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
从巡抚衙门下来之后,鲍起豹与塔齐布两个,去到提督府办理交接事宜。胡林翼到曾国藩大营去谈事情,骆秉章与徐有壬则到签押房去商量已收复州县的放缺挂牌等事。只有左宗棠一个人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房里,一边喝茶,一边冥思苦想筹款的事。
当晚,曾国藩派人悄悄地把左宗棠请进城外的大营,嗔怪地道:“季高,你又犯脾气了不是?白天的事,润芝都和我说了。你为了我曾涤生,犯不着和他徐有壬结怨哪?他是一省藩台,我湘军要壮大,怎么能离开他的支持呢?”
左宗棠双眼一瞪道:“涤生,你不用把自己举得那么高!我和徐方伯打赌,根本就不是为了你!”
曾国藩一笑道:“那你是为了谁?”
左宗棠道:“为了能把水师营练成劲旅,为了能尽快剿灭长毛,还我太平日子!我与徐方伯这一赌,为的是国家!为的是我大清国的江山社稷!现在,长毛在江面横行无忌,靠的是什么?不就是他们有水师吗?想剿灭他们,没有水师怎么行呢?经制之师已到穷途末路,剿长毛靠他们不行了。你曾涤生费了千辛万苦建起来的水师,怎么能经靖港一役,便一蹶不振了呢?涤生,要将长毛彻底歼灭,水师必须重整啊!”
曾国藩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缓缓道:“你左季高从哪儿去筹措这五十万两白银啊!你把前程都赌上了!季高,你究竟想怎么办呢?”
左宗棠皱着眉头说道:“涤生,我问你一件事。我记得你为了筹饷,曾于年初从户部请了四千张国子监印发空白捐纳的执照。你手头还有多少张?”
曾国藩想了想道:“四千张捐纳一共分给了三个省,湖南一千张,四川一千张,江西一千张,我手里留了一千张。后来,湖南的一千张给了湖北,我这里还有二百张。你如何问起这个?”
左宗棠点头道:“行,你把这二百张都给我吧,我力争一个月之内给大清国劝出二百个监生来。”
曾国藩道:“季高啊,你真是急昏了头了。二百张执照,每张规格都是四百两,你最多只能劝到八万两啊!”
左宗棠叹口气道:“涤生啊,劝八万是八万吧,水师营重整旗鼓刻不容缓哪!”
曾国藩眼圈一红,嘶哑着嗓子喊了一声:“来人!传夏观察①到大帐来一下。”
外面答应一声。不一会儿,署四川盐道帮办湘军营务的夏廷樾顶戴官服走了进来。
施礼毕,曾国藩说道:“夏道啊,你把手上的二百张国子监印发的空白捐纳执照取过来都交给左大人吧。户部核发的职衔捐纳执照还有多少张?”
夏廷樾答道:“禀大人,还有三百张。不过,一百张您老不让动,说是给阵亡将弁遗属用的。”
曾国藩起身踱了两步,说道:“不要留了,都交给左大人吧。我寻机再为阵亡员弁请奖吧。季高啊,这三百张职衔捐纳执照没有规定银数,你可以多劝一些。最高的品级是道员,最低的是典史。银子兑付,你就把回单交给夏道,由夏道再寄回户部。”夏廷樾急忙走出去。
左宗棠瞪起眼睛道:“涤生,你要是信不过我,这五百张执照我就不要了,我另外想办法!”
曾国藩摆摆手道:“季高啊,我有什么信不过你的呀,我是怕你毛手毛脚,给夏观察留麻烦。说一千道一万,总归银粮上的事,还是小心一些好啊!”
左宗棠揣起五百张空白执照离开大营后,夏廷樾小声对曾国藩说道:“大人,职道知道您老与左大人是至交,您一次怎么能给他这么多执照呢?这要出个什么差错,您老可怎么跟上头交代呀?”
曾国藩一字一顿说道:“夏观察呀,你是不知道啊,为了能重整我湘军水师旗鼓,左季高把功名前程都押给徐方伯了!我这几张执照算个什么呀!何况,左季高的为人我最清楚不过,光明磊落,从不苟且,死脑筋却能干成事儿。我大清国眼下,缺的正是这种人哪!”
咸丰四年(公元1854年)五月初,被江忠源奏留在营帮办军务的翰林院编修郭嵩焘离开江忠源大营赶回湘阴省墓。
郭嵩焘到湘不过三日,太平军便攻破庐州;刚刚得授安徽巡抚的江忠源战殁,其弟江忠淑、江忠义率残部突围。至此,湖北、安徽、江苏、江西、浙江五省大半糜烂,再无往日的宁静。
得知郭嵩焘回湘,曾国藩急上一折奏留郭嵩焘帮办营务,上准。郭嵩焘只得奉旨重新来到湘军大营入曾国藩幕。
当月中旬,历经一个月的紧张奔波,一身疲惫的左宗棠回到了省城。左宗棠到省的当日,一张五十万两白银的银票便递到了湘军粮台的手上。
对湘军颇有成见的徐有壬迫于压力,也只得着属员给湘军划拨了五十万两白银。左宗棠与徐有壬从此交恶。
有了银子,曾国藩于是请出绿营休致水师军官丁善庆、黄冕二人重整水师旗鼓,赶造新船;又听从郭嵩焘的建议,派员奔赴广州,通过买办,从洋人手里购买枪炮,全方位装备湘军各营。
曾国藩手里的一百万两银子很快告罄。左宗棠得到消息的当天,便带上两名随从,再次挑起筹款大任。
塔齐布则会同胡林翼、罗泽南、王錱等各路人马,对湖南省内的太平军开始大规模的清剿,终使太平军在湖南无法立足,不得不分批退出省境,返回湖北。湖南全境收复。
湘军水师营船炮又渐渐制办齐备,陆营也有部分枪炮更换了洋人来造。这时的湖北全省已全部被太平军占领,每天都有上万名百姓及散兵败勇从各路进入湖南。
终于,湖北巡抚青麟也带着残部逃进了湖南苟延;湖广总督杨霈则率部退入安徽境内残喘。
骆秉章一面紧急安抚大量流民,一面快速上奏朝廷请求各地协饷如期到达。
咸丰接到奏报,立即下旨,旨曰:“据骆秉章、曾国藩奏,全省贼匪肃清,湖北流民大量窜入,湖北青麟率部逃离武昌抵达长沙等语。览奏朕心甚慰。此皆骆秉章、曾国藩、塔齐布等同心谋划得当之故也。曾国藩开除所有处分,实授兵部右侍郎,着曾国藩会同塔齐布等,督率水、陆各勇,出境驰赴湖北助剿,断不可轻于一掷,再致损我军威。谅塔齐布与曾国藩同办此事,必能和衷商榷,计出万全也。青麟于武昌失守后退于长沙,实属偷生无耻。青麟着交荆州将军官文即行正法。所有青麟带赴长沙之兵勇,仍责令魁玉、杨昌泗管带约束,迅赴杨霈军营,听候调遣。其湖北难民应如何安抚资遣之处,着骆秉章迅筹办理,毋令别滋事端。曾国藩何时出境,做速奏来,不得延误。钦此。”
从圣旨上可以看出,咸丰已经抛开最初允许各省办团练的初衷,不得不征调本为守土保境的团练出境作战了。
曾国藩练成的湘勇成了朝廷收复湖北全境的希望。曾国藩接旨的当天便给咸丰帝上了《恭谢天恩折》,折后附有《请提督塔齐布会合东下》及《胡林翼随同东征》二片。
折片拜发,曾国藩便开始筹备东征各事。十几日后,圣旨飞递湘军大营:对曾国藩所奏一一照准,并补授胡林翼四川按察使随同湘军东征。见到圣旨,骆秉章全身一抖,手里的茶碗随之落地。
骆秉章急把左宗棠传进签押房,顿足道:“塔齐布系曾涤生一手提拔,曾涤生为确保万全奏请塔齐布随行东征本部院不好说什么,但他却连胡润芝也一起奏调了去。季高你说,我湖南怎么办?如果长毛反扑怎么迎敌?曾涤生光顾着去湖北立功,他怎么就不想想,如果湖南出了事情,他几万人马的粮饷从何而出?”
左宗棠正要讲话,恰巧徐有壬进来禀告公事。骆秉章便又气愤地把曾国藩将胡林翼调走的事对徐有壬说了一遍。
徐有壬原本就对曾国藩心存成见,一听这话,他便两眼一瞪,大叫道:“他曾侍郎这么做,分明是看湖北重于湖南。他下得了手,本官也下得了手!本官掐他的粮脖子,断他的饷根子!”
左宗棠眼望着徐有壬冷笑一声,道:“藩台大人,左季高还想和您打上一赌。您当真敢断几万湘勇的饷粮,皇上就敢砍掉您老的项上人头!大人信不信?”
左宗棠话毕起身离去,把徐有壬气得跳起脚来骂道:“抚台大人,您听听,您老请的师爷,都骑到司里的脖颈上了!司里这还哪是朝廷的命官,司里都快成他左宗棠的下人了!”
骆秉章劝道:“好了,好了。季高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别看他当着我俩的面这么说,说不定,他此时已经出城去找曾涤生吵架去了。季高这个人哪,要文有文,要武有武,就是脾气不好。你就看在他往日替你筹饷的份上,多担待他一些吧。现在你还看不出什么,真到有了事故,你才知道这个人的能耐呢。”
骆秉章果然料个正着,现在的左宗棠,当真已经离开巡抚衙门,乘轿直奔城外的湘军大营找曾国藩去了。
一见曾国藩的面,左宗棠也不顾罗泽南、彭玉麟、杨载福等各路将官在场,大声说道:“涤生,你真是糊涂!你东征奏请塔齐布率军随行也就是了,如何连胡润芝也一发带了去?”
曾国藩一愣,说道:“季高,你这是咋了?胡润芝文韬武略俱全,是难得的能员,本部堂奏调能员随征不对吗?”
左宗棠顿足道:“当然不对!你怎么就不想想,你东征湖北,饷粮来自哪里?还不是湖南吗?岳州是湖南、湖北的主要水上粮道,而润芝此时就守在岳州。岳州几次被长毛占据,自打润芝去后,三千守军被他布置得极其得当,一丝破绽不给长毛。你可好,调了塔齐布不算还要调走润芝,你这是自掐咽喉啊!”
曾国藩愣了半晌,点头道:“季高所言极是。你这一顿骂,倒把我骂醒了。本部堂接到圣旨,一心只想尽快收复湖北全境,却忘了后路!季高,你骂得好!本部堂所请皇上虽已恩准,但本部堂仍决定把润芝留下来。当然,这需要骆抚台单给皇上递个折子。来人,给左大人摆茶上来。左大人的嗓子已经冒烟了!”在座的湘军将领哈哈大笑起来。
做官诀窍
左宗棠从湘军大营回城,连夜替骆秉章拟了道《通筹防剿大局谨拟制办船炮》一折,折后,又附《请留胡臬司驻守岳州》一片。该片的主题只有一个:岳州关乎湘军东征成败,胡林翼不能离开岳州。
片曰:“臣维胡林翼以文臣兼娴武略,带勇随征,固可期其得力;但岳州关系甚大,必须重兵驻守,始为计出万全。”又说:“此次大军东下,利在遄行,原不暇久留镇压。设使大军东下之后,余匪复肆鸱张,或逆贼乘我军后路空虚,间道抄袭,致大营粮台声息中梗,所关殊非细故。”最后才点出主题:“臣愚昧之见,胡林翼随同东征,不过多一起劲旅。而以此时事势言之,则驻守岳州,遥为大军声援,俾大军无后顾之忧,数省有藩篱之固,尤于大局有裨。”
允准圣旨不久颁下,胡林翼于是得以继续在岳州驻防。
湖南形势见好,在京供职的湖南籍官员开始纷纷告假回籍省亲、省墓,这倒也是人之常情。这当中就有一位都察院的御史,姓宗名稷辰,也赶回湘潭省亲、省墓。这位宗御史当时已是年近六十,太平军连续几年横扫大江南北,两江、湖广无一省不糜烂,势头只见其猛不见其弱,他以为在有生之年是难归故里了,孰料仅仅几年光景,官军便把太平军打出了湖南,圆了他回乡之梦。
宗御史有个儿子叫宗冬生,本在军营效力,得知父亲打京城回来省亲、省墓,他便也告假回来陪伴父亲。
宗御史到家的当日,便在儿子的陪伴下,屋前屋后走了走,又绕着庄子看了看。宗御史见屋子还是他离开时的屋子,村庄还是他记忆中的村庄,丝毫未遭战火洗劫,加之一家大小无缺,满门无恙,心里就更是高兴,便对儿子道:“冬生啊,长毛作乱,举国震动。为父走一路,见到的不是流民便是死尸,村庄也毁坏极多,这骆秉章当真不同凡响啊。放骆秉章做湖南巡抚,真我三湘之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