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朱记木器店的掌柜朱十九刚起床,正在院内洗漱,就听街上喧嚷哭叫声一片。朱十九奇怪,就让小伙计旺儿出去看看。
不久,旺儿叹息着进来,说是一帮外地遭水灾的难民,逃难到这里,无以为生,正在街上卖儿卖女。朱十九心里一动,忙问是不是黄河又发大水了,旺儿点头:“这黄河年年发大水,堤坝年年决口,也不知淹死了多少人。”
朱十九一听,急忙出门,问那些难民是哪里人。其中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说:“我们是黄河边上的朱县人。”那朱县正是朱十九的老家,朱十九便关切的说:“今年黄河洪水来得比往年早,朱县的老百姓受灾如何?”那些难民一听,全都号哭着说,这次黄河决堤是在半夜,朱县百姓来不及准备,几万人被淹死了大半,剩下的四方逃难,又饿死了大半,如今就只剩下他们这些人了。
朱十九一听,脸色大变,忙说:“我听说朱县黄河岸上有座钟塔,每当黄河水位大涨,即将洪水决堤时,塔上的大钟就会自己鸣响,这次难道百姓们没有在意。”
那老者不听还好,一听这话,就跳着脚大骂:“这次死这么多人,都是那座钟塔埋下的祸根啊!”
原来,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朱县城外的龙门弯就是其中一弯,每年盛夏,河水暴涨,十年倒有九年冲毁堤坝。这年,朱县新任知县杜昌鼎说他做了个怪梦,梦里黄河河伯对他说,朱县百姓每年遭受水灾,死伤无数,河伯不忍心,他让杜昌鼎在河岸上盖一座木塔,塔尖上立一座铁钟,每年洪水即将来时,河伯就派虾兵蟹将架着云头,到塔尖上撞响铁钟。只要老百姓听到塔上的钟响,就说明快来洪水了,人们要立即收拾船只,准备避灾。
老百姓觉得此事荒谬,可那杜昌鼎却十分迷信,果然命工匠在黄河岸上盖了座木塔,塔尖上立了座铁铸的大钟。
不想,到了当年盛夏,一天半夜,木塔上的铁钟突然“咚咚”鸣响,一直响了半夜,第二天一早,洪水就冲进了县城。由于百姓们早准备了船只,这次水灾虽然淹了不少良田,却破天荒的无一人死伤。洪水退后,老百姓都说这河伯真是神了,于是百姓们出钱出力,不但把木塔改成了河伯庙,还在庙里塑了一尊河伯的金身神像,塔里每日香火旺盛,来烧香许愿的人们络绎不绝。而河伯也仿佛真的灵验,只要塔上钟响,甭问,不出几日,洪水必来,十几年间从无谬误,人们更加笃信河伯,连千里外的达官显贵听闻此事,都赶来河伯庙烧香拜神。
但是俗话说事事难料,今年不知为何,虽然到了夏季,每日暴雨不断,水位连连暴涨,可塔上的铁钟却没有一丝声响。钟既然不响,就说明洪水不会来,对河伯信心十足的朱县百姓不去防备,依然日日歌舞升平,谁想那天半夜,黄河却突然决堤,洪水咆哮着淹没了朱县,几万百姓多半还在睡梦中,就喂了河里的鱼虾。
听完老者的叙述,朱十九呆在当地,嘴里说着:“怎么会这样?”突然,他大叫一声,仰头摔倒在地,昏了过去。旺儿吓坏了,赶紧叫来朱家人,把朱十九抬了进去,又忙去请大夫。
大夫把脉后,说是急火攻心,开了几服药剂。服下药后,朱十九慢慢醒来,神智虽然渐渐清醒,可嘴里却反复叨念“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朱妻问他是什么事,朱十九却只是摇头。第二天,朱十九叫旺儿去一趟朱县,打听一下消息。一个月后,去朱县的旺儿回来,告诉朱十九,如今朱县是一片泽国,洪水还没退,水面上到处漂浮人畜尸体,其情其景惨不忍睹。
朱十九长叹一声,问朱县知县杜昌鼎如何了。旺儿说:“朝廷怪杜大人治河不利,被撤职查办,听说几天前已经押赴京城,在菜市口被砍头了。”
什么?朱十九捂着胸口,仰天哭道:“杜大人,你死的冤枉啊!”
三天后,朱十九不顾病情,打点行李,说是要出趟远门。朱妻不解:“你这是怎么了?”朱十九却摇头不语。
朱十九先是来到京城,悄悄花银子贿赂了刑部的监斩官兵,偷出了杜昌鼎的尸首,偷偷安葬。之后,他来到了朱县,找到传说中河伯撞钟的木塔,独自登上木塔,仔细在塔上塔下塔里塔外转悠了三天,塔里每根木梁、卯榫、木楔、木钉都仔细摸了一遍,终于在一处缺失了一根木楔的空隙中,找到了一张发黄的纸笺。纸笺上有几行字,朱十九看完字后,长叹一声:“唉,天意啊!”
几天后,朱十九来到百里外的乌龙镇,找到了一家“马家当铺”。当铺伙计见来了个风尘仆仆的老头,便爱搭不理的耷拉着眼皮问:“你要当什么东西?”
朱十九从怀里掏出那张从木塔里找到的发黄纸笺,拍在柜上:“这张纸笺,我当一万两!”
当铺伙计见只是一张废纸,这老头就当一万银子,忍不住大怒:“你这老东西存心来消遣吧?不是看在你一把年纪面上,老子给你两耳刮子。”说着就让其他伙计把他赶出去。
可朱十九却不动声色:“你们东家叫马一德吧?你们去把这张纸笺给他瞧瞧,看看他赶不赶我走。”
伙计见朱十九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反倒不敢放肆,立即拿着纸笺去找东家。不久,一个矮胖的中年人走出,把朱十九请到内室,之后抱拳:“这位老人家,这纸笺你是从哪里得到的?”
朱十九却反问:“你别管我从哪里得到的,这纸笺是否是你所写?”马一德点头:“不错,纸笺是我写的。”
马一德说,一年前,他经商一时大意,不但亏了本钱,还欠了一屁股烂债。他心情颓丧,得知百里外的河伯庙很灵验,就特地赶去烧香,祈求神仙保佑他转运。烧完香后,他一时兴起,就登上了木塔,谁知在木塔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他竟然发现有一根卯榫的古怪木楔,外表看来与其他木楔一般,可挖下来、撮去木屑,里面竟然包裹着一块几斤重的金条。马一德简直不敢相信,他欣喜若狂,心想一定是河伯见自己可怜,就大发慈悲,变出了一根金条给自己,让自己度过困境。于是他偷偷把金条揣起来,然后写了一张纸笺,上面说:多谢河伯显灵,这金条算是他马一德借河伯的,等他发了大财,一定十倍偿还河伯的大恩,为他老人家重塑金身。写完,便把纸笺塞进空隙,带着金条回乡去了。
说完,马一德问朱十九,这纸笺是不是从河伯庙的木塔上找到的?朱十九点头,随即说道:“那根金条马老板是否还保存着?”
马一德说当初为了还债,金条押给了债主,后来自己发达,又赎了回来。说着让人取出金条,朱十九拿起金条,仔细抚看半晌,发现上面有八个小字:神佛保佑,仙寿恒昌。字上还有“河西甄家”的烙印。
朱十九把金条还给马一德,然后说:“半个月后,请马老板务必赶去河伯庙,我有一件秘密要告诉马老板。”说完,不等马一德回答,便蹒跚而去。
河西甄家是当地有名的绸缎商贾,东家甄老爷乐善好施,笃信神佛,经常捐资修建庙宇寺观。朱十九来到甄家,面见甄老爷,问道,一年前河伯庙的木塔重新修缮时,甄老爷是不是偷偷让工匠用一根金条换下了一根木楔?
甄老爷呵呵笑说:“不错,那事是我干的。”他告诉朱十九,一年前他的爱孙患恶疾,难以痊愈,他就听从一个云游僧人的话,说要想病愈,就要在一根金条上镌刻上祷祝的吉祥话,然后放到寺庙的房梁瓦脊之间,以求神佛保佑。当时恰逢朱县河伯塔要修缮,他就买通工匠,用那根金条换下了其中一根木楔。
朱十九点头:“原来如此。半个月后,请甄老爷去河伯庙里一趟,我有一件秘密要宣布。”之后他问清偷换木楔的匠人姓名,得知那人叫木匠刘。找到木匠刘,他果然承认,那根木楔是他偷偷换成金条的。朱十九同样告诉木匠刘,请他也赴河伯庙一聚。
半月之后,朱十九在河伯庙的木塔上,摆了一桌酒宴,说是酒宴,不过几盘小菜,一壶老酒。马一德、甄老爷、木匠刘应邀而来,朱十九端起酒杯,三人却按耐不住,齐问:“酒先不忙喝,你请我们三人来这塔中,说是有秘密宣布,话还是先说明白,你有啥秘密要说呢?”
朱十九沉吟半晌,才开口说,自古黄河水患猛于虎,为了治理黄河,朝廷每年都会拨下大笔治河银子。可官场腐朽,那些银子经过各级各府层层盘剥,等到了地方手里,不到十分之一,根本不济事。知县杜昌鼎是个清官,他曾经做过工部侍郎,熟知黄河水文,经过勘察,他知道朱县河段的水流有一明一暗两股,每当洪水即将来时,那股暗流就会逆流而上,往高处倒流。根据这一现象,他便谎称河伯托梦,在黄河岸边造了座木塔。其实那木塔上的铁钟有一道机关,用铁索连接着黄河里的暗流,每当洪水来时,暗流一逆流,就会牵扯机关、拉动铁索,使得铁钟自己鸣响。杜昌鼎知道人们宁信神佛,不信人言,便假借河伯撞钟报水警,让百姓们躲避水灾。
“可是没想到,年年为百姓们鸣警的铁钟,今年却突然哑巴了,致使没有防备的百姓在洪水来时手足无措,死伤大半,这是怎么回事呢?”朱十九眼光扫过三人,“后来我上塔一看,终于明白了,因为塔上少了一根木楔啊!”
三人面面相觑,冷汗不自觉的流下来。朱十九说:“当年杜大人修建木塔的机关,就是拜托老朽设计的。这机关从上到下、从铁钟到河里的暗流,一共有一百零八根木楔连接,就像人的骨头关节,如果少一根,机关都不会转动,机关不动,铁钟就不会响,铁钟不响,老百姓怎么能知道洪水要来呢?”
马一德脸色惨白:“这么说,我拿走的金条,其实是机关里的一段,没了它,机关便失效了?”
朱十九痛心疾首的点头:“是的。”
甄老爷脸上挂不住:“这事没想到有如此内情,我当时以为,那……那不过是根普通木楔嘛,换成金的有啥关系?”
朱十九凄然说:“一根木头丢在街上没人理睬,一根金条丢在街上就会引来万人争夺。”
木匠刘盯着朱十九:“如今这事已经如此,已经无法挽回,你想如何了结?”
朱十九看着三人,悲怆说道:“这事咱们都有错,我错了,当初设置机关时,我不该为了省力,致使木楔被人轻易取走;木匠刘错了,你不该为了一点私利,把木楔偷换;甄老爷错了,你不该为了儿孙,去买通工匠,偷梁换柱;马一德也错了,天底下哪有金子没主儿的事,你不该为了还债,偷走金条。咱们都错了,咱们每人藏着的那点私心,加在一起,致使铁钟不鸣,洪水决堤,既害了清官杜大人,也害了朱县几万老百姓啊!”
说着,朱十九仰脖干掉杯中酒,之后拿起桌上的油灯,一下掷下塔去。只见黑烟腾空,火焰从塔下直烧上来。马一德三人惨叫着要逃命,可他们置身塔顶,一旦着火,哪有出路?
朱十九仰天大叫:“有欠有还,咱们要还死去的人们一个公道啊!”说罢,纵身跃入火海。
火光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