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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漂亮朋友(43)

十七

三个月已经过去了。杜洛瓦同玛德莱娜的夫妻关系终于在最近正式结束。后者如今又恢复了前夫的姓氏,她因而还叫玛德莱娜·弗雷斯蒂埃。瓦尔特一家定于七月十五日前往特鲁维尔度假,他们决定在动身之前邀请一两位朋友同往,在乡下玩几天。

日子定在星期四。到了这天,早上九点,他们便乘坐一辆有六个座位的大型长途马车出发了。马车是从驿站租来的,由四匹马拉着。

他们将去圣热尔曼的“亨利四世餐馆”吃午饭。在这些人当中,杜洛瓦自然是不可缺少的一员。他曾希望不邀请德·卡佐勒侯爵同往,因为他实在无法忍受侯爵那副面孔,然而到最后一刻,大家还是决定把德·拉图尔—伊夫林伯爵带上。商定在出发的前一天才通知他的。

马车迅速从香榭丽舍大街驶过,不久从布洛涅林苑穿过去。

明朗的夏日,天清气爽,也不是很热。蔚蓝的天空是那么明净,简直能看到翱翔的燕子身后留下的一道道的弧线。

在厢里侧坐着三位女士:两个女孩一边一个,她们母亲坐在中间。三位男士背朝车头,坐在车厢的外侧:两位客人一边坐一个,瓦尔特坐在中间。

马车驶过塞纳河老桥,绕着瓦莱里恩山脚前行,不久到达布吉瓦尔,之后仍沿着这条河直达佩克。

德·拉图尔—伊夫林伯爵是个有点老成的男人。一脸长长的络腮胡子是那样轻柔,微风吹来,轻轻起拂。杜洛瓦见了,心中大为感慨:“他这满脸的胡子轻风一吹,真是妙不可言。”伯爵此时正含情脉脉地注视着罗莎,一个月前他们已经正式订婚了。

杜洛瓦面色苍白,不时地目不转睛地看着面色也很苍白的苏珊。他们两个人的目光一旦相遇,就好像在那里心有灵犀的喁喁私语,互相倾诉衷肠,但很快也就慌忙躲开了。瓦尔特夫人神色安然,一副心恬意适的样子。

午饭吃了很长的时间,现在该回巴黎了。动身之前,杜洛瓦提议到门外的平台上转一转。

大家先欣赏了一下四周的景色,不久便沿着胸墙一字儿排开,被眼前一望无际的莽莽原野所陶醉了。绵亘伸展的山岗下,塞纳河似一条卧于绿茵场上的巨蟒,蜿蜒流向麦松—拉科特。右侧山顶上,有引水渠道伸向四方的马尔里渡槽,如一条奇大无比的巨蟒僵卧在那里,在天边留下了硕大无比的身影。山下的马尔里城则淹没在一片郁郁葱葱的绿树丛中。

四周原野辽阔,星罗棋布着大大小小的村庄。韦济内的几口水塘像几块明镜散布于稀疏的树林中。左侧天际,高高耸立的萨特鲁维尔钟楼显得十分显眼。

看到这里,瓦尔特不由地感叹道:“这真是天下少有的景致,即使是在瑞士恐怕也难以找到。”

接着,大家慢慢地在平台上走了走,尽情领略着如画的美丽景色。

杜洛瓦和苏珊走在后边。同众人拉开一段距离后,杜洛瓦压低嗓音向苏珊说:

“苏珊,我爱你。为了你,我已为你神魂颠倒。”

“我也是一样,漂亮朋友。”苏珊说。

“如果我不能把你娶过来做我的妻子,”杜洛瓦又说,“我想我就离开巴黎,离开这个国家。”

“你为何不跟我爸爸说说,他或许会答应的。”

杜洛瓦很不耐烦地说:

“我已对你说过多少次了,这根本不可能。你父亲不仅会将我逐出报馆,而且会从此不许我进你家大门一步。这样一来,我们连见面也不可能了。所以,我若按常规去向你父亲说出我的想法,等待我们的肯定是这种结局。他们已将你许配给德·卡佐勒侯爵,只等你点头同意。他们正等待着这一天到来。”

“那可怎么办呢?”苏珊问。

杜洛瓦从侧面看了她一眼,有点吞吞吐吐地说:

“你是爱我爱得不得了,什么事都敢和我一起去做吗?,

“那当然。”苏珊不假思索地说。

“无论它看起来是多么的荒唐?”

“是的。”她说。

“不管它看起来是多么地违背人之常情?”

“没错。”

“如此说,你有足够的勇气去冒犯你的父母吗?”

“有。”

“真的吗?”他问。

“当然。”她说。

“那好,现在惟一的办法是,你来采取行动,而不是我。他们对你一向非常娇惯,什么都依着你。所以,你若做出什么非同寻常之举,他们是不会过于惊讶的。听着,今晚回去后,你先去你母亲房内,对她说你要嫁给我。她肯定会非常震惊而大发雷霆……”

“不会,她会同意的。”苏珊打断了他的话。

“不,”杜洛瓦接着说道,“你对她并不了解。她的反应肯定比你父亲还要强烈,肯定是坚决反对。你可要顶住,决不让步。你就说,除了我之外,你谁也不嫁。这一点,你能做到吗?”

“能。”

“从你母亲房里出来,你再去找你父亲,把同样的话对他复述一遍,态度要严肃而又非常坚决。”

“好的,然后呢?”

“然后就事关重大了。亲爱的苏珊,如果你决心已定,非我不嫁……我打算……带你私奔!”

“私奔?”苏珊高兴得差点拍起手来,“啊,这该多有趣!什么时候私奔呢?”

转眼之间,她在书上读到的所有古往今来富于诗意的诱人冒险故事,就像夜间出走、乘车远逃和投宿野店,纷纷涌现在她的脑海。这迷人的梦境,如今就要成为现实了。她因迫不急待地问道:“我们哪天走?”

“就在……今天晚上。”杜洛瓦低声回答。

“咱们去哪儿?”苏珊激动得战栗起来。

“这呀,这是我的秘密。你如今要做的是,对自己的行动好好考虑一下。你必须想到,一旦走出家门,你就只能做我的妻子了。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但这对你来说……是相当危险的。”

“我决心已定……”苏珊说,“你就说吧,我到哪儿才能见到你?”

“你可以一个人从家里走出来吗?”

“可以。有扇小门,我知道怎么把它打开。”

“那好。午夜时分,等守门人睡下后,你就悄悄走出来,到协和广场来找我。我乘坐的出租马车就停在正对着海军部的广场上。”“好,我肯定去。”“真的吗?”他问。“当然是真的。”杜洛瓦抓住苏珊的手,紧紧地握着说:

“啊!我真是发疯般地爱你!你真好,真勇敢,这么说,是不想嫁给德·卡佐勒先生了?”

“是的。”她说。

“从前你父亲听你说出这个意思时,他是不是非常生气?”

“我想是的,他还说要把我送到修道院办的寄宿学校里去读书呢!”

“你瞧,这种事情来不得一点心软。”

“我不会心软。”

苏珊两眼凝视着远处辽阔的天际,私奔的念头完全占据了的心。她将同他一起……走到比这天际还远的地方……她竟会私奔!……她心里为此而感到无比的骄傲。对于这样做会对她的名声造成怎样可怕的后果,她丝毫没有考虑到,甚至什么都不懂。

瓦尔特夫人这时转过身来,向她叫道:

“快过来,小苏珊,你在同漂亮朋友说什么?”

于是他俩赶上了众人,大家都在谈论那个将见到的海滨浴场。

为了避免走原来的路线,一行人踏上了经沙图回巴黎的归程。

途中,杜洛瓦始终一言未发。他想,倘若苏珊确能拿出一点勇气的话,他就一定会成功的。三个月来,为了引诱她、征服她,他一直柔情蜜意,对她使出了浑身解数,终于使她爱上了他,这正是他这位情场老手所擅长的。

他首先成功地使她拒绝了德·卡佐勒先生的求婚,现在又让她答应同他私奔,因为这是他行之有效的惟一方法。

但他非常清楚,瓦尔特夫人是决不会同意将女儿嫁给他的。她还爱着他,而且会永远如此,其中真情,简直难以理喻。为了遏制她的感情,他对她始终若即若离。他感到,她正遭受着自己满腔激情和欲火无法满足的折磨,但她决不会就此罢休,更不会让他娶她的女儿苏珊。

不过他一旦将苏珊从家里弄出来,掌握在手中,他也就可同她父亲实力相当,进行谈判了。

心里盘算着这些,他对别人此时与他说的话,自然而然也就几乎没听见,因此只是只言片语地敷衍着。车到巴黎,他才从这思绪中摆脱出来。

苏珊也沉默不语。耳边不时回荡的马铃声,使她感到仿佛走在一条漫无尽头的大路上。大地洒满银白的月光,路旁是黑漆漆的丛林与不时出现的乡村客店。马夫们每次更换马匹都是那样匆忙,因为不言而喻,后面一定有人在追赶他们。

马车驰进府邸大院,主人要杜洛瓦吃了饭再走,他婉言谢绝了。

回到住所后,他随便吃了点东西,找出了各种证件,好像要出远门似的。接着,他整理了一下同各个方面的往来书信,把一些会给自己带来麻烦的信烧毁,其他的信则藏起来。将这一切都办妥后,他坐下来给他朋友写了几封信。

这段时间,他不时地往墙上的挂钟瞟上一眼,心里想道:“那边一定闹得不可开交了。”想到这里,他又有点不安起来,不知自己的苦心孤诣最后会不会以失败而告终。可是一转念,他又觉得没什么可担心的。天无绝人之路,如果失败,他杜洛瓦会有脱身之计的。不过话虽如此,今晚这场冒险实在是非同一般。

十一点左右,他出了家门,在马路了一会儿,便雇了辆出租马车,到了协和广场,在距海军部门外拱廊不远的地方停下来。

每隔一会,他便划根火柴看看表。时间已临近午夜,他越来越焦虑不安,不时将头伸向车窗外张望。

远处一座大钟敲了十二下,接着是近处的一座也隆隆响起。不想此钟的钟声刚落下,另有两座同时又响了起来。最后则是很远很远的一座响了一阵。现在,钟声已全部停息,杜洛瓦不由地心想:“完了,事情弄砸了,也许不会来了。”

他决定等下去,哪怕是等到天亮,决不可以在这时候匆忙离去。

不久,耳际传来钟打十二点一刻的声响,接着是十二点半和十二点三刻。到一点钟,所有的大钟都像刚才报告午夜已到那样,相继敲了一下。此时此刻,杜洛瓦对苏珊的到来是不抱任何希望了,但他仍坐在那里,绞尽脑汁猜想她可能会遇到的情况。不想就在这时,车门边突然伸进来一个女人的脑袋,向里头问道:“是你吗,漂亮朋友?”

杜洛瓦猛地一惊,激动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苏珊,是你吗?”

“对,是我。”

他慌得拧了半天,才把门把拧开,说道:“……你来了……快上来。”

苏珊跳上车,一下子扑在他的怀内。他马上向车夫喊一声“快走”,车子便上路了。

苏珊仍在喘息着,没有说话。

“来,把情况经过给我说说。”杜洛瓦说。

“啊!太可怕了,尤其是在我妈那里。”苏珊小声说。

“是吗?你妈怎么啦?她说些什么?快告诉我。”杜洛瓦慌乱不已,周身颤抖。

“啊!真是太可怕了。我走进她的房间,把准备好的那番话讲给她听。她马上脸色就变了,向我嚷道:‘不行,绝对不行!’我哭了起来,大发雷霆,发誓说我非得嫁你不可。我看她那样子,马上就会动手打我,简直就像疯了一样。她说明天就将我送进寄宿学校,我从未见过那气势汹汹的样子。这时候,爸爸来了,听她说了很多莫明其妙的话,爸爸倒没有像她那样发火,不过他说,你同我家太不相称了。”

“见他们如此反对,我也发起火来,嗓门比他们还大。爸爸于是叫我滚出去,样子凶极了,与他的身份一点都不相称。既然如此,我也就决心跟你远走高飞,于是我就来了。我们现在去哪儿?”

杜洛瓦一直温柔地搂着苏珊的腰身,对她的话一字也没漏过,心怦怦地直跳。他不觉对这两人恨得咬牙切齿。不过此刻他们的女儿已经在他手中,他们就等着瞧吧。他于是答道:

“现在太晚了,火车是赶不上了。我们就坐这辆车,到塞夫勒去暂且过一夜,明天去拉罗舍—吉昂。那是一个美丽的村子,位于芒特和博尼埃之中的塞纳河畔。”

“可是我没带衣物,身上一无所有。”苏珊说。

“没关系,到了那边再想办法吧。”杜洛瓦微微地笑了笑。

马车在街上走着。杜洛瓦拿起苏珊的一只手,恭恭敬敬地在上面轻轻地吻了一下。他对这种柏拉图式的爱情还不是太习惯,于是一时不知应同她说些什么。就在这时,突然发现她哭了,他顿时慌了手脚:

“怎么啦,亲爱的?”

苏珊已经满脸都是泪水:“我可怜的妈妈要是知道我已离家出走,是不可能睡安稳觉的。”

瓦尔特夫人此时确实没有睡着。

苏珊走出她的房间后,房内便只剩下她和她的丈夫了。

只见她带着万分的沮丧,失魂落魄地问丈夫:

“老天哪!这倒底是怎么回事啊?”

“问题很清楚,”瓦尔特狂怒道,“苏珊被这精于心计的家伙迷住了心窍。她拒绝同卡佐勒成婚,就是他唆使的。他自然是看中了她非同一般的嫁妆。”

接着,他愤怒地在房内来回走动,又说道:

“都怪你,老招他来,不断地恭维他、奉承他,把他宠得不成样子。整天的漂亮朋友。现在可好了,遭到这样的报应。”

“你是说我……我招他来的?”瓦尔特夫人面如死灰,嗫嚅着。

“没错,就是你!”瓦尔特对着她吼道,“你、苏珊、马莱尔的妻子及其他几个人,都被他迷得像是着了魔。要有两天没见他,你就像掉了魂似的坐立不安,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她挺直了身子,神态庄重地说道:

“不准你这样对我说话。我可不像你们,在小店铺里长大的。”

瓦尔特一惊,呆呆地愣了一会儿,气愤地骂了声“他妈的”,随后开门走了出去,同时将门砰的一声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