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奇幻三千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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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水与火

“守护骑士维多·格莱蒙求见圣女殿下。”葛娅在门外轻轻禀报。

维多利亚授勋时的苍白与不知所措已经褪去,她那时候的表情是客殿漫长枯燥的宣读声中唯一有趣的景象。而我正咀嚼着三部圣书中惹人发笑的谬误,加上前几天的经历让我面对她时有一种轻松——以前在伊莎身上才有的轻松,这让我肆无忌惮起来:“我亲爱的守护骑士,您是如此地忠于职守,也许我该请我们的教皇册封您为圣骑士。不过您的衣裳并不适合。按照神圣的《法典》所述,即便不是盔甲您也应该身着象征忠诚与身份的骑士袍,在袍沿还应该绣着我的标志。”

“您是说月儿兰花?”维多利亚晶蓝色的眼睛中又出现了熟悉的愤怒与无奈:“您应该知道亚里巴桑大陆上才有这种花!”

“当然,而且很不幸它被用作了欧卡亚大陆圣洁圣女的徽章,只是圣教似乎并不是无所不知,这朵花被画得象是米粒兰。您一定会认为这是亚里巴桑的花长错了,而不是圣教画错了,对吗?一个忠诚的骑士就应该这样。”

“最荒谬的谎言被重复一百遍都变成最真实的真理。”她疑惑地看着我,迟疑了一会儿才接着慢慢说道:“也许我不应该告诉你,传言现在欧卡亚的骑士们将采摘到月儿兰花并献给圣洁圣女作为自己最大的荣耀。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而且据我所知,即便是印莱特骑士也这么认为。”

“再过几天传言就该发展成为——圣洁圣女的守护骑士成为了她的……丈夫,虽然他是一位高岗人。”她的慎重其事让我觉得越发有趣。

维多利亚出人意料地涨红了脸,说出的话也都有些结巴:“我们都知道这很……可笑……传言都很可笑,你知道我为什么留下来。可恶!请原谅,这不是在说你。我来……只是想看看你的身体是否好了一些。”

身体?身体的河岸上被血系魔法加了道并不牢固的土坝,正岌岌可危,也许明天就会倒塌。假如圣教宣读诏书时,我的余崩发作而让贵族和教众们亲眼看到圣洁圣女变成了一个血肉模糊的恶魔,这对于圣教有何影响?印莱特呢?眼看着维多利亚难以掩饰的尴尬,我倒有些不忍心了:“对于传言,我与您的看法一致,所以您抱有的情感绝非人们所以为的那样。不过在我们两个人之中——按照人们的判断来讲——至少应该有一个人坠入到传言的感情中去,否则那也太不合情理了。您是我永远的守护骑士,一定会替我承担起这个罪名。”

“我愿意承担这个罪名,”她说道,旋尔更难堪了:“可……可你的骑士们似乎并不能理解……更糟糕,更糟糕的是有骑士扬言愿意为此而向我决斗……并认为我不配拥有这个头衔,真见鬼!这些我并不在意,真的。我只是一名高岗人,关注的只有家乡……你应该知道我留下来的目的,你知道。而且……就我所见的,我愿意相信人们口中的另外一些传言:圣女殿下善良、仁慈而静默……你不介意我省略关于外貌部分吧?”

我知道因为高岗人的传统她无家可归,知道她害怕面对陌生人——在所有人中也许只有我最为安全,也最为熟悉,更知道她想亲眼看着我是否确实反对圣战,或者我能为阻止圣战出什么力。从她进入房间一直到现在我们都彬彬有礼而符合身份地交谈着,似乎她的确成了守护骑士而且面对着圣女,似乎我从不曾在她的臂弯里呆过一天一夜。而且,按照圣书所言,欧卡亚大陆上圣洁圣女的地位似乎仅次于七位长老——主教。

“静默?看来我让你吃惊了。维多利亚,这儿有一些很有趣的书卷。根据上面所记载,你看看地位崇高的圣女殿下能做些什么。”我应该告诉印莱特人余崩的到来,这么重要的事情居然给忘记了。摩尔德加大领主因为娜娃公主的安然无恙、摩尔德加臣民的爱戴与圣教伟大的创举决定举办为期三天的盛大宴会,我可捱不过这三天时间:“葛娅,能否帮我请伊莎公主?亲爱的骑士,您为何不坐下来慢慢观赏?要知道除了圣教,整个欧卡亚大陆只有七部这么伟大的圣书。”

维多利亚很谨慎地将胡乱散落着的九卷书一一收好,系上黑色丝带放入匣子里,然后取了一卷出来小心地捧在手上。看得出来,我对待圣书的态度让她欣喜,虽然现在她是一副虔诚的模样。伊莎贝尔的到来让她微红着脸欠了欠身。

“我的妹妹,你把维多骑士怎么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脸上有这种的表情。”伊莎贝尔换了身淡蓝色的宫装,“他”字重得让端坐着的骑士脸上的红晕更加明显。

“兴许是因为有幸目睹圣教圣书的荣幸吧。”

“我可不这么认为。比起圣教山上那位教皇,这儿有位圣女的宠幸更能让骑士觉得荣耀和有趣。好了,现在终于有人接替我帮你抵挡千百个欧卡亚大陆勇猛的骑士们的心,我想您的守护骑士会做到公正与诚实,决不至于监守自盗。”不知为何,伊莎贝尔忽然就显得兴致盎然,而且似乎非要将假装看书却支着耳朵的维多利亚低垂的头羞愧到白木书案上——声音格外地大。可怜的维多骑士到现在还不知道:伊莎清楚她的身份!言辞出众的伊莎贝尔做起这些丝毫不费力气。我正想着如何让维多利亚不至于过于难堪时,伊莎将话题转向了我,声音轻了很多:“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我的小月儿兰,这是你第一次主动邀请别人。我不得不怀疑,这是否是我暗自对‘圣帝’许的愿起了作用,看来虔诚还是有回报的。”

第一次?我随口回答:“恐怕‘圣帝’给予我们的回报超出了我们的期望。你还记得……伊莎,你怎么了?”

伊莎贝尔是如此奇怪,清澈的眼睛中满是疑惑与不解。在以前这种神态随之而来的必定是故作大惊小怪,然后是无伤大雅的取笑,她的把戏我再清楚不过了。果然,她慎重其事地说道:“事实上,这句话应该由我来说才对。我有点伤心了,月儿兰,因为原来那个我所熟悉的害羞胆怯的精灵不见了。我得好好想想发生什么事情,对于我而言,这可比赤焰山变成圣教山严重多了。难道正如人们所说的那样,真正的爱情让人成熟?”

“可人们还说过,眼睛所见只因想见。”

“好吧,我承认。”她牵过我的手,拉到身边:“我承认我乐意看到这种变化,只是它来得过于急切,我还没有品尝够那个精灵呢!不过现在也不错,至少你已经学会如何利用那双勾人心魄的眼睛了。翠冷琉亚山下的部落将具有类似力量的眼睛称为闪电。我还得祈祷它仁慈一些,不要将那些可怜的骑士们的心全都劈碎。”

我已习惯了她的亲昵,可她夸大其词的言语与故意追逐着探究着的样子还是让我无法自若:“我没有……”

“或者说你还不屑于运用这种力量。小心,月儿兰,我可见识过它的威力。在伟大圣明的圣教变着法子宣布要将欧卡亚大陆据为己有,而我正在惶恐不安时,正是那双眼睛……勾引了我!难道你想否认?一双美丽、平静带着若有所思的眼睛,所幸它对着我时满是温柔而淡然的嘲笑——我还从来没有想到它会出现这种动人的色彩。现在我就在这里,并且急切地想听到让人心醉的甜言蜜语。假如你还没有全部倾诉给那位骑士的话,尽管说吧,我听着呢!”

那边维多利亚飞快地瞟了我一眼,正好把我窘迫的样子尽收眼底。

我还没来得及想,为何对付维多骑士或者尤尼雅游刃有余,而面前这位公主却让我束手束脚时,伊莎笑吟吟地继续说道:“看来我要失望了。我们可爱美丽的圣洁圣女殿下原来是想把那些话对其他人说,命运对我总是这么无情。眼前就有这么个好机会,摩尔德加宴会上将会有无数个风度翩翩举止优雅的骑士,就不知道那位骑士有这个荣幸!”

“你可以放心,伊莎。这正是我要说的,恐怕我无法出席欧卡亚最盛大的宴会了。”我决定还是尽快结束难堪的局面。

“如果是因为我的话而让你失去幸福的机会,我愿意将它们全部收回。”

“不,不是因为这个。”我苦笑了一声:“伊莎,我恐怕支持不到那时候,你还记得黑雾森林那三天吗?就要来了。还有……利安多·瓦伦,他就是那个逃离的魔法师。”

伊莎贝尔愣在了那里,眼睛中没有惊奇或者震惊,却是沉默与痛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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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滚滚,又处处烈火焚烧。骨骼如蛇一般挣扎,带起全身一阵阵地崩动与抽搐。黑暗如潮,可怎么也带不走日益强大的灵觉。身体里的各种元素相互攻讦着,时而又如针炎一般钻进那沸腾一般的本原。四周寂静无声,可耳朵里偏偏有若霹雳,一个接着一个,只有白耀与黑暗交替闪烁。我只得忍受着,剥离出思觉游离在外。

这很奇怪,不象是凯格棱特山顶的那些人。照理说,每次余崩应该越来越小才对,可在我却感觉越来越强烈。难道这就是力量的代价?可恶的疼痛!我反倒渴望有些声响可以转移不愿意离去的思觉。

伊莎贝尔与印莱特首领都去出席欧卡亚最盛大的宴会,摩尔德加应该处处欢腾了吧?也许西石城内,只有这个阴小的暗室如此安静。恶魔,腾歌将军比我更了解这个词的含义,比我更清楚,如果让其他欧卡亚人知道圣女的表面下藏着的是如此古怪而难以理喻的丑陋会有怎样的反响!门外是忠心耿耿无法言语的奈达,更远一些的走廊上站着百多名沉寂无声的侍卫,而房间里替代伊莎看护着我的却是维多利亚。印莱特王子菲尔会在宴会上彬彬有礼地向摩尔德加老狼与圣教以及各个领主使者说明——出于对于圣教法令与神灵的虔诚,圣洁圣女将独自为欧卡亚大陆与摩尔德加斋戒祈福三日。摩尔德加人以世俗的欢乐来庆祝伟大的圣战、圣明的圣教与老领主的寿辰,而圣女则用圣洁的方式,圣书中可不就是这样鼓励人们的吗?

只是我实在无法背诵出那些冗长琐碎的祷语,也无法心怀诚念,虽然这时候心里有一个可以呼唤的名字会好受得多!房间在萤石幽光下影影绰绰,维多利亚默默地守在门口,除了伊莎她不会让任何人进来。这么阴暗的房间里,陪着一个血肉模糊的怪物的确难为她了。

疼痛在身体内到处奔流,越来越强烈,无法宣泄!那往日熟悉平静的元素的空间里只有风暴在肆虐。心脏忽然轰然而鸣——如此强烈——龙人族的心脏也不堪忍受,带起黑雾弥漫金星乱闪!过了好一会儿,金星散去我才看到笼罩着小床之上的轻纱被身边那颗灵石映出了散乱的紫金色光彩,随着金元素的平复慢慢黯淡下来。可接踵而来的是肌肉的扭曲,我竟然还能感觉到已经龟裂的肌肤下一团一团时而僵硬时而伸展的肿块。

轻纱内被涂抹上了道淡如黄昏中的晚霞般的赭黄,闪耀不定。

这是凯格棱特山顶那个死去的矮人姑娘的惩罚!这是她灵魂的惩罚?是吗?不,那又是谁?那些我已经不再信奉的神灵?我还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是谁握着神秘莫测的力量权杖指挥着我身体中的一切?我知道最终这一切都将过去,可除了因往事的罪恶而引起的愧疚我打心眼里蔑视这些疼痛与主宰疼痛的神灵,它为何还要放过我?我也从来没有指望过它的仁慈,那么是什么力量决定了这一切规则?而,这疼痛一点也不能洗刷记忆中那些生灵的哭嚎,一点也不能!

忍受,这个词开始令人厌恶,可我又只能无奈地忍受着。

有一丝清凉隐隐约约地透过来,飘渺得如风中的蛛丝。恍惚中,我还以为那是谁心灵的抚慰,与遥远的印莱特森林里那双眼睛一样。不,不是,不一样,那是一种心底的平实与安全,而这更象是哥豪拉雅山顶皮亚路克的血雾——他已经死去!

在骨骼的“咯噔”声与随之而来的剧痛中,我忽然清醒了,努力争夺着灵觉竭力寻找那股清泉的来源——如沙漠中饥渴的旅人寻找酷阳下一丝水的气息——难以捉摸的色彩中,有道被挤压得到处飘动的细线。

蜿蜒而曲折的能量通道,一个个凌乱的画面与片段,熟悉而又陌生。

冰封的大河、白色长袍紧闭双眼站立的白发少女、缓缓的魔法晶石。可应该是乳白色的能量与深洞却五彩斑斓得触目惊心——约拿河边的那天清晨!

两个魔法师?我认识,是的。我认识那双细长眼睛和另外一张头巾下苍老饱满、红光闪烁的脸!他们在做什么?这是在哪儿?一个房间里,很熟悉的房间。那是摩费,摩费长老和穆林桑克斯·狄努!席多瓦城堡!

这又是什么?鹰眼?!不,我从来没有这么接近地看过这双眼睛!也从未看到过这双眼睛有过这样凝视着的神态,一定是哪里错了。这双眼睛也不该有这样的……焦虑与深情!而它竟然是黑褐色的,我第一次意识到。

火光、闪电、熔岩翻滚起一阵难以言喻的疼痛重重击打在灵魂的深处!

黑暗。

呼唤声忽远忽近。

我知道自己是在哪儿,牢牢抓着的思觉没有游离过:“没……事,维……多利亚……我没……事……别怕。”声音干裂嘶哑,象是从布匹撕裂中发出来一样。

有什么轻轻握住了我的手,柔和而温暖。轻柔的动作摩擦着龟裂颤动的手指,火烧般地疼——可又有一股暖流让我愿意承受这炙烤。一个喃喃细语声如火堆上被吹拂起来的青灰,时高时低:“……祈求您让痛苦远离,因您的仁慈拯救她……请您将怒气撒于我身,神灵啊!求您留心听我的言语,顾念我的心意……”

亚里巴桑语?是高岗龙人族的祈祷词。我发现它与圣书上的口吻是如此接近,有意思!维多利亚的身影从模糊到清晰,她伏在床边低垂着头,双眼紧闭,令我吃惊地专注与虔诚,丝毫不在意合在手掌中奇怪与可怕的血肉。我想用手轻拍她,让她不用如此挂念,可那动作被淹没在剧烈颤抖之中。现在我能使用的也许只有眼睛与声音:“维多……那……没用,陪我……说说话……很快就过去了。”

可刚才那些画面从哪里来的?通道——我的灵石?怎么会这样?我还没有听说过哪个大陆上的魔法师的墨晶石能这样,那些片段清晰而明白无误!那……不,暂且不去想它。穆林桑克斯·狄努和摩费长老怎么会在一起?不是说穆林桑克斯·狄努与摩费长老的对头霍塔长老关系密切吗?也许我该先把画面中看到的告诉伊莎贝尔,那双美丽的天蓝色大眼睛是否也正在想我?见鬼,我怎么会有这么古怪的念头!

维多利亚急切地想说些什么,却结结巴巴地不知道从哪里开始。

“现……在是什么时……候?”

“刚刚入夜。”

这么说,余崩已经过去有小半天了。摩尔德加领主宫的夜宴正是高潮,然后是热闹奢华的舞会与通宵的狂欢,恐怕今夜印莱特首领们都无法赶回来了。看着局促不安的维多利亚,我想取笑她,可那笑出来的样子恐怕会让她更加不安。我尽力让声音接近正常一些:“和我说说过去……我想听。”

芩登湖的岁月,阳光与欢乐,溪流与古兰多花,维多利亚甚至用亚里巴桑语背诵出一首湖边古老的情诗,低柔轻快,和平常的她完全不同。恍惚与迷雾之间,不知不觉,声音慢慢低沉下来。英尔曼人、战士与军营,她提到了一个叫雷耶斯的战士。在战俘营中,那位战士如何发现了她,又如何替她掩盖身份。在半年前的一次必死的军演中,雷耶斯替换下她,并且将保护的责任托付给了其他战士。

“他只是一名普通而勇敢的战士,在芩登湖的时候我甚至都不认识他。”不知何时,维多利亚已经泪流满面:“我对不起他,对不起一百九十九名高岗战士。如果不是我的自私,利昂雅多和剩下的五名伙伴都会活下来!”

“过去了……维多利亚。”看着脸色苍白的她,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一句话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只有……过去里才有罪恶。现在没有……将来也没有。”

一双眼睛在心底一闪而过,带起一阵抽搐。

“怎么了?都是我不好,这时候不该和你说这些。”她急切地探过身子来,愧疚而有些羞涩地看着我。

“别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在身上……你在这儿……很好。和我说亚里巴桑语吧……很久没有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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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步声让维多利亚有些慌乱地站了起来,不由自主地察看自己是否还是那个“维多骑士”。房门被急切地推开,一身淡黄色精丝绣边的宫廷装外披着白色大袍的伊莎出现在门口,寒风将那张脸吹得红通通的,金黄色的卷发蓬松而杂乱。这个身影带着深夜清冷而又沁人心扉的气息扑到床头。

“伊莎,”我费力地说:“假如,我告诉维多……只有你知道她的身份,你会不会责怪我?”

“会,当然会。”熟悉的眼睛中噙满了泪水:“那会少了很多乐趣。不过我愿意原谅你,假如你允许我陪伴在你身边的话。”

“但愿……另外一个人也能原……谅我。”

那边,维多利亚茫然而又肯定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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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显得格外漫长,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许是凌晨,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腾歌将军满是风霜的脸上凝重而焦灼,如果不是特别要紧的事情他不会这么闯进来。将军的话里没有一丝波动:“公主殿下,我们得马上离开!摩尔德加大领主遇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