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东门外有口老井,井边有一爿酿酒作坊,老板姓钱,由于酿的酒味道一般,生意很是清淡。
后来,官府在作坊旁买地,建了官仓粮库,那钱老板突然转了运,酿出的酒味道甘醇绵厚,酒香沁人心脾,生意出奇的兴隆起来。钱老板的旧作坊换成了新的,不久后又盖起了酒楼,再没过几年,钱家的酒楼酒肆已经遍及周围的府县,钱老板成了富甲一方的大老板。
那年,钱老板病重,临闭眼前,他拉着儿子钱有道的手,指着门外那口老井,声音含糊的说:“九……九成……”刚说了两个字,便咽了气。
钱有道奇怪,钱家酿酒的水,都取自那口老井,他不明白,老头子为啥临死指着老井说“九成”呢?
钱老板去世后,钱家的生意依旧兴旺。这天,钱家最大的酒楼里来了个身穿羊皮坎肩、佝肩偻背、一把山羊胡子的老头。老头看来赶了不少路,满头大汗,一边把褡裢搁在桌上,一边拔出腰间的烟杆,吧嗒抽起来。不料一锅烟抽完,也不见有人来招呼,山羊胡便用烟袋锅子敲着桌子:“怎么没个人来招呼?”
今天老城赶庙会,酒楼里的达官显贵络绎不绝,伙计根本就没正眼瞧这山羊胡。一见山羊胡不乐意了,一个伙计才懒洋洋的过来:“您老要点什么?”山羊胡说:“这里是酒楼,你说我能要啥?先给我打二两酒,来碟子盐卤黄豆。”
酒菜来了,山羊胡“滋溜”一口酒,“嘎嘣”一颗黄豆,然后点上烟袋锅子,美美的吸上两口,半天也没挪个窝。到了傍晚,老头才心满意足的背上褡裢,把烟杆子往腰间一插:“伙计,算账。”酒楼的伙计说酒钱十文,那盐卤黄豆是酒楼免费提供给顾客的,山羊胡一听,高兴坏了,就摸出十个大子丢在柜台上,打着饱嗝走了。
没想到第二天那山羊胡又来了,仍旧要了二两酒,一碟子盐卤黄豆。钱家的酒楼生意兴旺,那山羊胡独自占一张大桌子,一坐半天,却只吃十文钱的酒,耽误了不少生意。掌柜的虽然不乐意,可自古开店笑脸迎客,一文钱的买卖也做,人家就吃那点东西,你能咋办?
谁料,那山羊胡好像上瘾了,隔三差五就来酒楼,照旧二两酒,一碟豆,自己的烟袋抽半宿,气得掌柜的翻白眼,让伙计去催他,酒楼生意忙,如果他吃完了,还是腾个地方吧。不想那山羊胡一听伙计的话,竟然乜斜着醉眼说:“怎么?既然开酒楼,还怕大肚子客?也罢,再给我来点别的吧。”伙计忙问他要啥,山羊胡眯着眼:“再来一碟子黄豆。”伙计差点气岔气。
如此三番,掌柜的便告诉了老板钱有道。钱有道一听,心说这山羊胡子不会是来故意捣乱的吧?于是他找了一个伶俐伙计,等山羊胡走时,悄悄跟着他,瞧瞧他是啥来头。
半天后,伙计回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告诉钱有道,这山羊胡屁来头也没有,只是一个放羊种地的糟老头子,姓牛,这牛老头平时嗜酒如命,却又吝啬小气,又爱贪小便宜,是个就着西北风啃咸菜的主儿,他来酒楼,纯粹是为了贪图这里免费给顾客吃的盐卤黄豆。
钱有道又气又笑,思忖了半晌,他摸着下巴说:“好个姓牛的,也不去打听打听,敢来我这里赚小便宜,你等着,到时候我让你光着屁股滚出我这酒楼。”
几天后,牛老头又到了酒楼,要了老酒黄豆,正喝着高兴,突然有人拍了他肩头一下:“这不是牛大爷吗?好久不见,您老身子骨还好?”牛老头回头一瞧,是个面生的中年汉子,不禁问:“你是?”汉子拍着手说:“真是贵人多忘事,您不记得我啦?我是你三姑的外甥的二姨的女婿啊。”牛老头想破脑袋也记不起来了,又害怕得罪人,只得啊啊应付着说了几句话。
那汉子走后,牛老头吃饱喝足,伙计过来算账,谁知他一掏衣袋,里面空空如也。牛老头傻了,明明他出门时带了钱啊。于是只得赔笑说:“今日不巧,这酒钱……”可伙计却指着柜台上的牌子,上写着:概不赊欠,免开尊口,如若耍赖,脱衣抵债。
牛老头的汗唰得淌下来了,他想找个熟人先借几文钱,可又看不到个熟悉的。早就等着瞧好戏的钱有道见牛老头急得猴一样抓耳挠腮,忍住笑,沉下脸,过来大喝一声:“好大胆子,光天化日就敢来我这酒楼骗吃骗喝,活得不耐烦了?”牛老头说他冤枉,今天出门时明明带了钱,肯定是路上丢了。钱有道冷笑一声:“丢了?如果来我这里的客人都说钱丢了,要赖帐,我岂不是要赔死了?”说着,他指着牌子说,酒楼的规矩,概不赊欠,如果没钱,就扒下衣服来抵账。
如今是夏日,牛老头只穿了一件汗衫,真脱下来抵债,自己不是要光着屁股回家吗?牛老头哀求钱有道,说看在他一把年纪的面子上,饶他这一回吧。可那钱有道哪里肯听,一声令下,几个伙计过来,三下五除二,把牛老头扒了个精光,扔到了大街上。牛老头羞愧难当,掩面抱头而去。
受此奇耻大辱,牛老头差点上吊,一连病了十几天,几个月也羞于出门。
半年后的一天,牛老头出了门,他先是卖了家里的羊,然后到西街的铁匠铺,让铁匠给他打造了一杆乌铁烟杆。这烟杆三尺长,三斤重,拇指粗细,烟锅足有婴孩拳头大小,牛老头把烟杆往腰间一别,就到了钱家酒楼外。
伙计早认出了他,就笑谑的说:“牛老头,不进来喝两杯?放心,这次没钱付账,脱衣服时,我给你留个裤衩好回家。”说得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可那牛老头仿佛没有听见,只在钱家酒楼和酿酒作坊外转悠,有时抬头看看天上刮过风色,有时低头闻闻作坊飘出的酒香,还不时抽出那杆乌铁烟杆,在地上敲敲打打,嘴里还不住唠叨些东西。一连几天,都是如此。钱有道听闻,心里纳闷,这牛老头不会是疯了吧?
这天,牛老头仍旧来到钱家酿酒作坊外,用烟杆敲打了地面半天,突然脸上露出了一副奇怪的表情,随后他来到钱家取水酿酒的老井边,蹲在井边抽起了烟袋。抽了一锅,再点上一锅,直到那烟锅子被烧得通红,那牛老头突然眼中精光一闪,马上用大拇指按灭烟火,之后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烟杆,把通红的烟锅子一下捅进了井边一个不起眼的小窟窿里。只听一声沉闷的尖利惨叫从窟窿里传出,随后一阵炙烤烂肉般的臭烟臭气冒出来。半柱香后,烟雾散去,牛老头拔出烟杆,重新插在腰间,才一摇三晃的离去。
不久,钱家的酿酒作坊突然酿不出好酒了,不论酿工们怎样努力,酿出的酒清淡如水,入口苦涩难咽,再也没有以前的醇厚味道。钱有道急了,作坊的存货堆集如山,酒楼的买卖也一落千丈,照这样下去,钱家的生意就彻底完了。
这天,钱有道突然想到,那牛老头曾经的种种古怪行为,心想,这一切该不是他搞的鬼吧?思来想去,钱有道便提上两坛好酒、一只烤鸡,找到了牛老头。
牛老头似乎早料到钱有道会来找他,也不客气,钱有道倒酒,他就喝,递给鸡腿,他就吃,钱有道见他掏出烟袋,就赶紧擦着火石。牛老头反倒不好意思起来:“钱老板,有啥事你说吧。”钱有道嘿嘿一笑,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搁在牛老头面前:“你老是明白人,我来是为了给你赔罪的。”牛老头一瞅银票,足足一千两,不禁心里一震:“赔罪?也不用这么厚的礼吧?”钱有道说:“明人之前不说暗话,我来一是赔罪,二就是向你老请教,我那作坊最近竟然酿不出好酒了,我想请你指点迷津。”牛老头一笑,沉默许久才说:“你们酿不出酒,我一个糟老头子怎么会知道底细呢?”
那钱有道见牛老头不说,又见周围无人,突然扑通跪下,流着泪说:“得罪你老人家都是我的错,是我雇那个中年汉子跟您搭讪时,偷您的钱袋。如果你老嫌不解气,就打我两下吧。”
牛老头不是铁石心肠,见钱有道一哭一跪,心就软了,他赶紧拉起钱有道,叹了口气说:“你那酒坊酿不出好酒,的确是我干的,因为我毁了你家里的酒虫啊。”
酒虫?钱有道愣了。牛老头告诉他,他钱家以前酿不出好酒,后来为啥突然转运了?那是因为多亏了他家旁边府县建的那座粮库啊!自古有粮就有虫,啥虫?蛀虫。那官仓粮库积粮如山,日久年深,便会生粮虫,那粮虫啃食粮米中的精华,日子一久就养得白白胖胖。而在粮仓的老鼠窝中,总有一只特别聪明的,这只老鼠不吃粮食,专门吃那些白胖粮虫,而这老鼠啃食粮虫后,口渴难忍,就挖洞去井边饮水,这时鼠粪鼠尿就无意中掉落进井水里。粮食精华被粮虫吃了,粮虫又被老鼠吃了,无数粮食精华在老鼠体内发酵,日积月累,再排出体外,这些精华落进井水,钱家又取水酿酒,这才酿出了那些好酒啊!而用这种方法酿出的酒,只有像他这样嗜酒如命的老酒客才能品得出来。自从被钱有道羞辱,他就打造了铁烟杆,然后找到了老鼠挖到井边饮水透气的鼠穴,等到那只聪明老鼠来饮水时,便用烧得通红的烟锅子烙死了它。
“其实那老鼠就是你们钱家的酒虫,没了它,也就没了粮食精华,你们怎么还能酿出好酒来?”牛老头说。
钱有道恍然大悟,他终于想起,父亲临死前指着井口说“九成”,其实不是九成,说的是酒虫啊。之后他赶紧追问,要怎么才能让那酒虫重生呢?牛老头笑了:“只要有粮库,还能少粮虫?有了粮虫自然有老鼠,老鼠里迟早会有一两只发现,哎呀,原来那粮虫比粮食好吃啊,到时,那老鼠不就变成酒虫了。”
钱有道对牛老头很是感激,从此隔三差五就带着好酒来探望。果然不出牛老头所料,不出半年,钱家果然又能酿造出好酒了。这天,钱有道又提着好酒来找牛老头,牛老头喝后,突然七窍流血。
牛老头这才回过味,指着钱有道说:“你……你好狠……”
钱有道阴恻恻的说:“别怪我,如果让人家知道我钱家的酒是用老鼠粪尿酿的,谁还敢喝?要怨你就怨自己,怎么我一哭一跪,你就把实话全告诉我了呢?”
牛老头死后,钱家又兴旺起来。不料没出两年,钱有道竟然又酿不出好酒了,他心里着急,难道官仓里没了老鼠?于是他便半夜爬进官仓打探消息,不妨被库司抓个正着,关进了大牢。
钱有道心想,自己有钱,大不了花几个钱就能出去。可谁能想到,当夜,进来几个库司,把绳套往他脖子上一拴,就要送他归西。钱有道吓尿了裤:“我罪不当死,要杀我也给我个理由。”
库司们笑了:“别怪我们,如果让人家知道官仓里的粮食被我们偷偷倒卖光了,我们的脑袋还要不要了。”
钱有道傻了,许久他才鬼哭般惨嚎道:“牛老头啊牛老头,你只知道粮库里有蛀虫,可那些贪官污吏却是更大的蛀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