,他根据随军助战的德国人汉纳根提供的情况,说是北洋军械局张士珩在战前不肯给各舰配置足额的弹药,致使中国战舰到了对打时,根本不能应手,错失战机,否则大东沟之战至少可以击沉日舰7艘或更多。
对于北洋的腐败,严复非常痛心,他在写给友人的信中表示小人之贻误军国大局,也真的不可小视。张士珩是李鸿章的外甥,他之所以敢于贪赃,无疑自认为有这样的后台和大背景。这种事情,如果在平常不出事,也就罢了,一旦到了战时,出了大事故,即便是亲儿子也保不住。所以在战后追究责任时,张士珩被诉盗卖军火罪,非法得利数十万两赃款,而且更可恶的是,张士珩的买家竟然还是日本人。北洋如此腐败,焉有不败之理?这怎能不让严复愤怒?
严复将愤怒的矛头引向李鸿章。他认为,中国之所以在这场战争中一再被动,均源于李鸿章用人有误。最初是听信武断独行的袁世凯,对朝鲜时局、日本谋略,判断有误,致使中日不得不诉诸武力;其次,信其婿张佩纶对淮军内部人际关系的分析,一门心思想让个听话的同乡卫汝贵挑大梁,命其率骑兵、步兵6000人进驻平壤,原本准备在那儿进行一场会战或决战,然而卫汝贵不仅不积极抗敌,反而贪污军粮军饷,致使全军大哗。待到快要与日军进行决战时,卫汝贵竟然一路狂奔逃亡沈阳。第三,严复认为,李鸿章更不应该重用其外甥张士珩,李鸿章对自己的外甥究竟是什么样的德性,不能说一点不知道,对于张士珩的贪婪应该有所了解,这样重用私人,结果张士珩贪赃枉法,致使军火短缺,炮台皆不足以毙敌。李鸿章以自己一生的勋业,徇此四五个私人的情面,从而使国家蒙此大难,李鸿章除了以死谢国,还有什么颜面苟活于这个世界上呢?
由甲午战争前期失败,严复大约彻底改变了对李鸿章的看法,他似乎不再像过去那样对李鸿章有什么期待,所以在战争进行中,他就向陈宝琛提出一个重要建议,希望陈宝琛致信张之洞,劝其抓紧筹款,尽量多地向西方国家订购军火,以便北洋不支、李鸿章不支,张之洞能够迅速取代李鸿章,掌控大局,挽回颓势。严复由愤怒转为失望,由失望开始为国家也为自己寻找退路,准备离开北洋,转投南洋,追随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张之洞。
当战争依然在持续进行,严复对战争及其相关事务的演变发展依然给予密切关注,并随时给予点评,只是这种点评并不公开,而是在朋友圈中说说。
严复认为,中日战争发展到今天这种样子,已经远远超出最初的预料,平壤溃败后,东三省已成无险可扼之区。现在东三省将失,门户荡然,京师一无可恃,从各省征集来的新兵毫无训练,与原有的八旗、绿营一样,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这简直就是拿战争当儿戏,真的不知道这艘中国之船将漂流向何方。
对于朝廷的动向,严复高度关注,但很少认同。严复指出,朝廷在战争尚未发动时,一味听从那些不负责任的主战言论,因而一再责备李鸿章不积极备战,一味主和。现在到了不得不和的时候,朝廷又显得惊慌失措。根据严复的看法,局势之所以弄到现在这样尴尬的局面,主要在于朝廷君臣上下平时对洋务、外交绝不留意,致使临事之顷,如瞽人坠窨井,茫然没有头绪不知出处何在。中国之所以在这场战争中一错再错,处处被动,不是日本人智慧高超,手段狡猾,实中国人谋之不臧,既错误地估计了形势,又错误地制定了计划,战前以为中国真的很强大,自我虚张声势,以为战胜日本易如反掌。战争爆发后,朝廷又是一错再错,所用必非人,所为必非事。而朝廷内部那些空谈高论的人尤其可笑,他们一再弹劾李鸿章,大事小事胡说八道,捕风捉影,无一语中其要害。结果这就使李鸿章更加蔑视天下之无人,推诿挟制,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对其约束了,李鸿章从此成为朝廷的真正主宰,谓战固我战,和亦我和,假如朝廷真敢对李鸿章动手,那么问题可能更大,中国甚至可能会因此而发生大变故。现在战争愈不可收拾,而李鸿章之意气愈益发舒,愈觉得自己了不起。这在严复看来,才是中国的真正悲剧。一场甲午战争,彻底改变了严复对李鸿章的看法,这显然与其是李鸿章部属的身份很不相称,大约由此亦就注定了其后来的思想进路。
严复比较独特的言论在他的朋友圈子里引起了相当反响,因而究竟中国应该怎么办,似乎大家也都愿意听听严复的不同意见。10月3日中午,李鸿章的翻译兼机要秘书,也是严复的老同学罗丰禄专门跑来谈时事,表示想听听严复对于时局变动的看法。严复说话真的是直来直去,毫不掩饰,他认为在目前情形下,最大的要着就是“治标”,就是救急。他表示,假如他位于一省督抚的话,那么他能做的就是借洋债,募洋将,购洋械,想方设法打败日本,至少也要尽最大限度减少中国的损失。
对于严复的这些说法,罗丰禄表示认同,但马上又说,如果真的这样做,也非李鸿章莫属。罗丰禄对李鸿章虔诚崇拜和高度迷信,所以他无法想象离开李鸿章的中国会怎么样。
与罗丰禄的判断似乎不一样,或者根本相反,严复认为,李鸿章表面上看是洋务新政的领导者,其实他的洋务新政,是不求洋务真才,借洋债则洋人不信,募洋将则对这些洋将的能力根本不知,购洋械则被各种各样的贪官污吏从中侵蚀,所以他们即便能够有救急治标之心,也无挽救危局拯救中国的能力和条件。
战场的连续溃败使朝廷惊慌失措,失败主义思想在朝野持续蔓延,许多人认为中国军队特别是北洋海军既然这样不堪一击,大清国指望着北洋海军重振雄风似乎毫无希望,因而有许多人以为既然迟早都会失败,迟早都要议和,那就不如早和,及时止损,宁愿现在吃点亏,事后认真振作,或许还能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大清或许不致就此沉沦就此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对于这种失败主义情绪,严复给予严厉驳斥,以为所谓事后认真振作的想法不外乎苟延残喘,偷活草间而已。事后振作,恐必难期。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中国吃亏根本不是从现在开始的,中国从一开始似乎就走上了一条错误的路径,所以在这条错误的路径上,中国不可能有根本改变。严复认同这样的看法:后病深于前病,后著不及前著。这就是中国目前的困境。由此,严复不自觉地想到易代更革之事,想到或许还有更危险的事情发生,有着悠久历史文化传统的中国难道就此发生根本转折,5000余年文化传统难道就此扫地以尽?严复的困惑越来越严重。
按照严复现在的心情,他已经无法继续认同李鸿章在这场战争中的所作所为,他的看法甚至与李鸿章的主张刚好相反,严复甚至意识到自己无法继续在北洋待下去,所以他一再通过陈宝琛了解张之洞的动向,暗示自己对张之洞的好感和仰慕,这显然是准备弃北洋而转投南洋。
随着战局的发展,严复的心情越来越沉重,对李鸿章的批评也越来越严厉。10月25日,日军第一军败宋庆所部刘盛休军,占安东九连城。宋庆率部退守凤凰城,刘盛休所部败走岫岩,凤凰城无险可守。3天后,中国军队继续败退,日军不攻而占凤凰城。11月6日,日军第二军相继攻陷金州、复州。
日军连战告捷,中国军队步步退守,九连、凤凰二城连连陷落,日军在旦暮间轻取金、复二州。中国在战略上越来越被动,而日军则如鱼得水,越战越勇,日军北向则与从东而来的日军合围袭击奉天,南下则直接威胁旅顺口。旅顺口原本为清军重要防地,然而现在其地驻军已被调离,防守显然不足。更重要的是,留守在那儿的清军船坞总办道员、营务总办龚照玙在严复看来原本就是一个市井小人,他不可能为国家为战局不顾一切在那儿坚守。后来的事情证实了严复的判断,龚照玙还没有看到日本人的进攻,但闻金州失守,竟然置诸军于不顾,乘鱼雷快艇仓皇逃亡烟台。严复认为,旅顺不守,则北洋海军不败自废,而且门户既失,堂奥自惊,日军无须长驱就可轻取京师。中国大局到了11月初,实际上已经岌岌可危。
岌岌可危的战局牵动着严复的神经,深化他对中国之所以一败再败而不觉悟的认识。他认为,自中日战争爆发以来,中国的问题日渐暴露,所练军队基本上不能用于实战,要说半年来的战绩,中国军队自开战以来,也只有大东沟一战,还能差强人意,多少维护了中国军人的荣誉。推求厥咎,中国在战场上连连失误,大半皆坐失先着,绸缪之不讲,调度之乖方,李鸿章真的是无法辞其责。这是严复对李鸿章此时的一个基本看法。
但是对于那些乘机弹劾李鸿章的人,严复也无法认同。11月7日,他在友人处得见10月5日张謇、文廷式等科道诸公弹劾李鸿章的一份奏折,其目的就是要将李鸿章赶下台,大致说日本不足为中国患,事势危殆,皆因李鸿章昏庸骄蹇,丧心误国,若将李鸿章罢免转而提升湘楚诸人若刘坤一,则中日之战局必然发生根本转变。对于这样一种盲目的乐观,严复不愿苟同。他的看法是,朝廷怎样处置李鸿章,可能都不算过,因为李鸿章在这场战争中所负的责任实在太大,而张謇和文廷式这样的指责则不足以服其心,且刘坤一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这是大家都知道,真的让他取代李鸿章负起战争全局的责任,可能还不如李鸿章,其结果不足以夷大难,徒增一曹人献丑而已。
在严复看来,中国在这场战争中一再失误一再惨败的根源不在军事布局和谋略,而在制度在用人,国家多年来习惯了用旧方法旧手段提拔人才,而绝不留神济事之才,在很多情况下和很大程度上,朝廷实行的是一种逆淘汰的人才选拔机制,徒以高爵重柄分授庸奴,而那些拥有真才实学真本事的人,可能因不跑官、不买官、不闹官等原因而沦落草野或民间。于是,当战争爆发了,环顾朝野上下,朝廷内外,22个行省无一可用之人,以此亡国,谁曰不宜?朝廷最近委派恭亲王督办军务,显然是对李鸿章的军事布局有所不满,有所调整,但是京师士大夫对于时务茫然懵然,不知中国问题病根所在,徒自头痛说头,脚痛说脚,没有定见,没有立场。现在虽然我清国不想打了,也打不了了,我欲求和,而日人则以为时机未到,不愿答应。中国只好束手待毙,一筹莫展。中国出路究竟何在?严复还是把所有期望都压在张之洞身上,以为张之洞有总督两江之命,力完气新,极足有为,果其措施得宜,则或许是中国的未来希望,只是张之洞此时也必须谨慎从事,拼命踏踏实实做去,或有望头,不然随风而靡,又是一个过路人。
严复对张之洞的期待有着不可明说的意思,那就是离开北洋转投南洋。这层意思严复没有说破,但他在信中的一再流露和提示,似乎已被陈宝琛所理解,陈宝琛肯定将严复的这层意思向张之洞作了转达,张之洞大约也有一定的表示,所以严复又在回复陈宝琛的信中竭力赞赏张之洞,以为张之洞素为公忠体国之人,想必在未来一定会有一番经纬。但他又谦虚地表示自己爱莫能助,请陈宝琛不要太多地说到自己了。这种暗示其实很明显,就是要让陈宝琛予以引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