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莫泊桑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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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幸福

现在正是掌灯前喝茶的时候。居高临下的别墅,俯瞰着大海;已经西落的太阳留下一片好像涂上金粉似的通红的天空;地中海——波平如镜的地中海,在夕阳余辉的照耀下仍旧闪闪发光,宛如一块巨大的金属板面,无比的光滑平坦。

翘首远方,锯齿形的群山在暗红色的晚霞里显出它们黑色的身影。

大家正在谈论着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爱情,把早已说过不知多少次的事情重新提出来讲了又讲。黄昏时分的淡淡的忧郁使谈话变得很温和,每个人的心灵里都漾起一种同情和感动。“爱情”这个字眼不断出现在人们嘴里,时而出自一个坚强有力的男性嗓音,时而出自一个清脆尖细的女性喉咙,它仿佛布满在这个小小的客厅中,像鸟儿一样飞来飞去,似幽灵一样盘旋飘荡。

一个人能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停地爱下去吗?

“能。”一些人说得很肯定。

“不能。”另一些人说得也很坚决。

大家区别不同的情况,划定一些界限,举出一些例子。所有在场的人,不分男女,每个人脑子里都涌现出许多撩人的回忆,但又不能引用,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因此都显得很激动。每个人都怀着强烈的兴趣,动情地谈论着这一男女之间神秘的,既平凡又至高无上的感情结合。

但突然有一个人,眼睛注视着前方,叫了起来。

“啊!你们看,那边,那是什么东西?”

海面上,天的尽头,突然出现一块模糊不清的、巨大的灰色的物体。

看着这个从来没有见过的惊人的东西,女士们都站了起来,弄不懂究竟是什么。

一个人说:

“这是科西嘉岛啊!人们一年可以这样看到它两三次,不过得在特殊的气候条件下,当空气极端纯净透明时才能看到。通常它总是远远地被水蒸汽形成的雾气遮盖着。”

大家隐隐约约辨认出有一条山脊,有的人甚至认为已经看到山顶上的积雪。这个突如其来的世界,这个从海里钻出来的幽灵,使所有的人都感到惊奇不安,甚至有点恐惧。大概只有像哥伦布那样穿越那些未经勘察的大洋的人们,才能看到这类奇景。

这时,一位一直没有开过口的老先生说话了:

“看,这个矗立在我们面前的岛屿,像是特地来回答我们谈论的问题的。它使我回想起一件奇特的往事;我倒知道在这座岛上有一个忠贞不渝的爱情故事,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的确值得赞叹的幸福的爱情故事。让我来跟大家讲一讲吧。”

“五年以前,我到这个荒凉的科西嘉岛做过一次旅行。尽管有几次人们像今天这样,能在法国海岸上看到它,这个岛屿对我们来说比美洲还要陌生和遥远。

来想像一下吧,一个还是混沌未开的世界,到处都是崇山峻岭,山和山之间只有一些狭窄的沟壑,沟壑里流着湍急的溪水;没有一块平地,只有像滔天巨浪似的花岗岩山峰和波澜起伏的崎岖土地;地面上不是覆盖着高大的栗树和松林,就是覆盖着灌木丛。

尽管你偶尔会看到一座像一堆岩石似的村庄出现在山顶上,但这仍是一块未经开垦的荒蛮之地。这里既没有农业,也没有工业,更谈不到艺术。你绝不会遇到一段加工过的木头,一块雕刻过的石块,也绝不会遇到一件纪念品,这种纪念品能够显示他们的祖先为了对抗优雅美丽事物的崇拜而表现出来的高雅的——或者哪怕是幼稚的趣味。在这个景色绝美又极其严酷的地方,最叫人震惊的莫过于一代一代流传下来的对美丽动人的——我们称之为艺术的——那种无动于衷的冷漠态度。

在意大利,那里每座充满杰作的宫殿本身就是一种杰作。宫殿里的大理石、木头、青铜、铁,以及多种金属和石头无不显示了人类的聪明才智。在那些古老的房子里,哪怕是随意放置着的小东西都显示出对美的刻意追求。意大利对我们大家来说都是神圣的乐园,我们钟爱它,因为它向我们展示并证明了创造性智慧的力量,及这种力量的伟大、能耐和它的胜利。

然而在它的对面。野蛮的科西嘉还停留在它的原始阶段。这里的人住在简陋的房子里,凡是与生活乃至与家族纠纷无关的事,一概没有兴趣。他们身上仍保留着那些缺少文化教育民族的所有缺点和优点:性格暴烈、忌恨心强,不自觉地嗜杀好斗;但他们也殷勤好客、慷慨大方,既忠诚朴实又单纯天真。他们对所有过路的人都热情接纳,只要你对他们稍微表示一点好感,他们对你都报以真诚的友谊。

我就在这个景色壮丽的岛上,没有客店,没有酒馆,连一条像样的道路也没有的岛上,带着好像到了世界尽头的感觉漫游了整整一个月。我循着一条山间小路,来到挂在半山腰的小村庄,村庄脚下是曲曲折折的深渊,晚上可以听到从深渊里传来的连续不断的响声,那是湍急的涧水发出的暗哑深沉的声音。我敲开一座房子的门,要求有个栖身过夜的地方和一点果腹的东西,第二天就走。于是我坐下来吃那些简单的饮食,在简陋的屋子里睡觉,早晨我握住主人伸出的手向他告别,他把我一直送到村口。

后来的一个晚上,我走了十个小时的路程之后,来到一座孤零零的小屋子跟前。这座小屋位于一条狭长的小山谷底部;小山谷有一法里多长,一直延伸到大海;两边陡峭的山坡上盖满灌木丛、崩塌的岩石和参天大树,它们像两道阴森森的高墙把这个悲惨凄凉的细谷封锁在里面。

这座茅屋四周有几株葡萄树和一个小园子,稍远一点还有几棵高大的栗树,总之,吃的东西有了。对这个穷乡僻壤来说,这已经算得上是一笔财富了。

接待我的是个体态端庄,衣着整洁的老妇人,这在当地是罕见的。男的坐在一张草垫椅子上,站起来向我打了个招呼之后,一言不发就又坐了回去。他的老伴对我说:

‘请原谅他,他现在耳朵聋了。他已经八十二岁了。’

他讲的是一口地道的法语,这使我十分惊奇。

我问她:

‘您不是科西嘉本地人吧?’

她答道:

‘不是。我们是大陆上的人,不过住在这里已经五十年了。’

一想到五十年的岁月竟是在这种远离人烟的荒山僻壤的角落里度过的,我不由得感到惶恐不安。这时一个老羊倌回来了,于是大家开始吃只有一道菜的晚餐,菜是用土豆、肥肉和甘蓝菜混在一起煮得很浓的汤。

吃完这餐简单的饭,我走到门外坐下来。我的心对眼前这一阴郁沉闷的景色感到非常压抑;出外旅行的人偶尔碰到愁闷的黄昏,或待在荒凉的地方,就会产生这种忧伤的心情。你会感到整个世界、生活、一切一切,好像将要结束似的;你陡然发觉令人心寒的人生苦难:孤零零的一个人,与世隔绝、一无所有,一切都是空虚的,内心也是孤独的,只能靠梦想来自我安慰、自我欺骗,一直到死为止。

老妇人走到我身边,她显然被一种好奇心困惑着,想来和我谈谈。看来哪怕是最能逆来顺受和安分守己的人,内心深处也蕴藏着这种好奇心。

‘您是从法国来的吧?’她问道。

‘是的,我是出来旅行消遣的。’

‘您也许是巴黎人吧?’

‘不,我是南锡人。’

我看她听我说了这句话以后似乎异常激动不安。我是怎么看出——或者不如说感觉出的,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她缓缓地又重复了一句:

‘您是南锡人?’

那个男人来到门口,脸上木无表情,就像所有聋子一样。

‘没关系,他听不到。’她说,停下一下,她又说道:

‘这么说您熟悉南锡上流社会的人吧?’

‘是啊,几乎所有上流社会的人我都熟悉。’

‘你知道圣·阿莱兹家族吗?’

‘知道,而且非常熟悉,他们是我父亲的朋友。’

‘请问您的尊姓大名?’

我说了我的名字,她凝视了我一下,然后像唤起了对往事的回忆似的,声音低沉地说:

‘不错。不错,我记起来了。布里泽玛尔家族,他们现在怎样了?’

‘全都死了。’

‘啊!那么西尔蒙家族呢?您认识他们吗?’

‘认识,那个最小的现在是将军了。’

她全身哆嗦起来,看得出是过分激动和极端不安的原因。不知道处于一种什么样的既强烈又神圣的混乱思想,出于某种需要,她想承认,想把一切都讲出来,想谈一谈一直锁在她心底深处的那些往事和一提到名字就使她内心不得安宁的那些人。于是她颤抖地说:

‘不错,亨利·德·西尔蒙,我很清楚,他是我亲弟弟。’

我大惊失色,抬起眼睛看着她,顿时回忆起来:

很久以前,发生过一桩贵族阶层的丑闻,并且轰动了整个洛林。一个既漂亮又富有的年轻姑娘苏珊·德·西尔蒙,被他父亲率领的轻骑兵团里的一个士兵拐走了。

这个迷住了上校女儿的士兵是个漂亮的小伙子,尽管出身农家,但穿起蓝色的带着肋状盘花纽的骑兵服却显得非常英俊。她大概是在骑兵队伍通过时注意到他,并且对他一见钟情的;但是她是怎样跟他谈上话,他们如何能够互相了解,她又怎么敢于向他表明心迹的?这些就从来无人知道了。

人们丝毫没有注意到,也一点没有往这一方面考虑。然而就在这个士兵刚刚服役期满的一个晚上,他和她一起失踪了。人们四处寻找,也不见他们的踪影。从此再也没有得到他们的消息,只好当做她已经死了。

而我却在这个阴森可怖的山谷里和她不期而遇。

轮到我说话了,于是我说道:

‘是的,我想起来了,您是苏珊小姐吧?’

她点点头表示‘是的’,同时落下泪来。随后她用眼睛朝站在这座破房子门口一动不动的那个老头儿望望,意思是让我知道:‘就是他。’

从她看他时那种仍旧一往情深的眼光里,我清楚她始终爱着他。

我问道:

‘无论怎样,您总是很幸福的吧?’

她用一种发自肺腑的声音回答说:

‘啊!是的,非常幸福。他给了我莫大幸福,我从没有一点后悔。’

我很吃惊这个富有的姑娘竟跟上了这么一个男人,这么一个农民,连累她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农妇。我略带伤感地注视着她,想不到爱情的力量竟如此巨大。她竟然能适应这种平平淡淡、毫无奢华、谈不到一点高雅的生活,顺从了他这种简朴的生活习惯,并且对他一如既往的深深地爱着。现在她自己成了一个头戴便帽、身穿布裙的乡下农妇,坐在白木桌子前面的一张草垫椅子上,吃着瓦盆装的甘蓝土豆加肥肉的浓汤,和他一起睡在一张草织褥子上。

除了他,她什么都不想。什么优雅漂亮,什么珠宝首饰、绫罗绸缎、柔软的坐椅、四壁罩着帷幔的温馨的房间,以及身子伸进去就能够舒舒服服休息的鸭绒被她都不再追求,也都不惋惜。除了他,她再不需要什么;只要有他在身边,她就心满意足,别无所求了。

她在她青春年华的时候就放弃了舒适生活和社会,离开抚养过她、爱过她的亲人,独自一人跟着他来到这个荒无人烟的山沟里。对她来说,他就是她的一切,就是她的全部要求,就是她的整个梦想,就是她的无限希望。他使她的生活从头到尾都充满了幸福。

她的生活已经完美无缺了,不可能更幸福了。

整整一个晚上,我听着这个躺在简陋的床上的老兵的刺耳的呼噜声,他的身边是跟随他来到这偏远地方的女人。我一边听一边想着这一如此离奇而又如此简单的故事,想着这种幸福,它是如此完美,而它所要求的又是如此之少。

第二天太阳升起时,我握过这一对老夫妇的手就告辞了。”

故事到这里讲完了。一位女士说道:

“尽管如此,她的理想还是太浅薄,愿望太简单,需求太低级。这样的人只能是个傻子。”

另外一位女士细声细气地说:

“这有什么要紧!只要她幸福就行了。”

在天的那一边,科西嘉巨大的身影渐渐抹去,消失在了黑夜中;慢慢地它回入大海,好像仅仅是为了亲自叙述在它岸上居住的,这一对卑微的情人的故事才特意显现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