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下了一天一夜还没消停,红砖黄瓦的宫墙院落上都落满了一层雪,宫墙间的路上由于无人打扫,一脚踩上去齐膝深。薛神医走到养心殿的廊檐下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脚印,不出几个时辰就又会被落雪盖住,消失无踪。
拍拍身上的雪花,他将斗篷解下来交给门边侯着的内侍,低声询问,“圣上可好些了?”
“大好了。”
他点点头进了大殿,皇帝贴身伺候的内侍太监正在寝殿处等着,见他进来急忙上前低语道:“您可来了,圣上醒来就喝了一点参汤,到现在也没有想要进食的意思。这是怎么了?”
“无碍,圣上初醒这很正常,慢慢调养上两天就好了,我进去看看。”薛神医侧身从帘子边进了寝殿,萧凤林正靠在床头看奏折,大约折子上的内容实在气人,他眉头紧锁神情不算预约。
薛神医小心走上前将炭火拨了一下说道:“圣上刚刚大病初愈,不宜操劳。”
“唉,看看朕的这些儿子还有臣子们做的事,朕只恨这岁月不能慢点走,好让朕有更多的时间来治理好朕的江山。”萧凤林放下奏折,揉了揉眉心。
“儿孙自有儿孙福,该放松的时候还是要放松的。”薛神医在桌边坐下开始配药。
“凤生,朕与你认识有三十年了吧?”
“是的,差不多小三十年了。时间过得还真快啊。”
“朕一直让你进宫来陪朕,你总是推辞,如今老了老了倒是能在一起呆上几天了。”
“圣上日理万机,小民自由散漫惯了怕是与这宫里的规矩不和,到时候给圣上惹出麻烦来就不好收场了。”薛神医仔细地切着药材,心里不由得感叹,人终究是抵不过岁月,不管你是万万人之上还是乡野村夫。
“朕这一病有好些日子不曾去看过太后了,太后的身体怎么样?”
“太后这几日精神大好,那天还拉着草民去看宫里的腊梅花,还让宫娥采了枝头的雪水注水泡茶喝。圣上只管放心养病。”
“听你说起这腊梅花,朕就想起来从前晋安最喜欢去采梅花上的雪水,然后用玉盏盛着煮了泡茶喝。她说那些雪水里面有梅花的香气,朕从前总觉得她矫情,现在再想享受一回矫情也已经不可能了。”
对于皇帝忽然提起长公主,薛神医不知该说些什么,毕竟骨肉相残才是人间最惨痛的事情。
“这大半个宫墙内的梅花都是她领着人种下的,就为了等着雪水煮茶喝。父皇和母后都宠着她,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她。朕那时候很羡慕她,总喜欢跟她对着干,现在想想她也很无奈吧。可是谁又能想到,人长大了反而生出怨恨来,她恨我乱杀无辜,朕恨她不能理解还总是捣乱。”
“朕这几日昏睡着还梦到她了,她站在腊梅树下采着雪水,叫着朕的名字,让朕去喝茶。”说完萧凤林顿了一下,神情里透出一丝哀伤来。
“圣上,您是不是有些累了?”
“没有,朕好不容易醒来,心里堵得慌就像找个人说说话罢了。”皇帝说完望着窗外飞舞的雪花有想起了一个人来,“朕还记得那年第一次见到苏雪,也是这样的下雪天,她穿着月白色的斗篷,站在雪地里几乎跟周围的景色融为了一体,朕是走到跟前才发现她。转身的瞬间,银狐的毛领把她裹在里面,朕在那一瞬间仿佛见到了雪精灵。”
“她来到宫里陪朕,那是朕这一生中最开心的日子,朕也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给她,就为了看她一个笑脸。朕真的以为也能这样幸福一辈子,可朕忘了朕还有天下,朕不能把所有的宠爱都给她一个人,那其实也是害了她。”
唉,萧凤林叹了口气望着窗外的落雪,想起了自己见到她冰冷尸体时的心痛如绞和万念俱灰。倘若他只是一个普通人,该多好。可惜事情没有那么多如果,他确实害死了她,也埋葬了自己的温柔。
薛神医笼着袖子不知在想什么,听他说完便问道:“既然如此,圣上为什么不能善待她在这个世上的唯一亲人?”
“你说苏天歌吗?你让朕怎么善待她,看着那张脸朕就能想起来朕曾犯下的错误,那让朕寝食难安。所以朕只能把她驱逐得远远的,这已经是最大的优待而来。”
“朕知道你在心里骂朕是一个言而无信残忍无情的人,可是生在帝王家,这本身对朕就是最大的残忍。亲人不能其乐融融,爱人不能相依相偎,儿女不能怜爱慈祥,臣子不能信任无间。”萧凤林似乎有些疲惫了,缓缓撑着身子躺下来,最后又说了一句,“不像你,什么都可以随心所欲。”
薛神医拢着袖子走到窗边,他老了,皇帝也老了。老了的人喜欢回忆往昔,但是他可无法认同萧凤林说的这些话。他走到最后的孤家寡人可不是这个地位赐予他的,而是他自己的选择。当初他就不该背信弃义利用了被人又借刀杀人,长公主多么聪慧的人怎么可能猜不到这一切都是自己亲弟弟的主意?
她恨,她闹,可她真正想要的是皇帝的一个道歉,一个给所有隐逸族人迟到的平反。
还有苏雪,他若是早些放她离开,也不至于让她落得红颜薄命的下场。他不愿独自忍受这孤寂的皇宫就拘着她,直到事情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为了皇位苏雪也被放弃了。
萧凤林此人总是能找到很多借口将自己施加在别人身上的痛哭归咎于自己的不得已,不单懦弱而且不知悔改。薛神医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一次他用天歌的办法救活了他,可是他也没有多少寿数了。
想来当他真正离开人世再见到那些被他害死的故人时,应该会多少心生愧疚,说一句抱歉吧。
薛神医看了一眼养心殿外逐渐走来的人群,也替他觉得悲哀和可怜,就连生个病都不能好好养着,活着还真没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