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的山野,空气清新,隐隐还能闻嗅到栀子花的味道。
她在这家破庙已经住了四天了,他说六天后就来接她,在她住下时,他就备好了六天的干粮和食物给她。
而且这家伙很会挑选,总是能选出最迷人景色,虽然六天里没有一个人和她说话,可她依旧能呆下去,因为她要绘,而且还可以绣图。
今儿已经是第六天了,也许黄昏他就会回来。
林六到山野挖了一些野菜,烫过凉拌;用山野的花儿做了一盘小菜,还捕了一只野兔,炖好,摆在桌上。
月上树梢头,已近三更,他还没有回来。
通常这个时候,他已经早早地回来了,他每次说三天,那就是至多三天,从不失约,总能按时归来。可现在,他没有回来,这有些不同。
林六站在破庙门口张望,一定是出事了,可他还没有回来。
她越来越担心,他们相识已经有两个月了。
突然,外面传来了奇怪的声音。
“谁?”林六奔出破庙,借着月光,看到不远处有个黑影正艰难地爬行在地上。
“你回来了?”林六轻问一声,蹲下身子,手一碰触,就是一股粘绸,“你受伤了吗?”他未应答,抱住他,艰难地拖往破庙,借着烛光,只瞧见他的黑衫胸前已经浸湿了大片。
林六解开他的衣袍,在她的面前,是一个伤痕累累的躯体,鞭痕、刀伤、剑伤,纵横交错,新的伤口在他胸前,是一个血窟,像是一个血泉,不停地涌上血来。
将他平躺草堆上,打开她的包袱,里面竟是各式各样的瓷瓶,取了一瓶创伤药,将若干粉末倒在他的伤口上,又转身去取包袱里的布条,一大圈的布条,一切都似她早就准备好的。
她从另一只瓷瓶里取了几粒药丸,喂到他的嘴里:“我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一直为你担心,可没想到你还是受伤了。你武功这么好,居然还会受伤。可见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这话一点儿也不错……”
他是人,而不是神。是人就会有生死病死,也会受伤。
林六絮絮叨叨地说着,不曾想他低哼一声,道:“是我太大意,低估了对方。”
她吃了一惊,低头看他,隔着一顶纱帷帽,又哪里能瞧见他的面容,林六苦笑了一声:“那往后,你就要小心一些。过些日子,我就回素女门,你身边可没人再照顾你。这一路行来,我买了一些药,你可以留下防身。”
他早就知道她买了许多的药,只是这药里又有多少是真管用的,他不知道。她每次都去城中郎中手里买,遇上别人说有上好的创伤药,她就买上一瓶放着,如今她那小小的包袱里竟有近十只瓶子,清一色都是创伤药。
“血好像止不住?”
林六有些担心。
“把我的剑拔开?”
林六愣了一下,难道要她结果了他,这不仅是伤吗?“你中毒了?”
他忍住剜心般的痛楚:“把剑拔开,在火里烧红,烫在我的伤口上止血。”
取了剑,将剑放在火中烧,过了一会儿,他道:“可以了,来吧!”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她深深地明白,如果她不帮忙,以他的狠绝,一定会自己动手,这一剑烫下去,许连旁边上好的肌肉都烫伤了。
林六解开他身上裹着的布条,将布条拿到外面打湿,将湿布条贴在周围的好肌肤上,贴了约有三层,她方拾了烧红的剑,一剑放下,就听到“吱!吱!”的声响,空气里有焦肉的香味,而他只轻微的颤栗了三两声,硬是没支出一声来。待她将剑移开,湿布条也被烤焦了,就连那焦布的下面肌肤都有些发红。
他透过纱帷,看她默默地做着一切,他以为,她会害怕,可她却这样平静而坦然地将剑烙在他的伤口。
血,终于止住了。
她转过身去,用盆里的水,清拭他身上的血渍。
“往后还是小心一些,不要让关心你的人为你担心。”
他呢喃着:“关心我的人?”
清拭完血渍,又上了一些药,重新从包袱里取了干净的布条,将他胸口的伤口包裹好。
“你这衣服一直没洗过吧?就从未见你换下来过。沾了血渍,衣服也破了,我拿到旁边小溪里洗洗。桌上有饭菜,你先吃些,回头我再去山下抓副药。”
他只着衬裤,抱着那床薄被,躺在草垛里。
待近天明时,她才回来,手里提着两副药,还拿了一只砂锅,另有一大堆食物。
蹲下身,生了火,在砂锅里加了水,将锅吊在火堆上,离了破庙,不一会儿就从外面取了他的衣服,坐在一边缝补起来。
他佯装睡觉,不和她说话。
可,在受伤的时候,有一个人为他上药,为他烧饭,还为他缝补衣衫……他觉得,心里暖暖的。这是他以前从未品尝到的,她那样的安静、平和,没有痛色,没有忧伤,一脸清秀的脸庞清丽得像洞庭湖的莲花。
因为他身负重伤,原本的计划又延后了。
他们在山野的破庙暂时安顿下来了,每隔两天,她就去山下一趟,买食物、买药材,还买了一块同样黑色的布料,他看着她将布料平展在地上,用自己的手量着大小,拿起剪刀,就那样熟练地裁剪起来。
她不说给谁缝衣服,可他知道,这件衣服是给自己的。
她缝制衣服的动作很快,一夜,她只用了一夜,就把一件短衣长裤给缝好了,和他身上的这套好似一样,可那衣襟上用却用白色的丝线绣了祥云图案。
不仅如此,她还给他另做了一条漂亮的腰带,也是黑色的,上面是几只白色的狼。当她把刚做好的腰带和新衣服放在一走,放在他的身边,他止不住惊异:“你知道我的身份?”
林六道:“不知道!只是我有一种感觉,你就像一只孤独的狼。而且那天我在脱你衣服的时候,看到了一块玉佩,上面雕的也是狼。”
他问:“不想知道我的身份?”
“你说我就听,你不说,我也不问。”
她的回答,让他有些意外。
她的淡然和平静,远远超出了他的意料之中。
“为什么不愿做嘉王妃?”
“不喜欢。”林六回答得极其干练,干练得只有三个字,她从怀中掏出一对南珠凤钗,每只凤钗都有两粒姆指大小的南珠,这对凤钗价值三万余两银子,“你是杀手,受伤这些天,没有生意,收下这对凤钗,也好与上面交差。”
他说:“你以为我是寻常的杀手?”
“杀手就是杀手,没有什么特别。就像你是人,在我眼里,就只是一个人,和其他的人并没什么不同。”
“你不好奇?”
她不想和他说什么大道理,“你做杀手一年能赚多少钱?”
“不好说!”
他在心里暗自发笑,面前的她居然认定他是杀手。
也许,他也只配做杀人。
就算是杀手,他也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杀手。
如果将所有的一切和盘托出,不知道她又会有怎样的反应。
“你一年杀的人,也许还没有我花一年时间绣的锦赚钱多。如果你是为钱,以后别再杀人,每年,我给你一幅好锦,买你一年不杀人。”
他不由得朗声大笑起来,笑声久久回荡在夜空。
待他笑罢,林六问:“你为什么笑?”
曾经何时,有人问他:你不会笑?
可今儿,他居然对她笑起来,还笑得这样的大声。
“你不相信我的话。我的第一幅绣锦,至今被皇上视为无价之宝,我想如果有人出价二万两纹银,皇上也未必肯卖。所以,如果再绣出比那更好的,一定会有更高的价钱。只要你拿了我的绣锦去燕京,找明月里的大户,一定价值不菲。你听好了,从现在开始,我不许你再做杀人的生意,你现在是我的,我买你一年不杀人。”
林六很认真的怒吼着,她可没有开玩笑。
她从自己的另一只包袱里,取出一块丝帛,透明如水,不算很大,宽约二尺,长约三尺,但见上面绣着几个大字《远山春色图》:“这幅锦,暗藏玄机,表面看是一幅《远山春色图》,阳光下,是一幅《细雨远山图》。我在三年前就开始构思这图,用了足足三年的时间才想到如何绣制,本来,我准备拿这图去见我师父。可是现在,我用它来买你一年不再接杀人生意。待我用这图呈见师父之后,我便将它给你。所以,从现在开始,你是我的!”
出道以来,有人出重金买他去杀人,可从未有人出钱让他保护。她是第一个。
他杀人无数,都是受命于买主,只认钱不认人。可她,却要买下他一年,买的是他不再杀人。
又到月圆时,林六望了望头上的月色,提起自己的包袱,那幅绣锦就放在他的身边。
林六近了山间泉溪,褪去衣衫,赤身走到水中,盘腿而坐,借着头顶的明月,暗调内息,修练《素女功》。
他手捧着绢帛,迎着月色,两面对视,终于发现了绣锦之下的玄机,在灯光下,是《远山春色图》,可里面所用的绣线颇有些不同,当光线够亮时,就变成了《细雨远山图》呈现一种雨中的朦胧美景。太离奇,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画。惊异于她的才华,惊异于她的聪颖。
远处传来了一阵优美的箫声,吹奏的是一支《宁心曲》,在江湖行走多年的他,熟知这曲子的魅力。早就听闻,素女门的金针道长擅长吹奏此曲,能让闻者宁心沉熟。
他意欲用内力相抗,不曾想这困意竟越发的深重,如此相斗一番,他倒在草垛上熟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