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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漂亮朋友(26)

说了两句话后,两人又沉默了,仿佛谁都不敢尽情地述说各自的往昔年华。他们这样默默地坐着,像是在回味那令人留连、富于诗意的往事。

坐在妻子对面的杜洛瓦,此刻拿起她的小手,慢条斯理地亲了亲。

“从卢昂回来后,”他说,“我们可以到夏图去吃几次晚餐。”

“可是我们有很多事要做呀!”妻子说。那口气似乎是说:

“不能因贪图享乐,而把该做的事丢在一边。”

杜洛瓦将她的手始终握在手中,心里不安地寻思着,如何才可转而对她表示爱意。即使在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面前,他也未曾像现在这样神慌意乱、不知所措。对于玛德莱娜,他之所以不敢冒然行事,是由于觉得她聪明过人,而且又狡猾机警。在她面前,他既不敢过于腼腆,又不敢过于鲁莽;既不敢显得反应迟钝,又不敢操之过急,生怕她看不起自己。

他将这只纤纤细手,轻轻捏了捏,不料对方竟毫无反应。他于是说到:

“我仿佛觉得很奇怪,你怎么成了我的妻子。”

“为什么?”玛德莱娜显出诧异的神色。

“我也不知为什么,只是觉得奇怪。我很想吻吻你,但又为自己拥有此权利而感到惊讶。”

她不慌不忙地将她的粉脸向他凑了过去,他像亲一位亲姐妹一样在上面亲了亲。

“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杜洛瓦又说道,“你知道,就在弗雷斯蒂埃邀请我在你家参加的那次晚宴上。我当时想,我要是能找个像你这样的女人,也就算是没有白过一生了。怎么样?你现在不已经是我的妻了吗?”

“谢谢你这样抬举我。”玛德莱娜说,一面以她那始终漾着一丝笑意的目光,温柔地凝视着他。

“我这些话也太冷漠,太愚蠢了。”杜洛瓦心里想。“不行,我得加快进行。”于是向她问道:“你同弗雷斯蒂埃是如何认识的?”

不想她竟带着挑逗的调皮神情说道:

“我们此番去卢昂,难道就是为了谈他?”

杜洛瓦觉得面红耳赤,说道:

“对不起,我真笨。您让我胆怯。”

玛德莱娜忍不住喜形于色:

“我让你胆怯?这怎么可能呢?你倒是说说看。”

杜洛瓦移过身子,紧贴着她坐下来。

“瞧!一只鹿!”她叫了一声。

列车正穿过圣热尔曼林地,她看见一头受惊的小鹿,纵身一跃,跳过了一道小径。

趁她在敞开的车窗向外望时,杜洛瓦俯下身子,温情脉脉地在她颈部的头发上亲吻了很久。

她起初好半天没有动弹,然后便抬起头来说道:“别闹了,你弄得我怪痒痒的。”

然而杜洛瓦并未就此罢休,不停地抖动卷曲的胡须,在她白皙的肌肤上到处激烈地吻着,这弄得她烦躁不安。玛德莱娜稍微扭动了一下身子:

“我说你安分一会儿好不好?”

杜洛瓦将右手从她身后插过去,把她的头扳了过来,就像老鹰袭击小动物一样,向她的嘴扑了上去。

她挣扎着,想挣脱他的拥抱,终于把他一把推开,说道:

“你有完没完呀?”

杜洛瓦哪里听得进去?他带着激动的神情,一把将她搂住,饿狼似的在她脸上贪婪的狂吻着,并试图将她按在座位的软皮垫上。她猛地一使劲,终于挣脱了他,霍地站了起来:

“啊!乔治,你这是怎么啦?别再闹了。我们都早已不是小孩子,完全可以等到了鲁昂再说嘛?”

杜洛瓦坐在那里,满脸通红,听过这几句冠冕堂皇的言词,心里顿时一下冷了下来。稍稍平静下来后,他又轻松地说笑了起来:

“行,我就耐心地等着。不过我提醒你,我们现在才到卢瓦西,在到达卢昂之前,我是没有多少闲情,跟你说上几句话的。”

“那就让我来说好了。”玛德莱娜说道。

她又走过去,显得很温柔地坐在他身旁。

她把从卢昂回来后该做些什么,详细地列举出来。他们将住在她的前夫留给她的房子里。弗雷斯蒂埃在《法兰西生活报》的职务和待遇,杜洛瓦也将继承。

婚礼举行之前,她已像生意人一样,把他们未来家庭的收支,开出一份详细的清单。

他们的结合,采取的是将夫妻财产分开的做法,对诸如死亡、离婚、生下一个或数个子女等可能出现的情况,都考虑到了。男方声称可带来四千法郎,可是其中有一千五百法郎是借来的,其余部分是他在这一年中为准备结婚,而省吃俭用地积攒下来的。女方可带来四万法郎,据她说这笔钱是弗雷斯蒂埃留给她的。

说到这里,她又谈起了弗雷斯蒂埃,并对他大大夸奖了一番:

“他这个人很能埋头苦干,生活井井有条,并且很节俭。要是不死,用不了多久就会创下一份家业。”

杜洛瓦心不在焉地坐在那里,这些话,他哪里听得进去。

玛德莱娜不时停下说理一下思路。此时,她又说道:

“不出三四年,你每年就一定能赚它三四万法郎。如果查理倘若健在的话,这钱本该是他赚的。”

杜洛瓦对她这番说教已开始感到不耐烦,于是回敬了她一句:

“我想,我们今天不是为了谈论他才到卢昂的。”

“说得对,是我错了。”说完玛德莱娜在他脸上轻轻拍了一下。随后便朗朗地笑了起来。

杜洛瓦把两手放在膝盖上端坐着,像是一个非常乖的孩子。

“你这种模样真让人想笑。”玛德莱娜说。

“我现在所处的位置就是这样,”杜洛瓦分辨道,“而且将永远无法摆脱。再说,你刚才那番话不也就是这种意思吗?”

玛德莱娜马上问道:

“此话怎讲?”

“家里的事,全部由你掌管,我可以处处听你安排。作为一个结过婚的女人,这你自然应该当仁不让!”

玛德莱娜不禁一惊:

“你到底想说什么?”

“很简单,你是结过婚的,很有点这方面的经验,但我却只是个一窍不通的单身汉,我的无知得靠你来弥补,靠你来开导,情况就是这样!”

她嚷了起来:

“这太不像话了!”

杜洛瓦回答道:

“事情明摆着,我对女人可以说一无所知,而你刚刚失去前夫,自然很了解男人,难道不是吗?一切得由你手把手地来教我……今晚就……要是你愿意,甚至现在就可以开始……”

玛德莱娜兴奋地大声说道:

“啊!要说这个,我倒是可以帮帮你的,你就放心好了……”

他接着又学着中学生背书的腔调嘟嘟哝哝地说道:

“当然,我就指望你了。我甚至希望,你给我开的课,能够讲得扎实一些。整个课程……可分为二十讲……前十讲打基础……阅读和语法还是很重要的……后十讲用来学提高和修辞……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这样?”

笑得前俯后仰的玛德莱娜说道:

“你可真是个名副其实的榆木疙瘩。”

杜洛瓦又说:

“既然你跟我说话,左一个‘你’右一个‘你’,我也就以你为榜样,今后对你一律以‘你’相称,而不再用‘您’。亲爱的,告诉你,我对你的爱现在是越来越强烈,每分每秒都在增加。卢昂怎么还没到呢,真是急死人了!”

这番话,他是学着演员抑扬顿挫的腔调说的,并且脸上充满滑稽的表情,使得这位看惯了风流文人矫揉造作和夸夸其谈的年轻少妇,忍不住十分开心。

她从侧面望着杜洛瓦,觉得他长得实在迷人。这时的她,好似见到树上熟透了的诱人果实,恨不得马上就能一饱口福,然而理智告诉她,这果实很好,但必须在饭后吃甜点时方可品尝,因此还是忍住了。

想着自己这突然袭上心头的想法,她不由地感到满脸通红,说道:

“小家伙,我是过来人,我的话你还不信?在车厢里偷情只会使人倒胃,并没有什么味道。”

接着,她的脸红得更厉害了,她又说了一句:

“瓜熟蒂落,水到渠成。无论什么事都不能操之过急。”

她那魅人的小嘴吐出的这一句句暗示,杜洛瓦难道还听不出来?他不觉兴奋不已,憨笑着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同时口中念念有词,好像在作祈祷。随后,他大声说道:

“我刚刚求得主司诱惑的天神圣安东尼对我的庇佑。如今,我是心硬如铁,不为任何诱惑所动了。”

夜色悄然降临。透明的夜幕宛如一袭轻纱,笼罩着列车右方的广袤原野。列车此刻正沿着塞纳河岸向前驰去。车内两个年轻人朝窗外望去,路边的河水像一条光滑如镜的宽阔金属带,不停地向前伸展。火红的夕阳已坠人地平线以下,红彤彤的斑点残留在天幕上,在水中形成耀眼的红色倒影。倒影渐渐暗了下去,变成深褐色,很快也就苍凉地悄然熄灭了。四周原野于是带着一种类似死神降临的战栗,淹没在无边的黑暗中。苍茫大地,每当夜幕降临时,都会出现这种令人感到惊惶的景象。

通过敞开的车窗,这种黄昏的忧伤穿透了人的心灵,这对年轻的夫妇不禁受到深深的感染。他们刚才还是那样地欢快,可现在却突然地默默无语了。

他们紧紧地依偎在一起,这艳丽明亮的一天,就将这样无声无息地泯灭了。

车到芒特,车厢里点起了一盏小油灯。那摇曳不定的亮光,立刻在长座位的灰色垫子上洒了一层昏黄的光晕。

杜洛瓦挽着妻子的纤细腰身,把她紧紧往怀里搂了搂。方才炽烈的欲望,现已变成一股脉脉柔情,变成一种细腻的爱抚,渴望稍稍得到一点滋润心田的抚慰,如同母亲怀内的婴儿所得到的那种。

“我的小玛德,我太爱你了!”他喃喃地说,声音非常低。听了这柔声细语,玛德莱娜顿时魂酥骨软,全身一阵颤抖。杜洛瓦已将脸颊靠在她那热乎乎的胸脯上,她就势俯下身子,把嘴唇向他凑了过去。

他们一言未发,热烈的吻深沉酣畅。接着,两个人猛地一下直起身,疯狂地拥抱在一起,上气不接下气地行起了好事。就此,没用多长时间,便猛烈而又笨拙地完成了他们的交合。事过之后,他们仍旧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心中未免有点怅然若失之感,既感到周身无力,又觉得好像情犹未尽。直到一声汽笛长鸣,报告列车就要抵达下一个车站他们才分开。

玛德莱娜用尖指理了理蓬乱的云鬓,说道:

“我们就像顽皮的孩子一样,太不懂事了。”

然而杜洛瓦却像根本没听见似的,狂热地吻着她的手,吻了一只又吻那一只。口中不停地嘟囔道:

“我的小玛德,我是多么地爱你!”

直到鲁昂,他们就这样脸贴脸地依偎在一起,动也不动,眼睛朝着窗外。漆黑的夜空下,偶而可看到几处农舍的灯光从眼前一闪而过。他们因为彼此能这样地紧紧相依而感到心满意足,不禁陷入遐思,越来越真切地期望着更加亲密无间、更加放荡形骸的拥抱。

他们在与河岸相对的一家旅馆住了下来,稍微吃了点东西,就上床就寝了。第二天,时钟刚打八点,女仆便走来把他们唤醒。

他们喝完女仆放在床头柜上的茶后,杜洛瓦向他的妻子望了一眼,就像刚刚得到一笔财宝似的,怀着满腔喜悦,兴冲冲地一下把她搂在怀里,无比激动地说道:

“啊,我亲爱的小玛德,我是多么……多么……多么地爱你!”

玛德莱娜微微一笑,信赖和欢乐充满在目光中。她一边回吻杜洛瓦,一边向他说道:

“我只怕……也一样。”

不过,对于他们今番来卢昂探望双亲一事,杜洛瓦一直都放不下心来。他已多次提醒过她,要她做好思想准备,不要把情况想得太好。此刻,他感到有必要再告诫她一次。

“你要清楚他们只是乡巴佬,是地地道道乡下的农民,跟舞台上的农民不同。”

“我自然知道,”她笑道,“这你已对我说过多少遍了。好了好了,起来吧。好让我也起来。”

杜洛瓦立即跳下床,开始穿袜子:

“那边一切都非常简陋。我的房内只有一张铺着草的床,住在康特勒的人从没见过弹簧床。”

不想听了这句话,玛德莱娜却似乎兴致大增。

“这有什么不好呢?尽管床不好,可是身边……却有你,到了早晨还有公鸡打鸣把我叫醒,太有趣了!”

她套上一件宽大的白法兰绒晨衣,杜洛瓦一眼就认了出来,心头不禁有些不快。为什么呢?据他所知,这类晨衣,他妻子一共有一打之多。她难道就不能把这些东西统统扔掉,另外买件新的吗?说实在的,他真不希望她仍然使用这些她同前夫一起生活时穿过的晨衣、睡衣和内衣。因为他觉得,这些柔软、温暖的织物,一定会还保存着弗雷斯蒂埃同她接触后留下的印迹。

他走到窗边,点了一支烟。

窗外,宽阔的河面上帆樯如林,起重机隆隆作响,正挥动铁臂,把船上的货物卸到岸上。这景象,杜洛瓦虽然早已熟知,但如今见了,心中仍觉得分外激动。他放声喊了起来:

“啊!多么美的景象啊!”

玛德莱娜跑过来,将两手搭在丈夫的肩膀上,他被她的整个身子靠着,不禁心潮涌动,欣喜若狂,她连声地赞赏道:

“啊!真是美极了!真没有想到,这里竟有这么多的船只!”

很快,他们登车上了大路。因为几天前已经写信告诉两位老人,他们要赶过去,同他们一起吃饭。这是一辆破旧的敞篷马车,走在路上摇摇晃晃,并且发出刺耳的声响。他们先走过了一段坑坑洼洼、很长很长的大路,不久又穿过一大片流水淙淙的草场。接着,马车就开始向山坡上走去了。感到困倦的玛德莱娜,忍不住在车内打起了盹来。原野上,微风习习,春光明媚。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真让人感到浑身舒坦。

她突然被丈夫叫醒了:

“快看呀!”

马车此时已在山坡中央偏上一点的地方停了下来,这里是观赏山水风景的最佳地方,因此成为历来游人必到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