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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漂亮朋友(24)

在这阴森可怕的房间内,听到自己的说话声显得格外响亮,他们不由地吃了一惊,立即下意识地向死者的脸上看了看,仿佛死者在听他们的谈话,并会像几个小时以前那样作出反应似的。

杜洛瓦又说:

“唉!这对你的打击实在太大了,你的生活是被彻底打乱了,而且你的精神世界也遭受了不小的震动啊!”

年轻的女人长叹一声,但并没有说话。

杜洛瓦接着说:

“年纪轻轻就碰到这种事儿,以后的日子孤苦伶仃可怎么过啊?”

说到这,他停了下来,见弗雷斯蒂埃夫人仍然一声不吭,他又接着说到:

“无论怎样,你是知道的,我们有约在先。我完全听从你的吩咐,我是属于你的。”

弗雷斯蒂埃夫人向他伸出一只手,并且向他投来既充满凄戚又饱含柔情、令人销魂蚀骨的一瞥:

“你的心真好,谢谢,我实在没什么说的。如果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并且有这种勇气,我也同样会对你说:请相信我吧。”

杜洛瓦握住她伸过来的手,没有立刻松开,而是紧紧地握着,热切地想在上面亲一亲。最后,他下了决心,把这只皮肤细腻、有点温热而又芳香扑鼻的小手,慢慢地挪到唇边,在上面亲了很久。

后来,他想到,朋友间的这种亲昵时间不可拖得太长,于是便识趣地松开了这只纤纤玉手。弗雷斯蒂埃夫人的手软绵绵地落回膝盖上,她带着严肃的神情说道:

“是的,从今以后,我是孤身一人了,但我会勇敢地面对人生的。”

杜洛瓦不知怎样才能使她明白,他是多么希望能够娶她为妻,这太难于启齿。他总不能在这个时候,这种地方,在她丈夫的遗体旁,同她说这些话。但他觉得仍然可以通过旁敲侧击的办法,以一些语义双关,含蓄而又恰如其分的暗示,让她明白他的心意。这样的话并不难找到。

关键是,他们面前这具早已僵硬的尸体,正横在他们中间,使他感到很不自在,无法集中精力,巧妙表达。何况一段时间以来,他感到,在房内浑浊的空气中,已可闻到一股不正常的气味,那是胸腔病灶腐烂变质的臭味。也就是人死之后,守灵亲属常常会闻到的最初恶臭。尸体入殓之后,这种恶臭将很快充满整个棺木。

杜洛瓦因而问道:

“可不可以开一会儿窗子?房内空气太不好了。”

弗雷斯蒂埃夫人回答道:

“当然可以,其实我也感觉到了。”

杜洛瓦走过去,打开窗户。一股夜晚的凉气带着一丝馨香,吹了进来,把床前两支蜡烛的火光吹得摇曳不定。就跟前天晚上一样,窗外月华如水,使附近各幢别墅的粉墙显得分外洁白,并在波涛不兴的平静海面上形成了粼粼波光。杜洛瓦深深吸了口气,仿佛自己正一步步地临近幸福之门,这使他感到希望满怀。

他转过身,对弗雷斯蒂埃夫人说道:

“到这儿来吸点新鲜空气吧,天气好极了。”

弗雷斯蒂埃夫人缓缓地走过来,在向他身边的窗台上靠了一会儿。

杜洛瓦随即低声对她说道:

“请听我说,希望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千万不要由于我在这时候同你讲这种问题而生气。我后天就要同您分手了,要是等你回到巴黎,只怕就太晚了。我想说的是……你是知道的,我是个既无钱势也无地位的穷汉。然而我人穷志不短,并且自认为并不怎样愚蠢苯拙。再说我已经走上一条平坦大道,前程应当不错。同一个已经功成名就的人在一起,人们所看到的,只能就是眼前那些;而同一个刚刚起步的人在一起,未来就难以预料了,也许会有好有坏。不管怎样,记得有一天,我曾在你家里对你说过,我所日夜憧憬的,就是希望能娶一个像你这样的妻子。这个想法直到现在也没有改变,今天再次向您重申这个愿望。你不必马上表示可否,让我继续说下去。我现在不是在向你求爱,此时此地做这种事,完全是对它的玷污。我对你说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心。只要有你一句话,我就可以成为世上最幸福的人。我既可作你亲密无间的朋友,也可成为你朝夕相伴的丈夫,怎样更好,全按你的意愿办。总之,我这颗心,我这个人,全都属于你。你无需马上答复我,这个问题,我更不愿意在这儿谈。将来等我们在巴黎重逢后,你再告诉我你所作出的决定。在此之前,咱们一句话也不必再说,你说好吗?”

他一口气说完这些话,连看也没看她一眼,似乎这些话是向着窗外沉寂的夜幕说的。弗雷斯蒂埃夫人则像是什么也没听进去似的,身子动也不动,同他一样,两眼直勾勾地茫然望向窗外洒满月光的苍茫大地。

就这样他们肩并肩站在窗前,久久地默默无语,脑海陷入沉思。

“天有点凉了。”弗雷斯蒂埃夫人轻声说道,便转过身回到了床前。杜洛瓦也跟着走了过去。

靠近床边时,他更清楚地闻到了弗雷斯蒂埃的尸体的确有味了。他把自己坐的那把扶手椅往外拉了拉,因为这腐烂的气味,他再也受不了了。

“无论怎样,明天该入殓了。”他说。

“这是自然的。八点钟木匠就来。”

“可怜的弗雷斯蒂埃!”杜洛瓦说道。

年轻的女人也带着深深的悲伤,无可奈何地长叹了一口气。

他们俩已不看他。不久之前,他们对他的死还是那样地感到愤懑和不悦。现在,对此他们已渐渐习惯了,已从思想上开始接受了,他们不也是要死的吗?

他们没有再说话,继续瞪大眼睛,郑重其事地为死者守灵。然而到午夜时分,杜洛瓦终于抵挡不过睡魔的缠绕,率先朦胧睡去了。等他醒来时,他发现弗雷斯蒂埃夫人也睡着了。

他换了个较舒服的姿势,又合上眼睛,嘴里喃喃地说:

“他妈的,不论怎样,躺在被窝里总要舒服得多。”

突然门外发出一声响动,把他从梦中惊醒。看护走了进来。天已大亮。对面扶手椅上沉沉睡去的弗雷斯蒂埃夫人看来也同他一样,被惊醒了。尽管她在椅子上呆了一夜,面色有点苍白,但仍旧显得妩媚、娇艳。

杜洛瓦看了看尸体,他不觉打了寒战,叫道:

“看呵!他的胡子!”

尸体虽已开始腐烂,胡碴却依然在长,且一天之内,同活人的脸上几天内长出的一样长。人虽已死,生命仿佛仍旧存在,简直像是就要复活似的。这非同寻常、令人魂飞魄散的可怖景象,实在叫人无法理解。他们惊呆了。

随后两个人都去休息了一会儿,直到中午十一点才回来忙着将查理入棺。事毕,他们顿时感到一身轻松,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待他们忙完死者的后事,他们又重新回到了正常的生活中,面对面地坐在餐桌旁,很想谈一些令人释怀,甚至开心的事情。

和煦的春风不时从房内大开的窗户送来门前盛开的石竹花令人熏然欲醉的芳香。

弗雷斯蒂埃夫人向杜洛瓦提议去花园走走。他们围着一块小草坪慢慢地走着。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着枞树和桉树散发的香味,那气味吸入丹田,使人如痴如醉。

忽然间,神情严肃的弗雷斯蒂埃夫人首先开口,声音低沉,且同杜洛瓦昨夜在房内同她说话时一样,目光没有注视对方。

“您请听我说,亲爱的朋友。你昨晚的话我全听见了,我想了……很久很久。我不愿意一言不发便让你离开这里。不过我还不能告诉你是同意还是不同意。我们还是再等一等、看一看吧,这样双方可有更好的了解。你也应该把事情想得周全些,不要凭一时冲动。查理尚未入土安葬,我之所以在这时候同你谈这个,是由于既然你已向我提出来了,便有必要让你知道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否则假如你不是那种……要是您对我不能理解,与我不能相处,你对我说的那个想法,还不如早日打消得为好。

“请您明白,婚姻对我而言从来不是什么束缚,而是一种组合。我希望自由自在,希望在行动、交往和出入方面都始终享有绝对的自由。要是对方对我的行动加以监视,产生嫉妒或说三道四,我是受不了的。当然,对于娶我的那个男人,他的名声我也决不会玷污,绝对不会使他受人憎恶,落人耻笑。因此我的这位夫君,必须要对我平等相待,把我当做一个志同道合的人,而不能把我视为低他一等,对他惟命是从、百依百顺的妻子。我知道,我的这一想法,有些与众不同。但我不会改变自己的。这就是我所要对你说的。

“最后再说一句:你无需马上回答,现在回答只会是匆忙的考虑,不会稳妥。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这一切,过些日子再谈,也许会更好。

“现在你去转转吧,我还要回去守灵。晚上见。”

他拿着她的手吻了很久,然后一声未吭,就走开了。

到晚饭时分他们才重新见面。但因为两人都已疲乏不堪,饭一吃完便回到各自的房间休息去了。

第二天,查理·弗雷斯蒂埃被草草安葬在戛纳的一处公墓。乔治·杜洛瓦决定乘中午一点半经过戛纳的快车回巴黎。

弗雷斯蒂埃夫人送他到车站。车未来之前,两人在月台上悠闲地走了走,说了些完全无关紧要的事情。

列车终于来了,只有五节车厢,显得非常短,可真是名副其实的快车。

杜洛瓦选好座位后又走下车来,同她闲聊了两句,后悔不该离她而去,心中蓦然升起一种愁绪和哀伤,十分地难舍难分,好像从此以后,他们就再也不能相见了。

“列车就要开了,请去马赛、里昂和巴黎的旅客马上上车!”列车员喊了起来。杜洛瓦只好上了车,随后又伏在车窗上同她说了几句。随着一声汽笛长鸣,列车终于慢慢起动。

杜洛瓦探身车外,见弗雷斯蒂埃夫人正一动不动地站在月台上目送他远去。眼看她的身影就要消失了,说时迟那时快,他马上以双手沾唇,抛给她一个飞吻。

作为回报,她有点犹豫不决地也做了同样的动作,但并没有完全放开,只是将手稍稍动了动。

乔治·杜洛瓦原来的生活又恢复了,一切依然。

他现已搬到君士坦丁堡街一楼的那一套房间内,生活极有条理,俨然一副一切从头开始的样子。他同德·马莱尔夫人所保持的关系,甚至也挂上一点儿正常夫妻的色彩,好像为应付即将到来的重大变化,而提前进行着某种演练。对于他这种按步就班的泰然表现,他的情妇不免常常感到纳闷,不止一次地笑着说:

“你比我丈夫还要没劲儿,早知如此,当初我真没必要换一个。”弗雷斯蒂埃夫人在戛纳滞留了些时日,至今未归。后来,杜洛瓦终于收到她的一封信,信上说她将在四月中旬回来,对于他们的久别,却只字未提。但他并不死心,决心一旦她稍有犹疑,便使出浑身解数,一定要把她娶到手。他相信自己福星高照,相信他身上有一股令所有女人都难以抗拒、说不出所以然的魅力。

一天,他收到一张便条,决定性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我已回到巴黎。请即来面晤。

玛德莱娜·弗雷斯蒂埃

除此以外,便条上什么都没写。他收到这张纸条是在上午九点,当天下午三点他就到了弗雷斯蒂埃夫人家中。一见到他,弗雷斯蒂埃夫人的脸上便漾出她那特有的媚人微笑,向他伸出两只手。久别重逢,他们良久地凝视着。

“在那可怕的时刻,难为你为我到那边跑了一趟。”弗雷斯蒂埃夫人喃喃地说。

“当时只要你一句话,无论您要我做什么都无所谓的。”杜洛瓦说道。

说着,两人坐了下来。弗雷斯蒂埃夫人向他打听报馆及瓦尔特夫妇和其他同仁的情况。她所惦记的,就是报馆。

“这些日子,”她说,“我很想念报馆,非常想念。即使未在报馆担任任何职务,但我的心已同它连在一起。有什么办法?我就是很喜欢这一行。”

说到这里,她嘎然止住。杜洛瓦觉得,听话听音,她的微笑、声调,乃至话语本身,都分明是一种暗示。因此他虽曾许诺决不贸然从事,此刻仍经不住诱惑,遂嗫嚅着问道:

“既然如此……你为何……为何不以……杜洛瓦这个姓……重操旧业呢?”

弗雷斯蒂埃夫人又变得一本正经起来,把手放在杜洛瓦的手臂上轻声说道:

“咱们还是暂时不要谈这个吧。”

然而杜洛瓦看出,她实际上已经同意了,因此双膝在她面前一跪,狂热地亲吻着她的手,结结巴巴地说道:

“谢谢,谢谢,我是那么地爱你!”

弗雷斯蒂埃夫人站了起来,杜洛瓦跟着也站了起来。他看到,她的面色异常苍白,于是立即明白,她有意于他,也许已经很久很久了。此时两人正面对面站着,他将会把她搂到怀里,带着庄重而又缠绵的神情,久久地吻着她的前额。

弗雷斯蒂埃夫人轻轻一闪,把他的拥抱挣脱了,接着又郑重其事地说道:

“朋友,你可听好,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作出任何决定,当然最后我很可能会同意的。但有一点,在我同意你向外宣布之前,你一定要答应我保守秘密。”

杜洛瓦发誓一定会守口如瓶,随后便欣喜万分地走了。

从此,他每次来她家看望她,都非常谨慎,从不要求她明确地答应下来。因为谈到未来或“以后”,她有自己的打算。提及要做的事情,她总将两个人的生活掺杂在一起描述,这比正式赞同岂不是更好,也愈加巧妙?

杜洛瓦像换了个人似的,每天都没命地工作,并且省吃俭用,打算积攒一点钱,以免结婚时因一个铜子儿都没有而手足无措。想当初,他是花钱如流水,现如今,他却成了爱钱如命的人。

转眼之间,一年过去了。他们的关系依然无人知晓。这是因为他们很少见面,即使见面,表现也极为自然。

一天晚上,玛德莱娜盯着他的两眼,问他道:

“我们的事儿,马莱尔夫人知道吗?”

“没有。我既已答应你严守秘密,就没向任何人说过。”

“那好,现在是通知她的时候了。我负责通知瓦尔特两口子,这个星期就要把该通知的人都通知到,你看行吗?”

“行,明天就办。”杜洛瓦说,激动得他满脸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