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是我们两人间的秘密,不可告诉你父母。”
“我绝对一个字都不对他们说。”
“你发誓?”
“我发誓。”
里瓦尔这时急匆匆跑进来:
“小姐,你父亲叫你去跳舞。”
“走吧,漂亮朋友。”苏珊说。
杜洛瓦谢绝了。脑海中突然涌进了许多新的东西,他想马上就离开,以便冷静地思考一下。他四处寻找玛德莱娜,最终,发现她在餐厅里正与两位他不认识的男士一起喝饮料。她把他介绍给他们,她却没说这两人是谁。
过了一会儿,他说道:
“咱们走吧。”
“好吧。”
玛德莱娜挽上他的胳膊穿过一个个客厅,往外走去。客厅里的宾客已所剩无几了。
“瓦尔特夫人呢?我想同她打个招呼。”
“我看没有必要;她会挽留我们参加舞会的,而我对此已玩够了。”
“有道理,你说得很对。”
回家的路上,两个人都默然无语。然而一进房间,玛德莱娜连面纱还未摘去,便满面春风地向他说道:
“我有一件令你惊喜的东西给你。”
杜洛瓦气哼哼地嘟囔了一下:
“什么?”
“你猜。”
“我不想费这个劲。”
“你说,后天可是新年?”
“不错,那又怎样?”
“大家都要送新年礼物了。”
“是。”
“这是拉罗舍送你的新年礼物,刚才他让我带给你。”
说着,玛德莱娜递给他一个像首饰盒一样的黑色小盒。
杜洛瓦漫不经心地打开盒子,发现里面放着一个荣誉团十字勋章。
他的脸色顿时有些苍白。然后,他笑了笑,说道:“我倒宁愿要一千万法郎。这对他根本不值什么。”
玛德莱娜本来以为他会欣喜若狂,不想他却如此看不上,不禁火冒三丈:
“你这人越来越令人难以置信,现在好像已没有任何一件东西能使你感到满意。”
“他不过是在还债,”杜洛瓦不慌不忙地说道,“他欠我的太多了。”
玛德莱娜不明白他今天为何这样阴阳怪气,说道:
“像你这个年龄,能得到这样的勋章,已经很不错了。”
“什么都得相对而说,”杜洛瓦说,“我得到的应该更多,本来就应当更多。”
他拿起打开的盒子放在壁炉上,对着那闪闪发光的勋章端详良久。然后盖上盒盖,耸了耸肩,开始脱衣上床。
新年那天的政府公报果真宣布,新闻记者奇罗斯佩—乔治·杜洛瓦因功勋卓越,被授予荣誉团骑士勋章一枚。杜洛瓦见自己的这个姓在公报上是分开写的,倒比得到勋章更感到高兴。
看到此消息一小时后,他收到老板夫人一封简函,要求他当天和他妻子一起去吃晚饭,大家好好庆贺一下。去还是不去?他拿不准主意。过了一会儿,他将这封措辞暖昧的信扔进壁炉,向玛德莱娜说:
“今晚去瓦尔特家吃晚饭。”
“什么?”玛德莱娜听了一惊,“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踏进他们家一步了。”
“我改变主意了。”杜洛瓦淡淡地笑着答了一句。
他们到达时,那间仍保持着路易十六时代风格的小客厅里,老板夫人正一个人呆在那儿。这客厅现已成为她专门接待好友的地方。她通身素黑,头上扑着香粉,样子十分迷人。她这人远看像个老妇,近看却显得十分妩媚。即使仔细看,也让人难以分辨她的实际年龄。
“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亲人死了?”玛德莱娜问。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瓦尔特夫人答道,声音很冰冷。“说不是,是由于我们并没有任何亲人故去。说是,因为我已到达这样的年龄,距离告别此生的日子已为期不远了。今天穿上这套丧服,是想为此致哀。因为从今以后,不管怎样我是心如死灰了。”
“虽然下了决心,”在一旁的杜洛瓦心想,“可她能坚守得住吗?”
晚饭的气氛相当沉闷,只有苏珊一个人说个不停。罗莎似乎心事重重。大家一再为杜洛瓦举杯庆贺。
饭后,大家离开餐厅,在各个客厅和花房里走了走,互相随便聊着。杜洛瓦同老板夫人走在最后,老板夫人拉了一下他的胳膊,低声对他说道:
“从今以后,什么我也不会对您说了……不过乔治,您可要常来看我。您看,我已不再对您以‘你’相称了。没有您,我无法活下去,一点也不骗您。因此而造成的痛苦,是任何人都难以想像的。不论白天还是黑夜,我的心和我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能感到您的存在。总之,您的身影每时每刻都在我眼前晃动。这情景就好像您让我喝了一杯毒汁,这毒汁现在正在我的体内肆虐。我已经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我现在惟一的希望,就是在您面前显出一点老态来。我让头上的白发暴露出来,为的就是给您看的。但是,您可要以朋友的身份常来看看我。”
她一把抓住杜洛瓦的手,使劲地反复捏着,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
“这毫无疑问,不用再说了,”杜洛瓦平心静气地说道,“您看,您的信我一接到,不是马上就来了嘛。”
同两个女儿及玛德莱娜走在前面的瓦尔特,已在《基督凌波图》旁等着杜洛瓦。这时他笑着向杜洛瓦说:
“您真想像不到?昨天我见我妻子曾跪在这画前祷告,同在教堂里一样的虔诚。那样子可真把我笑坏了。”
“这是因为只有这位基督能拯救我的灵魂,”瓦尔特夫人内心非常激动地解释道,“每次见到他,我心里勇气倍增,浑身充满力量。”
说着,她走到这幅画像前,不禁连声感慨起来:“他是多么地不同寻常!这些教徒是多么地敬畏他,又是多么地爱他!你们看,他的头颅和眼神是多么质朴而且超凡脱俗!”
“他很像你,漂亮朋友,”苏珊突然喊道,“我对此确信无疑。你若蓄上络腮胡子,或者他将络腮胡子刮掉,你们两人就完全一样了。啊,你们俩真是像极了!”
说着,她让杜洛瓦站到了油画旁。众人一看,果然感觉很相像。
每个人都惊讶不已。瓦尔特说他简直不敢相信,玛德莱娜则笑着说,基督的神采要更有阳刚之气。
瓦尔特夫人动也不动,死死地盯着基督像旁她那情人的面庞。顿时她的面色同她的满头白发一样苍白。
十六
在以后的日子里,杜洛瓦夫妇常去登门造访瓦尔特一家,就连在玛德莱娜声称自己懒得出去而宁愿留在家里时,杜洛瓦也照样要去同这一家人一起共度晚餐。
星期五是他所选定的必到的日子。一般到了这一天,除了杜洛瓦,老板夫人谁也不会邀请,因此这美好的时光也就属于他们这位漂亮朋友一个人独享。吃过晚饭,大家像一家人似地消磨着快乐的时光,一起玩,喂喂金鱼,打打片牌。瓦尔特夫人有好几次在比较隐蔽的地方,如门背后、花房里的树荫或某个昏暗的角落,冷不防地抓住杜洛瓦的双臂,用尽全力将他紧紧地搂在怀内,在他耳边轻轻说道:“我爱你!……我爱你!……爱得无法控制自己!”每一次,杜洛瓦总是冷冷地将她推开,冷漠地向她说道:“又这样,您要总是这样,我就不会再来了。”
三月底,两姐妹的婚事突然传得众人皆知。据说,罗莎的未来郎君是德·拉图尔—伊夫林伯爵,苏珊的未来郎君则是德·卡佐勒侯爵。这两人已成为瓦尔特家的常客,享有特殊的地位和礼遇。
不过,杜洛瓦和苏珊却像兄妹一样相处融洽,无拘无束。两个人十分情投意合,常常一聊就是好半天,把什么人都不放在眼内。
至于苏珊会嫁给谁的问题,他们不再提起,甚至都不会谈到那些隔三岔五前来求婚的人。
一天上午,杜洛瓦被老板带回家中吃午饭。没多久,瓦尔特夫人被仆人找去接待一位来访的供货商,他借机向苏珊提议道:
“咱们去给金鱼喂点食吧?”
他们在手中拿着一块面包,来到花房。
有一些软皮垫放在大理石水池四周,以备人们在近处观看游鱼时,可跪在上面。于是两个年轻人各拿了一块,肩并肩在水边跪了下来,向水中投出手上捏出的小面包团。
鱼儿看到后,立即像箭似地游了过来。它们转动着凸出的眼睛,或是徘徊飘游、或是潜入水中,吞食下沉的面包。随后又浮了上来,希望能再吃到一块。
这些小东西,嘴巴不停地一张一合,身子转动自如,动作敏捷,样子十分滑稽,其鲜红的躯体在池底黄沙的映衬下,截然分明,像一团团闪亮的火焰,不时出没于碧波之中。而一旦停止游动,其鳞片的蓝色边沿便显得格外耀眼。
杜洛瓦和苏珊看着自己在水中的身影,不禁相视而笑。
“苏珊,”杜洛瓦低声说道,“你跟我故作神秘,这可不好。”
“你指什么,漂亮朋友?”苏珊问。
“晚会那天,就在这里,你答应过我的话,你不记得了吗?
“不记得了。”
“你曾答应我,如果有人向你求婚,你要先听听我的意见。”
“那又怎么啦?”
“怎么啦!已经有人向你求婚。”
“谁?”
“你自己最清楚。”
“我发誓我不知道。”
“你知道。就是那个花花公子德·卡佐勒侯爵。”
“这该怎么说呢?首先,他并不是个花花公子。”
“就算不是吧,但他是个笨蛋,整天赌博耍钱、吃喝玩乐,败尽了家产。你年轻漂亮、聪明伶俐,要同这样的门第结亲,真是太糟了。”
“你好像很反感他。”苏珊笑着问道。
“我并不恨他。”
“不,你是讨厌他。但他也并没有那么坏。”
“不,他是个十足的蠢货,是个阴谋家。”
苏珊微微侧过身,把目光从水中转移了过来:
“哎呀,你这是怎么啦?”
杜洛瓦面露窘态,只得说出心中秘密:
“我是……我是……我是有点嫉妒他。”
“你?”苏珊十分惊讶。
“是的,是我。”
“太奇怪了,这怎么可能呢?”
“因为我爱上了你。你这个坏东西,你心里一定清楚这一点。”
“你疯了,漂亮朋友?”苏珊突然严肃道。
“我觉得,自己确是疯了。你是一个未婚少女,而我已是一个有妇之夫。这件事很清楚。我这样做,不但是疯了,而且是犯罪,甚至可以说是无耻。因此,我不抱任何希望。但一想到这一点,我便恨得脑袋发昏。这次,听说你要结婚,我气愤难消,简直想要动刀杀人。苏珊,我心里憋了好久的话,今天都对你说了,请你原谅我。”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水中的金鱼见上面再也没有面包掷下来,便像英国士兵似的排成一行,呆呆地把目光集中在岸边两人的脸上。而这两人现在再也没心思理会它们了。
“可是你已经结婚了,”苏珊说,语气中忧喜参半,“您说能怎么办?谁也没有办法,一切都完了。”
杜洛瓦猛地转过身,紧贴她的脸,向她问道:
“要是我离婚,你会嫁给我吗?”
“是的,漂亮朋友,”苏珊未加思索地答道,“我会嫁给你的,因为我喜欢你,胜于喜欢其他任何人。”
“谢谢……谢谢……”杜洛瓦站起身,支支吾吾地说,“我只求你一点,再也不要接受别人的求婚,请先等一等。算我求你了,你能答应吗?”
“好,我答应你,”苏珊说,心里乱糟糟的,自己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杜洛瓦将手中拿着的一大块面包往水里一掷,便发疯似地跑开了,连“再见”也忘了说。
没捏碎的大块面包,漂浮在水面上。池中金鱼纷纷直冲过去,围在四周贪婪地大口大口啃啮着,后来又将面包推到水池的另一头,上来下去地在面包的下方争抢。搅成一个游走不定的团,如同一朵头朝下落在水中的鲜花,转个不停。
苏珊心中既感到诧异又忐忑不安,她站起身,慢慢地回到客厅,漂亮朋友已经走了。
杜洛瓦神色自然地回到家中,见玛德莱娜正趴在桌案上写信。
“瓦尔特家星期五的晚饭,你去吗?”他问,“我照例是要去的。”
“我不想去,”玛德莱娜犹豫一会儿说道,“我不太舒服,还是呆在家里算了。”
“随你便,”杜洛瓦说,“没有人会强迫你去。”
说罢,他又拿起帽子,走出家门。
一直以来,他一直在注视着玛德莱娜的一举一动,对她的行踪不遗余力地进行监视,因此对她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他在等待时机,如今,他所期待的时刻就要来到了。玛德莱娜刚才说她“还是呆在家里算了”时,他一下就听出了其中的含义。
后来的几天,他对她十分殷勤,整天笑容满面。这是他近年来少有的,玛德莱娜因而说他改头换面了。
到了星期五,他很早便穿好了衣服,说是要去老板家。
下午六点左右,他吻别妻子,出了家门,直接走到洛雷特圣母院广场,叫了辆出租马车。
他向车夫说道:“请把车停到泉水街十七号对面,就站在那里,直到我让你离开。然后将我送到拉法耶特街的‘锦鸡饭店’。”
车子开始迅速向前走着,杜洛瓦将窗帘放了下来。不久,马车便停在他家对面的马路上,他开始观察门前的动静。等了约十分钟后,他见玛德莱娜从里边出来,向环城大道走去。
待她走远后,杜洛瓦将头伸出车窗,向车夫喊了一声:“走吧。”
马车于是又上路了,很快将他送到本街区众人皆知的“锦鸡饭店”。他走进饭店,要了几样菜,一边慢慢地吃着,一边不停地看着手腕上的表。吃完饭,他又喝了一杯咖啡和两杯清醇的香槟,慢慢悠悠抽着一支上等雪茄,不慌不忙地抽着。到了七点半,他从饭店里走出来,叫了一辆由此路过的空车,直奔拉罗什富科街。
车子在一幢楼前停下后,他根本不找看门人,直接上了四楼。他打开一扇门,向前来开门的女仆问道:“请问吉贝尔·德·洛尔姆先生在家吧?”
“在家,先生。”
被请进入客厅后,他等了一会儿。不久,一位身材魁伟、胸前挂着勋章的颇有军人气派的男人走了进来。此人身材高大,虽然还很年轻,但已满头白发。
杜洛瓦向他打过招呼后说道:
“警长先生,正如我所料,我妻子同她的奸夫此刻正在他们租下的一间家具齐备的房子里吃晚饭,就在烈士街。”
“听候吩咐,先生。”警长欠了欠身,说道。
“你们采取行动得在晚上九点前,”杜洛瓦说道,“过了这个时间,我们就不能去私人住所查看奸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