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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漂亮朋友(38)

公证人笑着欠了欠身,和蔼地说道:

“先生,我很理解您的谨慎和犹豫。我再说一点,德·沃德雷克先生的侄子今天上午已得悉遗嘱的内容。他表示,如果能给他十万法郎,他对此遗嘱将予尊重。我个人认为,就遗嘱本身而言,是没有任何空子可钻的,问题是如果闹到法院,就必会弄得满城风雨,因此你们还是尽量避免这种结局为好。无论怎样,希望你们能在星期六之前对上述问题作出答复。”

“好的,先生。”杜洛瓦欠了欠身说,接着彬彬有礼地向公证人躬身告辞。等始终一言未发的玛德莱娜先出去后,他才脸色难看地走了出去。此时公证人看到这样,脸上的笑容也无影无踪。

回到家后,杜洛瓦砰的一下关上房门,将帽子往床上一扔,满脸怒气说道:

“你过去是不是和沃德雷克相好?”

正在摘面纱的玛德莱娜,浑身一怔,将身子转了过来:

“你是在说我吗?”

“对,就是你。一个男人在他死后是不会让一个女人轻易得到他的全部财产的,除非……”

玛德莱娜浑身颤抖,面纱上的别针怎么也拔不下来。

她想了想,神情紧张地说:

“这是……怎么啦?……你难道……疯了?……你自己刚才……不也希望……他能够留点什么给你吗?”

杜洛瓦依然站在她身旁,注视着她细微的表情变化,就像一位法官在努力捕捉犯人失去镇定的细微情绪变化。他一字一顿地说:

“完全正确……他如果作为一个朋友……就该留点什么给我……你的丈夫……听明白没有?……而他如果作为一个朋友……给你留点什么……那就不行……况且你是我妻子。从社会习俗和社会舆论来讲,两者之间有本质的区别。”

现在是玛德莱娜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了。她一反常态,以其深邃的眼眸紧紧盯着他那明亮的双眼,好像要从中发现什么,洞穿他那令人捉摸不透的心灵。因为人的内心世界是那样的神秘,只有在他稍不经心而未加提防的短短一瞬间,才可像那略略开启的门扉,让人隐隐窥视到一点。只见玛德莱娜这时不慌不忙地说道:

“然而我觉得,他若……将这样一大笔遗产留给你,外人定会一样感到奇怪的……”

“怎见得?”杜洛瓦急忙追问。

“因为……”玛德莱娜欲言又止,“你认识他才多久?……而我同他的交往却很多年了……他在弗雷斯蒂埃还活着的时候立的前一份遗嘱,便已写明由我继承他的遗产。”

杜洛瓦大步在房内来回走,说道:

“你不能接受这份遗产。”

玛德莱娜毫不在乎地说:

“好极了,不过这样的话,也就不用等到星期六了,立刻就可派个人去告诉拉马纳尔先生。”

杜洛瓦在她面前停了下来,两人再次四目相对相视许久,都想洞穿对方的内心隐秘和真实意图。通过这心急火燎、默默无言的探询,双方都竭力想将对方的心思觉察出来,因此这是一场心智的较量。两人虽说朝夕相处,但彼此之间始终缺乏了解,更不要说心灵深处的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了,因而经常互相猜疑,多方探测和窥伺。

杜洛瓦这时忽然凑近玛德莱娜的面庞,低声对她说:

“别再装了,你就承认了吧,你曾是沃德雷克的情妇。”

玛德莱娜耸了耸肩:

“你可真是个榆木疙瘩……沃德雷克确实对我有感情,并且很深。但我们的关系也就仅此而已……从来没有越轨行为。”

“你在骗人,这不可能。”杜洛瓦气得跺着脚说。

“可这就是事实。”玛德莱娜用十分平静的语气说道。

杜洛瓦仍然在房里来回走着,过了一会儿,又停在她面前:

“那你解释一下,他为什么把全部遗产都留给了你?”

“这很简单,”玛德莱娜慢条斯理地说道,“正如你刚才说的,我们,更确切地说我,是他惟一的朋友。我们在很小的时候就已认识了。我母亲曾在他的一个亲戚家当过伴娘。因此,他常来这儿看我。因为他没有子女,在遗产继承问题上便很自然地想到了我。如果说他曾有点儿爱我,这是完全可能的。但是哪个女人未曾被人爱过?或许正是因为这种藏于心底的爱,使他在安排自己的后事时,将我的名字写在了他的遗嘱上。每个星期一,他都会带来几束鲜花的,你对此并未感到奇怪,然而他一朵花也未送过你,不是吗?他今天又将遗产留给我,道理是一样的,况且这遗产他也无人可送。相反,他如果让你来继承这笔遗产,那就太滑稽了。他干吗要这样做?你是他什么人?”

这几句神态自然、从容不迫的话,说得杜洛瓦张口结舌。不过他依然寸步不让:

“不管怎样,我们不能按照遗嘱所作的规定接受这笔遗产。这会产生不堪设想的后果。人人都会确信有那么一回事,从而对我说长道短,嘲笑我。同事们本来就对我嫉妒得要命,这样一来难道不会更加肆无忌惮地诽谤我?我必须比任何人都更加在意维护自己的荣誉和名声。社会上已有谣传,说这个人是我妻子的情夫,我不能让我妻子接受这种不清不白的遗产。”

“好吧,亲爱的,”玛德莱娜依然和颜悦色,“我们就这样放弃吧!不就是口袋里少得一百万吗?”

杜洛瓦仍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听了这句话,他大声地自言自语起来,有意让玛德莱娜能够听到:

“对呀……这一百万……只能算了……他在立遗嘱的时候,竟然没有想到这样做是多么地缺乏考虑,忘掉了起码的习俗。他没有想到,这会让我处于多么尴尬、难堪的境地……生活中,考虑什么事都应周全……他若将此遗产给我一半,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的麻烦。”

他坐下来,跷起了二郎腿,同时手捻着嘴角的胡须。

在他遇到棘手问题而感到烦闷和闷闷不乐的时候,他总是这副样子。

玛德莱娜拿起一个她每逢有空就绣几针的刺绣活儿,边挑选绒线,边说道:

“我的话已经说完,随便你怎么做。”

杜洛瓦起先沉默不语,后来结结巴巴地说道:

“众人将永远无法理解,沃德雷克为什么选中你为他惟一的继承人,并且我竟也甘愿同意。但是如按现在这种方式接受这笔遗产,对你而言将等于承认……你们俩关系暧昧,就我而言将等于承认自己鲜廉寡耻……因此别人会怎样想我们的这种接受,不能不加以考虑。必须想个万全之策,使之得以避免。最好可以让他们相信,他将这笔遗产给了我们两个人,丈夫一半,妻子一半。”

“可是遗嘱写得清清楚楚,”玛德莱娜说道,“我看不出这怎么可能做得到。”

“这太简单了?”杜洛瓦说,“你可以用生前馈赠的方式将这遗产的一半送给我。我们又没有子女,这样做完全可以。这样的话,便可将那些心怀叵测之徒的嘴堵住。”

“我仍然不明白,这如何会使外人不去议论,”玛德莱娜有点不耐烦了,“遗嘱可是白纸黑字,而且还有沃德雷克的签字。”

“难道我们要将这份遗嘱贴到墙上,让外人知道?”杜洛瓦气愤地说,“说真的,你这个人可真蠢。我们就说,德·沃德雷克伯爵留给我们:—份遗产,每人一半……不就行了?……再说,没有我同意,你是不能接受这份遗产的,要我同意,惟一的条件是分我一半,以免我成为别人的笑料。”

玛德莱娜又用其犀利的目光看了看他,说道:

“随便你,我怎么都行。”

于是,杜洛瓦站起身,又在房内来回走了起来。他好像仍有点犹豫不决,并且尽力避开妻子的锐利目光:

“不好……不太好……看来还是彻底放弃的好……这样做将更加妥帖……非常适当……更体面……这样一来,谁也不会那样说,什么也说不了,还会使那些谨小慎微者感到由衷的佩服。”

可是话音刚落,他又在妻子面前停了下来:

“你看这样行不行,亲爱的?如果你同意,我马上单独去找一下拉马纳尔先生,把情况告诉他,征求一下他的意见。我将把我的顾虑谈出,并对他说明我们已经谈妥,决定平分这笔遗产,以免他人闲话。如果我也得到其中的一半,别人显然将无权讥笑我。其中道理非常明显:我妻子所以接受,是因为我这个做丈夫的也接受了;作为她的丈夫,我对她是否已损害我自己的名声,总是再清楚不过的。不然的话,会因为这件事而闹得满城风雨。”

“你看着办吧。”玛德莱娜轻轻地说了一句。

杜洛瓦的话接着更多了:

“情况就是这样。要是对半分,事情将变得很明朗。一个朋友给了我们一笔遗产,他不愿把我们区别对待,不愿厚此薄彼,不愿给人这样的印象:‘我生前偏爱这一位或那一位,死后也仍然如此。’不言而喻,他更喜欢的是你,但他把遗产平分给我们两人时,他想明确表示的是,他的这种偏爱不过是一种柏拉图式的纯洁感情。并且请你相信,他如果生前想到这一点,必会交待明白的。可是他没有考虑到,更没有估计到可能产生的后果。正像你刚才所说,他每星期都要给你送来几束鲜花,死后为了最后的纪念,也仍要给你留下点什么,只是没有想到……”

“行啦,我明白了,”玛德莱娜心烦地打断他,“你也不必再里嗦了,公证人在等着你呢。”

杜洛瓦满脸通红,好半天才说:

“没错,我这就去跑一趟。”

他拿起帽子,临走之时又说了一句:

“对于沃德雷克的侄儿所索要的数额,我将尽力用五万法郎解决这一棘手问题,你看怎样?”

“不,”玛德莱娜高傲地答道,“他要十万法郎,就给他十万。如果你愿意,这笔钱可由我那一份出。”

“不,”杜洛瓦满脸羞愧,“还是共同分担吧。每人拿出五万法郎,我们还有整整一百万呢。”

“好吧,亲爱的玛德,一会儿见。”他继续说道。

他跑去向公证人讲了上述安排,并说是他妻子想出来的这个安排。

第二天,他们签了有关文书。玛德莱娜·杜洛瓦在此文书中用生前馈赠的方式,表示把五十万法郎赠与自己的丈夫。

走出公证人事务所,杜洛瓦见天气不错,就提议去大街上走走。他今天显得格外殷勤,对妻子关怀倍至、温情脉脉。他脸上笑嘻嘻的,好像对什么都感到满意,而玛德莱娜却始终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面容冷静。

正值寒气袭人的深秋,街上行人步履很快,都是一副急匆匆的样子。杜洛瓦领着妻子走到那家店铺前。店内的那只怀表他已经看了多次,早就想购买了。

“我想送你一件首饰,你觉得怎么样?”他向妻子问道。

“我没什么,你看着办。”玛德莱娜冷漠地说。

他们走了进去,杜洛瓦问到:

“要项链、镯子、耳环,你想要什么?”

店内陈列的各类金器和精美宝石,琳琅满目。玛德莱娜一见,始终挂在脸上的冷漠神情烟消云散。她兴致勃勃,怀着十足的好奇,逐一看了橱柜内摆着的金银珠宝。

“多漂亮的手镯。”她忽然有点心动。

她说的是一条外形稀奇古怪的金手链,每—节上都镶着一颗不同的宝石。

“这条手链要卖多少?”杜洛瓦问珠宝商。

“三千法郎,先生。”

“两千五行吗?行的话,我们就要了。”

“不行,先生,这个价卖不了。”珠宝商想了想,最后说。

“这样好啦,”杜洛瓦又说,“我再出一千五百法郎买下这块怀表,加在一起就是四千法郎,以现金支付,你看怎样?不行的话,我们就到别处看看。”

店老板真有点不太愿意:但考虑一会儿还是同意了:

“好吧,先生,就这个价钱吧。”

杜洛瓦随即把地址告诉他,然后说道:

“请用花体字在怀表上写上我的姓名缩写GRC,并要在这几个字母的上方刻一个男爵的冠冕。”

玛德莱娜看到这一切,先是大为惊异,接着笑了一下。从店里出来时,她满脸柔情挽起了杜洛瓦的胳臂,觉得他确实为人精干,很有魅力。他现在既然有了年金收入,总该有个头衔,这是情理之中的。

“男爵先生,”店老板在招呼他们离去时说道,“请放心,这字星期四一定办妥。”

他们走到一家滑稽歌舞剧院门前,看见这里正在上演一出新剧。杜洛瓦马上说道:

“如果你同意,我们今晚来看戏,先订个包厢。”

包厢还有,他们立刻订了一个。

“咱们找个小餐馆去吃饭,你看怎样?”

“很好呀,我同意。”

杜洛瓦的心情真是好得很,接着又想了个可供消遣的去处:

“现在我们去找德·马莱尔夫人,邀他们出来同我们一起玩一个晚上,你看好吗?再者她丈夫已经回来,我很希望能见见他。”

随即他们到了德·马莱尔夫人家。杜洛瓦心里仍担心上次同他这位情妇的不快,他感到庆幸的是,今天有他妻子在场,可不必作任何解释。

不想克洛蒂尔德似乎早将过去的事忘得干干净净。她甚至急切地要让丈夫接受他们的邀请。

晚餐吃得十分愉快,整个晚上都很好。

杜洛瓦和玛德莱娜很晚才回来。楼道里的灯已经熄灭,杜洛瓦只好不时划根火柴,照亮楼梯。

在二楼楼梯口,突然划着的火柴的光线,使楼梯边的那面镜子,在黑暗中映照出两人好似幽灵一样忽隐忽现的身影。

杜洛瓦高举着手臂,使镜中两人的身影照得更为清晰。

“瞧,两个百万富翁正在走上楼去。”他得意扬扬地笑道。

十五

两个月前,对摩洛哥的远征就结束了。直达黎波里的非洲地中海沿岸地区已全在法国的占领之下。此外,作为一个被吞并的国家,其所欠的债务,已由法国政府提供担保。

听说有两位部长借此机会赚了两千多万法郎,其中就有人直言不讳地提到拉罗舍·马蒂厄。

至于瓦尔特,巴黎谁人不知,他一箭双雕,仅股票一项,就赚了三四千万,除外还在铜矿、铁矿和地产经营上赚了八百至一千万,真是财源广进。法国占领前,他用极低的价钱购进了大片土地,占领后很快便卖给了各殖民开发公司,因而赚了大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