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5)
左宗棠抚须笑道:“日参将呀,本部院跟你一算账,你就知道其中缘由了。首先,制造枪炮的技师我国没有,需花高薪到西国去请,还有所用之钢铁、煤炭,我国出产的均不合格,也须雇轮船到外国去购。别的东西本部院就不去说了,就以上这几项,得需要多少银子啊!
“当然,本部院在这里并不是在诋毁安庆枪械所,安庆枪械所的意义并不在于是亏是赚,而在于,这是强国所必经的一条路子。不为御侮就算为自保,靠购船购枪也非长久之计。但我大清剿贼正酣,军饷都在拖欠,哪有此财力呀?日参将啊,你能赶来同本部院计议造船的事,本部院很是高兴,本部院寻机一定向朝廷重重地保举你。”
日意格眼珠转了三转,又说道:“抚台大人,鄙人已替大人料理好了,贵国现在银子匮乏,鄙人深知内情,要想一下子建成一座船厂,确非易事。鄙人于是就和我国驻贵国的公使柏尔德密大人商量了一下。对了,鄙人没有把话讲清楚,柏尔德密公使是特意赶到宁波与鄙人商谈的。柏尔德密大人经过鄙人的劝说后表示,他可以说服国内出资,与大人合作在宁波建一座船厂,所有原材料以及技师,都可以由我国负责,价格肯定比其他国家的低。鄙人得了柏尔德密大人这话,当日就在宁波为大人看了一块地皮,离码头不太远,也不算近,非常适合建船厂。大人如无异议,鄙人现在就给柏尔德密大人写信,让他来这里或到宁波,与大人做进一步的商谈。大人,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呀!”
日意格话毕,就示意身旁的文案打开护书(公文夹),他要亲自给柏尔德密写信。
左宗棠苦笑着说道:“本部院看不出,日参将倒是个急性子的。日参将啊,你先不要忙着给公使写信,你说的这件事,是不可行的。船厂我国肯定要建,但不是现在,也不会与别的国家合伙。日参将,你和柏尔德密公使的好意,本部院心领了,你如果再见到柏尔德密公使,请代表本部院问候他。日参将啊,你久在宁波应该知道,宁波地域狭小,不适合建造船厂。就算有一天,我国当真想建船厂,厂地也不会选在宁波的。你呀,就不要在那里看地皮了。本部院婺源那里还有些事情要办,要急着赶往那里。有什么事,本部院会知会于你的。”
左宗棠话毕,伸手端起案上的茶碗。日意格在中国多年,知道大清官场的规矩,知道左宗棠这是在端茶送客,于是很不情愿地站起身,怏怏地说道:“大人要急着赶路,鄙人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鄙人想提醒大人一句,大人若想建船厂的时候,可一定要知会鄙人哪。鄙人和我国的几家造船厂都熟,随便什么人,只要大人相中了,鄙人发个信过去,他马上就会赶过来,绝不敢讨价还价!还有一件事鄙人要向大人禀报,观察史已欠了常捷军两个月的军饷。鄙人奉勒伯勒东将军之命找他去要,他不仅不给,还说正在筹办!观察史对常捷军太不友好了,勒伯勒东将军让鄙人转告大人,请大人将观察史革职吧,让观察胡到宁波去。观察胡是江浙首富,他与勒伯勒东将军和鄙人又都很熟。”
左宗棠端茶的手没有动,口里却答道:“日参将,你所讲的事情史道已通禀了巡抚衙门。史道是我大清国比较能干的官员,本部院相信,用不几日,他便会把拖欠常捷军的饷银筹到的。贵国为我国训练了这支队伍,功劳很大,我们不会长久拖欠饷银的。日参将,你还有别的话要说吗?”
日意格终于长叹了一口气,很失望地施礼退出。
望着日意格的背影,左宗棠对身边的一位幕僚说道:“借师助剿,虽功效显著,但糜饷太重。两千人的常捷军,每月要支饷银几是我三千楚军的一倍!本部院这次与李少荃中丞谈得很好。少荃得涤生真传,脑子快,年轻有为,他正在着手整饬常胜军。关于常捷军,本部院也当寻机裁汰。将来一旦经费有出,当图仿制汽轮战船以及铁甲船,方为海疆长久之计,亦乃强国、固国之根本。”
左宗棠话毕起身,率一班僚属于当日离开衢州,从陆路赶回婺源。
最笨升迁之道
左宗棠与江苏巡抚李鸿章,是早在曾国藩屯兵建昌时就熟悉的。那时,李鸿章正为曾国藩办理文案。
李鸿章籍隶安徽合肥,字少荃,道光年间进士,改翰林院庶吉士,散馆授编修。咸丰三年(公元1853年)随侍郎吕贤基回籍办团练,不被重用,遂中途离开吕贤基而转投安徽巡抚福济,因功赏三品顶戴加按察使衔。咸丰八年(公元1858年)又受福济排斥,被逼无奈离开安徽官场,进入曾国藩幕府,襄办营务。因功得曾国藩保举,实授福建延建邵道,未赴任。咸丰十一年(公元1861年)奉曾国藩命编练淮军。次年率所部淮军援上海,旋被曾国藩保举署江苏巡抚,不久实授。
李鸿章会试前,曾拜礼部侍郎曾国藩为师。中试后,仍师事之。李鸿章比左宗棠整整小着十二岁,无论从年龄上看还是从曾国藩看,李鸿章都是晚辈。但左宗棠却不敢小看这个年轻人。李鸿章能在实授江苏巡抚不久即顶替薛焕出任南洋通商大臣,就足以说明,李鸿章确有人所不及之处。
何况,李鸿章向左宗棠提出调派刘培元水师营援攻江宁之议,也是左宗棠所没有想到的。
左宗棠以为,派刘培元去援攻江宁,既奉了朝廷的“酌派兵勇助剿”之旨,又为曾国荃解了攻城短缺大炮的燃眉之急。于公于私,皆为相宜。
走在回婺源路上,左宗棠还感叹:“涤生的这个年家子,脑袋瓜子倒真是蛮够用呢!”但刘培元的水师营刚一抵达雨花台,便遭到攻城主帅曾国荃的婉言谢绝。
刘培元依例赶到湘军中军大帐向曾国荃禀到时,曾国荃冷着脸子说道:“刘总镇,本官去函向左中丞说得明明白白,克复江宁在饷而不在兵之多寡、炮之有无。他一两银子不出,倒把老弟调派了过来,左中丞可曾说明,老弟所部之饷粮系由哪里所出?”
刘培元一听这话,不由顿足道:“卑职奉了中丞将令,还道这里十万火急,哪知道九帅急的是饷,并不是兵啊!如今船上只备了三日的口粮,饷银是一两也无。似此如之奈何?”
曾国荃见刘培元说得恳切,全无扭捏之态,脸色方有些好转。他沉吟了一下,说道:“饷粮无出,老弟自无法与长毛交战。让兵勇饿着肚皮攻城,本官心亦不忍。老弟,你此次奉命来援,随船带了多少西洋炮弹?本官适才听人来报,说老弟船头安放的大炮,与我火炮营的一般无二,可知也是从西国购进的了。”
刘培元用心算了算,答道:“水师营现有大小船只五十余,行前,中丞着令粮台给每船配了四十颗炮弹。如此算来,卑职的船上当有两千颗炮弹。”
曾国荃一听这话,登时堆出一脸的笑容,他一拉刘培元的手,说道:“老弟,你先坐下喝口茶水,本官有件事要和老弟商量。”
刘培元忙道:“九帅不必如此客气,卑职原本一介村夫,自加入湘勇后,得节相不弃,才有我今天的光景。九帅有话尽管吩咐,卑职照办就是。”
曾国荃先是感叹一句:“老弟离开老营多时,想不到还这般义气!我曾家兄弟没有看错你!”然后便传人给刘培元摆碗热茶上来,又把刘培元摁到一把方凳上坐下,这才说道:“我吉字大营,已与长毛对峙了一年有余,现虽扎营雨花台,却正在一步步逼近城垣。老弟知道,江宁乃虎踞龙盘之地,又是几朝古都,城墙之高厚,只在京师之上不在其下。没有足够的大炮轰击,决难动其一石一瓦。”
刘培元忙道:“九帅的火炮营可是我湘军最强的炮营啊!”
曾国荃叹口气道:“老弟所言极是。但老弟毕竟离开老营多时,对我吉字大营火炮营的实情,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我火炮营虽有西国造大炮二百尊,另有安庆枪械所新造之开花大炮八十尊,但炮弹接续不上,愁得本官只能让兵勇挖掘地道以期攻入城中。老弟适才所言,水师营现载有两千颗炮弹,本官想同老弟商量,能否把炮弹拨给火炮营一些?老弟所部粮饷无着,自然要回去向中丞缴令,但若留下一些炮弹,亦形同于助饷。江宁克复之日,自然也就有一份功劳在里头。老弟以为呢?”
刘培元小声问道:“九帅,您老想让卑职留多少炮弹呢?九帅总要说个数字,卑职才好办理。”
曾国荃伸出一个手指头,道:“老弟,你留一千颗,随船带走一千颗,如何?”
刘培元点点头道:“九帅有话,卑职照办就是,但卑职却不想留下一千颗。”
曾国荃一愣,瞪起眼睛反问一句:“怎么,你有难处?莫非左中丞提前有话?你打算留给本官多少?本官不会强求。”
刘培元起身答道:“九帅容禀。按说,吉字大营围城正艰,卑职该把带来的炮弹全部留下才合情理。但九帅知道,中丞正在着各路兵勇向省城推进,沿路都需要有水师营炮船配合。卑职回去后,中丞必令我随陆勇出征。而水师营作战,又必须使用大炮,才能发挥效力。这样一来,卑职又不得不让各船留下一些炮弹自用。”
脾气暴躁的曾国荃未及刘培元把话说完便劈头问道:“刘总镇,你不要跟本官绕弯弯,你快讲,你究竟想给本官留下多少炮弹?”
刘培元答道:“禀九帅,卑职计议已定,炮弹我水师营自留八百,给九帅留下一千二百颗,如何?”
曾国荃一听这话,马上喜从天降,他起身一步跨到刘培元的身边,一拳砸在刘培元的肩头上,笑骂道:“你个龟儿子,险些把本官吓死!回去告诉季高中丞,曾老九也知道他这炮弹采购得不易,你留下的这些,算我借他的。等江宁克复后,本官加倍还他!”
刘培元咧着嘴说道:“多时不见,想不到九帅的拳头还是这般有力!”当晚,刘培元给左宗棠急报一封,据实禀明情况,听候指派。
左宗棠收到刘培元紧急发来的军情快报,马上便知道了曾国荃拒让刘培元援攻的原因,不由大骂道:“这个李少荃,本部院可上了他的当了!他自己不愿背分功邀赏的骂名,却风风火火赶来劝本部院去趟浑水!本部院如何就想不到这一层?罢罢罢,江宁随他曾老九去克复好了,本部院还是多想想自己分内的事吧。”
左宗棠连夜派快马给刘培元发公文一道,命其迅速转赴汤溪、龙游、兰溪一带江面,配合陆勇作战。
左宗棠所料不错,李鸿章虽然力劝左宗棠派水师营赴江宁援剿,但他自己尽管也几次接到抽勇助剿的圣谕,但他并未向江宁派去一兵一卒。他从衢州离开后,先派人给江苏布政使吴熙送信,命其速将为湘军吉字营筹措的粮饷开拔起运,一面就直赴安庆来面见曾国藩。
李鸿章见到曾国藩后,先面禀了一下自己无法抽调兵勇助剿的原因,然后便向曾国藩告假,准备回籍去娶亲。
照常理推算,曾国荃的吉字营已进驻雨花台,正一步步逼近江宁城垣,克复江宁当是迟早的事,朝廷这个时候却为什么还连连下旨,命李鸿章、左宗棠等人,抽调得力兵勇赶赴江宁,配合吉字大营助攻呢?
原来,就在曾国荃收复雨花台不久,朝中的一些满贵大员便已看出江宁克复当是迟早的事,但却又怕曾氏兄弟独享此功,便纷纷上奏朝廷,先说吉字大营因水土不服员弁大多病倒之事,又说江宁为几朝古都,城墙高厚实难攻破,又接着论说:若此时就近加派几路兵勇过去,克复江宁正可事半功倍。
恭亲王和慈禧太后反复计议多日,在无奈之下才给左宗棠、李鸿章等人分别下旨,着令抽调得力员弁助剿,其实是想从曾氏兄弟的头上分走一些功劳。
李鸿章聪明过人,接到圣旨便窥透了内中的玄机;左宗棠虽然脸上的胡须比李鸿章多了许多,但官场阅历却不如李鸿章丰富。何况,左宗棠心性直率,做事从来都是从大处落笔,不爱计较私利,是当时的大清官场上的君子,可以说是凭借最笨升迁之道,才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
刘培元率水师营赶到汤溪的当日,便切断太平军水上的补给线,随后分出一半船只开到龙游,做出攻城的样子;另一部则由刘培元亲自率领,一边向城头发炮,一边逼近城池。
趁着硝烟弥漫,刘松山让兵勇快速架起云梯登城,汤溪随下。
蒋益澧一面出榜安民,一面向左宗棠通禀克复汤溪的消息,并将出力及阵亡员弁名单报了过去。在出力将弁的单子上,蒋益澧与刘松山等人会商后,把刘培元列在第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