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层意思好像很平常,其实很重要。因为写作的态度就从这上边立定下来。知道写作原是说话的延续,写作材料应该以自己的经验为范围,这就把写作看作极寻常可是极严正的事。人人要写作,正同人人要说话一样,岂不是极寻常?不能超出自己的经验,不能随意乱道,岂不是极严正?这种态度是正常的,抱着这种态度的人,写作对于他是一种有用的技能。另外还有一种态度,把写作看作极特殊可是极随便的事。拿从前书塾里的情形来看,更可以明白。从前书塾里,学生并不个个作文。将来预备学工业、商业的,读了几年书认识一些字也就算了,只有预备应科举的几个才在相当的时候开始作文。开始作文称为“开笔”,那是一件了不得的事,开了笔的学生对先生要加送束脩,家长对人家说“我的孩子开笔了”,往往露出得意的笑容。这为什么呢?因为作了文可以应科举,将来的飞黄腾达都种因在这上边,所以大家都认为一件极特殊的事,这特殊的事并且是属于少数人的。再看开了笔作些什么呢?不是《温故而知新说》就是《汉高祖论》之类。新呀故呀翻来覆去缠一阵就算完了篇;随便抓住汉高祖的一件事情,把他恭维一顿,或者唾骂一顿,也就算完了篇。这些材料大部分不是自己的经验,无非仿效别人的腔调,…堆砌一些毫不相干的意思,说得坏一点儿,简直是鹦鹉学舌,文字游戏。从这条路径发展下去,这就来了专门拼凑典故的文章,无病呻吟的诗词。自己的经验是这样,写出来却并不这样,或许竟是相反的那样。写作同实际生活脱离了关系,只成为装点生活的东西,又何贵乎有这种写作的技能呢?所以说,这种态度是极随便的。到现在,科举虽然废掉了,作文虽然从小学初年级就要开始,可是大家对于写作的态度还没有完全脱去从前的那种弊病。现在个个学生要作文,固然不再是少数人的特殊的事,但是往往听见学生说“我没有意思,没有材料,拿起笔简直写不出什么来”,或者说“今天又要作文了,真是讨厌”,这些话表示一种误解,以为作文是学校生活中的特殊的事,而且须离开自己的经验去想意思,去找材料,自己原有的经验好像不配作为意思、不配充当材料似的。再从这里推想开去,又似乎所谓意思、所谓材料是一种说来很好听、写来很漂亮,但不和实际生活发生联系的花言巧语。这种花言巧语必须费很大的力气去搜寻,像猎犬去搜寻潜伏在山林中的野兽。搜寻未必就能得到,所以拿起笔写不出什么来,许多次老写不出什么来,就觉得作文真是一件讨厌的事。进一步说,抱着这样的态度作文,即使能够写出什么来,也不是值得欢慰的事。因为作文绝不是把一些很好听、很漂亮的花言巧语写在纸上就算完事的,必须根据经验,从实际生活里流注出来,那才合乎所以要作文的本意。离开了自己的经验而去故意搜寻,虽然搜寻的功夫也许很麻烦,但是不能不说他把作文看得太随便了。把作文看得特殊又看得随便的态度,使作文成为一种于人生无用的技能。这种态度非改变不可。诸位不妨自己想想:我把作文认作学校生活中的特殊的事吗?我离开了自己的经验故意去搜寻虚浮的材料吗?如果不曾,那就再好没有。如果确曾这样,而且至今还是这样,那就请立刻改变过来,改变为正当的态度,就是把作文看得寻常又看得严正的态度。抱着正当的态度的人绝不会说没有意思、没有材料,因为他绝不会没有经验,经验就是他的意思和材料。他又绝不会说作文真是讨厌的事,因为作文是他生活中的一个项目,好比说话和吃饭各是生活中的一个项目,无论何人绝不会说说话和吃饭真是讨厌。
以上说了许多话,无非说明写作材料应以自己的经验为范围。诸位现在写作的几个方面原都不出这个范围,只要抱正当的态度,动一回笔自然得到一回实益。诸位或者要问:“教师命题作文,恐怕不属于我们的经验范围以内吧。”我可以这样回答,凡是贤明的国文教师,他出的题目应当不超出学生的经验范围,他应当站在学生的立脚点上替学生设想,什么材料是学生经验范围内的,是学生所能写的、所要写的,经过选择才定下题目来。这样,学生同写一封信、作一篇游记一样,仍然是为着发表自己的经验而写作,同时又得到了练习的益处。我知道现在的国文教师贤明的很多,他们根据实际的经验和平时的研究,断不肯出一些离奇的题目,离开学生的经验十万八千里,教学生搔头摸耳,叹息说没有意思、没有材料的。自然,也难免有一些教师受习惯和环境的影响,出的题目不很适合学生的胃口,我见过的《学而时习之论》就是一个例子。我若是学生,就不明白这个题目应该怎样地论。学而时习之,照常识讲,是不错的。除了说这个话不错以外,还有什么可说呢?这种题目,从前书塾里是常出的,现在升学考试和会考也间或有类似的题目。那位教师出这个题目,大概就由于这两种影响。诸位如果遇见了那样的教师,只得诚诚恳恳地请求他,说现在学会作这样的题目,只有逢到考试也许有点儿用处,在实际生活中简直没有需要作这样题目的时候。即使您先生认为预备考试的偶尔有用也属必要,可否让我们少作几回这样题目,多作几回发表自己经验的文章?这样的话很有道理,并不是什么非分的请求。有道理的话,谁不愿意听?我想诸位的教师一定会依从你们的。
再说经验有深切和浅薄的不同,有正确和错误的不同。譬如我们走一条街道,约略知道这条街道上有二三十家店铺,这不能不算是经验。但是我们如果仔细考察,知道这二三十家店铺属于哪一些部门,哪一家的资本最雄厚,哪一家的营业最发达,这样的经验比前面的经验深切多了。又譬如我们小时候看见月食,老祖母就告诉我们,这是野月亮要吞家月亮,若不敲锣打鼓来救,家月亮真个要被吃掉的。我们听了记在心里,这也是我们的经验,然而是错误的。后来我们学了地理,懂得星球运行的大概,才知道并没有什么野月亮,更没有吞食家月亮这回事,那遮没了月亮的原来是地球的影子。这才是正确的经验。这不过是两个例子,此外可以依此类推。我们写作,正同说话一样,总希望写出一些深切的正确的经验,不愿意涂满一张纸的全是一些浅薄的错误的经验。不然,就是把写作看得太不严正,和我们所抱的态度违背了。
单是写出自己的经验还嫌不够,要更进一步给经验加一番洗炼的功夫,才真正做到下笔绝不随便,合乎正当的写作态度。不过这就不只是写作方面的事了,而且也不只是国文科和各学科的事,而是我们整个生活里的事。我们每天上课、看书、劳作、游戏、随时随地都在取得经验,而且使经验越来越深切,越来越正确。这并不是为作文才这样做,我们要做一个有用的人,要做一个健全的公民,就不得不这样做。这样做同时给写作开了个活的泉源,从这个泉源去汲取,总可以得到澄清的水。所怕的是上课不肯好好地用功,看书没有选择又没有方法,劳作和游戏也只是随随便便,不用全副精神对付,只图敷衍过去就算,这样,经验就很难达到深切和正确的境界。这样的人做任何事都难做好,当然不能称为有用,当然够不上叫作健全的公民。同时他的写作的泉源干涸了,勉强要去汲取,汲起来的也是一盏半盏混着泥的脏水。写作材料的来源普遍于整个生活里,整个生活时时在那里向上发展,写作材料自会滔滔汩汩地无穷尽地流注出来,而且常是澄清的。有些人不明白这个道理,以为写作只要伏在桌子上拿起笔来硬干就会得到进步,不顾到经验的积累和洗炼,他们没想到写作原是和经验纠结而不可分的。这样硬干的结果也许会偶尔写成一些海市蜃楼那样很好看的文字,但是这不过一种毫无实用的玩意儿,在实际生活里好比赘瘤。这种技术是毫无实用的技术。希望诸位记着写作材料的来源普遍于整个的生活,写作固然要伏在桌子上,写作材料却不能够单单从伏在桌子上取得。离开了写作的桌子,上课、看书、劳作、游戏,刻刻认真,处处努力,一方面是本来应该这么做,另一方面也就开凿了写作材料的泉源。
现在来一个结束。写作什么呢?要写出自己的经验。经验又必须深切,必须正确,这要从整个生活里去下功夫。有了深切的正确的经验,写作就不愁没有很好的材料了。
(原载作者与夏丏尊合著的《阅读与写作》,开明书店,1938年)
怎样选择材料(朱德熙)
写作的时候,必须在许多纷纭复杂的客观事物中找出一个主题来。主题就是贯串这些事物的线索,它给这些错综复杂的客观事物以生命和意义。所以我们在上一章里曾说:“主题是文章的灵魂。”但是就另一方面说,主题只是从客观事物中抽取出来的抽象的概念。它必须通过一些具体的、生动的材料表现出来,才能成为一篇完整的作品,才能有说服教育的力量。
材料是用以表现主题的,因此,它必须是与主题不可分离地关联着的,必须是围绕主题的,服从主题的。所选择的材料要是与主题不相干,就不能负起表现主题的任务。举一个具体的例子来看:
(1)从东华门到清华园
第一段 写作者赶第一班校车回清华园。路过菜市,看见菜贩刚准备开市,菜蔬还没有清理好。作者觉得北京市民早上活动得太晚了。
第二段写校车经过天安门广场。作者回忆起三天前参加庆祝人民共和国成立大会的情形,非常兴奋。他说:“苦难的中国终于找到了一条光明的路。”
第三段写校车经过通西苑机场的岔道上时,路旁有一位老妇人招呼停车,司机犹豫了一下,没有停,开走了。作者对于这位老妇人的遭遇表示深刻的同情。
这三段文字毫不相干,不知道作者到底要表现什么。同学的文章里像这种例子极多,主要是大家往往围绕标题,而不是围绕主题去选择材料。上面所引的文章的作者正犯了这个毛病,他的眼睛只注意到标题《从东华门到清华园》。这三段文字所叙述的事情不都是发生于从东华门到清华园的途中吗?不都是切合标题的吗?
有一次我们出了《饭厅》这样一个作文题,让同学先列一个大纲,然后在所列的大纲中任择一两项来写成段落。我们选几篇大纲来看:
(2)饭厅
① 饭厅的形状及内部的陈设
② 开饭前片刻的情景
③ 吃饭时的情景
④ 饭后的情景
⑤ 感想
(3)题同上
① 饭厅的大小和布置
② 吃饭前的情形
③ 吃饭时的情形
④ 厨工的服务精神
(4)题同上
① 饭厅的形状
② 同学与饭厅的关系
③ 饭厅与学校行政的关系
④ 厨工的表现
⑤ 在饭厅中所得到的教育
围绕着标题《饭厅》去选择材料,于是把有关于饭厅的一切都搬出来了。假使先确定这篇文章的主题是表现解放以后厨工的积极工作态度,或是同学们在饭厅中所表现的集体精神等,那么一切和主题不相干的描写如饭厅的形状、大小,吃饭前后的情景,饭厅与学校行政的联系,等等,都成为毫无意义的,也不会把它们列入大纲里去了。
(5)我进清华的经过
第一段作者第一次来清华是在敌伪时期,当时犹如逛公园一样,只觉得新奇(约一百字)。
第二段渐渐对清华发生好感,希望自己毕业以后能考入清华(约一百五十字)。
第三段描写报名时拥挤的情形(约五十字)。
第四段考试那天的情形。特别指明他是骑自行车来的,并描写他和同学逛清华园的情形(约一百五十字)。
第五段发榜那天早上,墙外有喜鹊叫;果然录取通知书寄到了,大家都很高兴。这里作者引述他姑母、表哥、表妹三人所说的话(约二百字)。
第六段九月廿五日早上八点钟坐车到东华门等校车。上车后描写沿途所见,一直写到下车走进自己的寝室为止(约二百字)。
这篇文章里一大半事情是可以删去不写的。作者紧紧抓住了标题中的“经过”二字,凡属“经过”,一笔不漏,因此既噜苏,又没有意义。
再如同学写《记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大会》时,很多人从早上集合写起,然后是上火车,下火车,整队到天安门,休息,吃干粮,听演讲,看空军检阅,看烟火,游行,再坐火车,一直写到回寝室上床睡觉为止。这种流水账式的文章的病源,也在于不是围绕主题而是围绕标题选择材料。
其次选择的材料必须是典型的,有代表意义的。上面我们说要围绕主题选择材料,这种材料是很多的,我们不能也不必把它全部写出来。因此必须再精选一遍,要选择那些典型的、有一般性、代表性的,足以深刻地表现或证明主题,足以有力地说服读者,感动读者的材料。拿《阿Q正传》来做例子,鲁迅先生对于阿Q的知识一定比他实际写出来的多得多,他为什么不一股脑儿搬出来呢?因为鲁迅先生的材料是经过严格地选择的。他挑选了一些典型的、有一般性、代表性的材料,而把一些非典型的、特殊的、没有代表性的材料舍弃了。譬如说,阿Q挨了打,还要说“儿子打老子”,自己长癞疮,便不许人家说“光”字、“亮”字,这些就是典型的材料,因为它有力地描绘出了阿Q的性格。再如夏衍先生的《包身工》,关于芦柴棒可写的故事一定很不少,他为什么只挑选几件事来写呢?因为这些都是典型的材料,它们可以说明一般在日本纱厂中的包身工人悲惨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