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大师的作文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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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练习篇(2)

但是,我们中学生确有单有一个题目而也要动手写文章的时机。国文教师出了题目叫我们作文,这时候,最先闯进胸中的是题目,意思情感之类无论如何总要迟来这么一步。这显然违反了一篇文章产生的自然程序。若因为这样就不愿作文,那又只有贻误自己。作文也同诸般技术一样,要达到运用自如的境界,必须经过充分的练习。教师出题目,原是要我们练习,现在却说不愿练习,岂非同自己为难?所以我们得退一步,希望教师能够了解学生的生活,能够设身处地地想象学生内部的意思和情感,然后选定学生能够作的愿意作的题目给学生作。如果这样,教师出题目就等于唤起学生作文的动机,也即是代学生标示了意思情感的中心,而意思情感原是学生先前固有的。从形迹讲,诚然题目先有;按求实际,却并没违反一篇文章产生的自然程序。贤明的教师选题目,一定能够这样做。

我们还要说的是作文这件事情既须练习,单靠教师出了题目才动笔,就未免回数太少,不能收到充分的效果。现在通行的不是两星期作一回文么?一学年在学四十星期,只作得二十篇文章。还有呢,自己有了意思情感便能动手写出来,这是生活上必要的习惯,迟至中学时代须得养成。假若专等教师出了题目才动手,纵使教师如何贤明,所出题目如何适切,结果总不免本末倒置,会觉得作文的事情单为应付教师的练习功课,而与自己的意思情感是没有关涉的。到这样觉得的时候,这人身上便已负着人生的缺陷,缺陷的深度比哑巴不能开口还要厉害。

要练习的回数多,不用说,还须课外作文。要养成抒写意思情感的习惯,那只须反问自己,内部有什么样的意思情感,便作什么样的文。两句话的意思合拢来,就是说除了师出的题目以外,自己还要作文,作自己要作的题目。

自己要作的题目似乎不多吧?不,绝不。一个中学生,自己要作的题目实在很多。上堂听功课,随时有新的意想,新的发现,是题目;下了课,去运动,去游戏,谁的技术怎样,什么事情的兴趣怎样,是题目;读名人的传记,受了感动,看有味的小说,起了想象,是题目;自然科学的实验和观察,如种树,如养鸡,如窥显微镜,如测候风、雨、寒、温,都是非常有趣的题目;校内的集会,如学生会、交谊会、运动会、演说会,校外的考查,如风俗、人情、工商状况,交通组织,也都是大可写作的题目。这些岂是说得尽的?总之,你只要随时反省,就觉得自己胸中绝不是空空洞洞的;随时有一些意思情感在里头流衍着,而且起种种波澜。你如果不去捉住这些,一会儿就像烟云一样消散了,再没痕迹。你如果仗一支笔把这些保留下来,所成文字虽未必便是不朽之作,但因为是你自己所想的所感的,在你个人的生活史上实有很多的价值。同时,你便增多了练习作文的回数。

一个教师会出这样一个题目,《昨天的日记》。这题目并没不妥,昨天是大家度过了的。一天里总有所历、所闻、所思、所感,随便取一段两段写出来就得了。但是,一个学生在他的练习簿上写道:“昨日晨起夜眠,进三餐,上五课,皆如前日,他无可记。”教师看了没有别的可说,只说“你算是写了一条日记的公式!”这个学生难道真个无可记么?哪有的事?他不是不曾反省,便是从什么地方传染了懒惰习惯,不高兴动笔罢了。一个中学生一天的日记,哪会没有可写的呢?

就教师出的题目作文,虽教师并不说明定须作多少字,而作者自己往往立一个约束,至少要作成数百字的一篇才行,否则似乎不像个样儿。这是很无谓的。文篇的长短全视内容的多少,内容多,数千字尽管写,内容少,几十字也无妨;或长或短,同样可以成很好的文章。不问内容多少,却先自规定至少要作多少字,这算什么呢?存着这样无谓的心思,会错过许多自己习作的机会。遇到一些片段的意想或感兴时,就觉这是不能写成像模样的一篇的,于是轻轻放过。这不但可惜,并且昧于所以要作文的意义了。

作文不该看作一件特殊的事情,犹如说话,本来不是一件特殊的事情。作文又不该看作一件呆板的事情,犹如泉流,或长或短,或曲或直,自然各异其致。我们要把生活与作文结合起来,多多练习,作自己要作的题目。久而久之,将会觉得作文是生活的一部分,是一种发展,是一种享受,而无所谓练习,这就与文章产生的自然程序完全一致了。

1930年1月1日发表

“通”与“不通”

讲到一篇文章,我们常常用“通”或“不通”的字眼来估量。在教师批改习作的评语里,这些字眼也极易遇见。我们既具有意思情感,提笔写作文章,到底要达到怎样的境界才算得“通”?不给这“通”字限定一个界域,徒然“通”啊“不通”啊大嚷一通,实在等于空说。假若限定了“通”字的界域,就如作其他事情一样定下了标准,练习的人既有用功的趋向,评判的人也有客观的依据。同时,凡不合乎这限定的界域的,当然便是“不通”,评判的人即不至单凭浑然的感觉,便冤说人家“不通”;而练习的人如果犯了“不通”的弊病,自家要重复省察,也不至茫无头绪。

从前有一些骄傲的文人,放眼当世文坛,觉得很少值得称数的人,便说当世“通”人少极了,只有三五个;或者说得更少,就只有一个——这一个当然是自己了。这些骄傲的文人把个“通”字抬得那么博大高深,绝不是我们中学生作文的标准。我们只须从一般人着想,从一般人对自己的写作能力的期望着想,来限定“通”字的界域,这样的界域就很够我们应用。我们中学生不一定要作文人,尤其不要作骄傲的文人。

我们期望于我们的写作能力,最初步而又最切要的,是在乎能够找到那些适合的“字眼”,也就是适合的“词”。怎样叫作适合呢?我们内面所想的是这样一件东西,所感的是这样一种情况,而所用的“词”刚好代表这样一件东西,这样一种情况,让别人看了不至感到两歧的意义,这就叫作适合。同时,我们还期望能够组成调顺的“语句”,调顺的“篇章”。怎样叫作调顺呢?内面的意思情感是浑凝的,有如球,在同一瞬间可以感知整个的含蕴;而语言文字是联续的,有如线,须一贯而下,方能表达全体的内容。作文同说话一样,是将线表球的功夫,能够经营到通体妥帖,让别人看了便感知我们内面的意思情感,这就叫作调顺。适合的“词”犹如材料,用这些材料,结构为调顺的“篇章”,这才成功一件东西。

动笔写作之前,谁不抱着上面所说的期望呢?这种期望是跟着写作的欲望一同萌生的。唯有“词”适合,“篇章”调顺,方才真个写出了我们所想写的。否则只给我们的意思情感铸了个模糊甚至矛盾的模型而已。这违反所以要写作的初意,绝非我们所甘愿的。

在这里,所谓“通”的界域便可限定了。一篇文章怎样才算得“通”?“词”使用得适合,“篇章”组织得调顺,便是“通”。反过来,“词”使用得乖谬…,“篇章”组织得错乱,便是“不通”。从一般人讲,只用这么平淡的两句话就够了。这样的“通”没有骄傲的文人所说的那样博大高深,所以是不论何人都可能达到的,并且是必须达到的。

既已限定了“通”的界域,我们写成一篇文章,就无妨自家来考核,不必待教师的批订。我们先自问,使用的“词”都适合了么?要回答这个问题,先得知道不适合的“词”怎样会参加到我们的文章里来。我们想到天,写了“天”字,想到汹涌的海洋,写下“汹涌的海洋”几个字,这其间,所写与所想一致,绝不会有不适合的“词”闯入。但是整篇的文章里,情形并不全是这么简单。譬如我们要形容某一晚所见的月光,该说“各处都像涂上了白蜡”呢还是说“各处都浸在碧水一般的月光里”?或者我们要叙述足球比赛,对于球员们奔驰冲突的情形,该说“拼死斗争”呢还是说“奋勇竞胜”?这当儿就有了斟酌的余地。如果我们漫不斟酌,或是斟酌而决定得不得当,不合适的“词”便溜进我们的文章来了。漫不斟酌是疏忽,疏忽常常是贻误事情的因由,这里且不去说它。而斟酌过了何以又会决定得不得当呢?这一半源于平时体认事物未能真切,一半源于对使用的“词”未能确实了知它们的义蕴。

就拿上面的例来讲,“涂上白蜡”不及“浸在碧水里”能传月光的神态,假若决定的却是“涂上白蜡”,那就是体认月光的神态尚欠功夫;“拼死斗争”不及“奋勇竞胜”合乎足球比赛的事实,假若决定的却是“拼死斗争”,那就是了知“拼死斗争”的义蕴尚有未尽。我们作文,“词”不能使用得适合,病因全在这两端。关于体认的一点,只有逐渐训练我们的思致和观察力。这是一步进一步的,在尚不曾进一步的当儿,不能够观察现在一步的未能真切。关于义蕴的一点,那是眼前能多用一些功夫就可避免毛病的。曾见有人用“聊寞”二字,他以为“无聊”和“寂寞”意义相近,拼合起来大概也就是这么一类的意义,不知这是使人不解的。其实他如果翻检过字典辞书,明白了“无聊”和“寂寞”的义蕴,就不至写下这新铸而不通的“聊寞”来了。所以勤于翻检字典辞书,可使我们觉察哪些“词”在我们的文章里是适合的而哪些是不适合的。他人的文章也足供我们比照。在同样情形之下,他人为什么使用这个“词”不使用那个“词”呢?这样问,自会找出所以然,同时也就可以判定我们自己所使用的适合或否了。还有个消极的办法,凡义蕴和用法尚不能确切了知的“词”,宁可避而不用。不论什么事情,在审慎中间往往避去了不少的毛病。

其次,我们对自己的文章还要问,组织的“语句”和“篇章”都调顺了么?我们略习过一点儿文法,就知道在语言文字中间表示关系神情等,是“介词”“连词”“助词”等的重要职务。这些词使用得不称其职,大则会违反所要表达的意思情感,或者竟什么也不曾表达出来,只在白纸上涂了些黑字;小也使一篇文章琐碎涩拗,不得完整。从前讲作文,最要紧“虚字”用得通,这确不错;所谓“虚字”就是上面说的几类词。我们要明白它们的用法,要自己检查使用它们得当与否,当然依靠文法。文法能告诉我们这一切的所以然。我们还得留意我们每天每时的说话。说话是不留痕迹在纸面的文章。发声成语,声尽语即消逝,如其不经训练,没养成正确的习惯,随时会发生错误。听人家演说,往往“那么,那么”“这个,…这个”特别听见得多,颇觉刺耳。仔细考察,这些大半是不得当的,不该用的。只因口说不妨重复说,先说的错了再说个不错的,又有人身的姿态作帮助,所以仍能使听的人了解。不过错误终究是错误。说话常带错误,影响到作文,可以写得叫人莫明所以。蹩脚的测字先生给人代写的信便是个适宜的例子,一样也是“然而”“所以”地写满在信笺上。可是你只能当它神签一般猜详,却不能确切断定它说的什么。说话常能正确,那就是对于文法所告诉我们的所以然不单是知,并且有了遵而行之的习惯。仅靠文法上的知是呆板的,临到作文,逐处按照,求其不错,结果不过不错而已。遵行文法成为说话的习惯,那时候,怎么恰当地使用一些“虚字”,使一篇文章刚好表达出我们的意思情感,几乎如灵感自来,不假思索。从前教人作文,别的不讲,只叫把若干篇文章读得烂熟。我们且不问其他,这读得烂熟的办法并不能算坏。读熟就是要把一些成例化为习惯。现在我们写的是“今话文”,假若说话不养成正确的习惯,虽讲求文法,也难收十分的效果。一方讲求文法,了知所以然,同时把了知的化为说话的习惯,平时说话总不与之相违背,这才于作文上大有帮助。我们写成一篇文章,只消把它诵读几遍,有不调顺的所在自然会发见,而且知道应该怎样去修改了。

“词”适合了,“篇章”调顺了,那就可以无愧地说,我们的文章“通”了。

这里说的“通”与“不通”,专就文字而言,是假定内面的思想情感没有什么毛病了的。其实思想情感方面的毛病尤其要避免。曾见小学生的练习簿,说到鸦片,便是“中国的不强皆由于鸦片”,说到赌博,便是“中国的不强皆由于赌博”。中国不强的原由这样简单么?中国不强果真“皆由”所论到的一件事物么?这样一反省,便将自觉意思上有了毛病。要避免这样的毛病在于整个的生活内容的充实,所以本篇里说不到。

1930年2月1日发表

“好”与“不好”

提笔作文,如果存心这将是“天地间之至文”,或者将取得“文学家”的荣誉,就未免犯了虚夸的毛病。“天地间之至文”历来就有限得很,而且须经时间的淘汰才会被评定下来——岂是写作者动笔的时候自己可以判定的?“文学家”呢,依严格说,也并不是随便写一两篇文章可以取得的——只有不注重批评的社会里才到处可以遇见“文学家”,这样的“文学家”等于能作文完篇的人而已。并且,这些预期与写作这件事情有什么关系呢?存着这些预期,文章的本身不会便增高了若干的价值。所以“至文”呀,“文学家”呀,简直不用去想。临到作文,一心一意作文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