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汉语“动名构造”与英语“VN构造”
王寅(2007)根据孟琮(1984)编着的《动词用法词典》列举了“动名构造”中的14种宾语类型。动词后的成分可以分别表示承受者(受事)、对象、结果、工具、方式、处所、时间、目的、原因、致使、施事、同源、等同和杂类。周国辉(2003)将传统语法对汉语非常规谓宾结构进行了分类,总结出了分别表示原因、处所、工具、施事、借代、目的和方式7种宾语类型,并认为这些分类只是从表层结构上的分类,远不能说明这些非常规谓宾结构的深层语义关系。原因、工具、目的、方式、处所都属于状语的范畴,“借代”则属于修辞的范畴,把所有这些都归于宾语,从语法和逻辑的角度似乎都令人难以接受。
由此可见,汉语中动词后除了可接表示“对象、受事”等外还可接许多其他语义成分。因此,王寅(2007)根据认知语言学的范畴理论,主张将汉语的这类结构叫做“动名构造”(英语的仍叫“VN构造”),将汉语中动词后的名词短语叫做“动后语(Postverb Category)”,它包括相当于英语的宾语和状语等语法成分。我们认为,“动后语”一说较传统语法的动词“宾语”更准确,更能反映和覆盖动词后的具有不同语义内容的成分。
4.“动名/VN构造”的语义格分析
在周国辉(2003)对他总结的7类汉语非常规语言现象所做分析的基础上,我们将以“吃/eat”为例,运用深层语义格和语义格链对“动名/VN构造”的常规格语言现象和超格语言现象做进一步的探讨。
4.1“吃/eat”用作“为生存而‘吃’”的基本义
(1)“吃/eat”+“受事/对象”类名词。这些名词包括饭菜、食品、药物、餐名等,例如:吃饭、吃菜、吃肉、吃药、吃早餐等;eat some fish,eat lunch等。“吃/eat”的格框架特征可表示为+[-O]。“受事/客体格”(+[-O])是“吃/eat”这一“动名/VN构造”的最基本的格特征,是其语义格链的起端,也就是这一语义格链的第一环,我们可以将其记为Co。
(2)“吃”+“方位、处所”类名词。这些名词包括与“吃饭”这一人类生存的基本活动相关的地点和位置,如:吃馆子、吃食堂、吃八方等。这一小类的深层语义格仍然以“受事/客体格”为其出发点,再添加“处所格”(+[-L])。此时,“吃”的格框架特征可标示为:+[- (O) L](放入圆括号内的格表示在表层结构中不出现,下同),其语义格链可记为(Co)+Cl,意即:在馆子/食堂/四处八方吃(饭)。
(3)“吃”+“炊具/餐具”类名词。这类名词说明“做饭”用的炊具或者“吃饭”用的餐具,如:吃大锅、吃小灶、吃小碗、吃筷子、吃勺子等。同(2),这一小类的深层语义格仍然以“受事/客体格”为其基点,再添加“工具格”(+[-I])。表示为+[- (O) I ],其语义格链记作(Co)+Ci,意为:用大锅/小灶/小碗/筷子做/吃(饭)。
(4)“吃”+“食品出处/生活来源”类名词。此类名词表明“吃”的食品的出处或者指生活的来源,如:吃皇粮、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吃工资、吃补贴、吃救济、吃父母等。同(2),这一类的深层语义格还是以“受事/客体格”为其起点,再添加“源处格”(+[-S ])。标为+[- (O) S ],其语义格链记作(Co)+Cs,意思是:从政府拨款/植树造林/养殖鱼虾/领取补贴/依靠父母等获得资金、食物等吃(饭)。
(5)“吃”+“方式”类名词。“方式”类名词表示“吃饭”这一活动是以什么方式发生的,如:吃独食、吃零嘴等。同(2),这一类的深层语义格也是以“受事/客体格”为其出发点,再添加“方式格”(+[-M ])。因此,“吃”的格框架是+[- (O) M ],其语义格链是(Co)+Cm,意即:以单独/零星的方式吃(饭/食物)。(Fillmore的格语法及其对英语的分析模式中没有“方式格”一说,但笔者认为,基于汉语的特殊性,当汉语“动名构造”中动后语为表示“方式”的名词时,有必要增加“方式格”(M=Manner)来对动词与其后名词的深层语义格关系进行充分而合理的解释。)
(6)“吃”+“时间”类名词。这类名词表示“吃”这一活动发生的时间,例如:吃下午、吃夜宵等。同(2),这一类的深层语义格可以看成是在“受事/客体格”的基础上,再添加“时间格”(+[-T ])。因而,“吃”的格框架为+[-(O)T],其语义格链记成(Co)+Ct,意即:在下午/晚上吃(饭/食物)。(Fillmore的格语法模式中也没有“时间格”一说,但我们认为,当汉语“动名构造”中动后语为表示“时间”的名词时,有必要增加“时间格”(T=Time)来对动后语表示的时间意义作出合理的语义格解释。)
(7)“吃”+“施事”类名词。虽然这类名词是放在动词“吃”的后面,表面上是“吃”的宾语、受事或对象,而实际上是动作“吃”行为的发出者,如:吃嘴,(这桌饭)能吃8个人等。同(2),这类构造的深层语义格仍然是以“受事/客体格”为其始点,再添加“施事格”(+[-A ])。所以,“吃”的格框架为+[-(O)A ],其语义格链是(Co)+Ca,意为嘴吃(饭/食品)。汉语中“吃人”原意为“人被吃了”,“人”是“吃”的“受事/对象”;但当说“这桌饭能吃八个人”时,“人”变成了“施事”,意即:8个人能吃下这桌饭。
事实上,上述七类中只有第一类“吃”的“动名构造”真正相当于英语“eat”的“VN构造”,而其他类需根据具体情况转用成“V+PREP+N构造”或“V+AD构造”或其他(王寅,2007)。例如:
例14吃馆子:to eat (one’s meal) in a restaurant
例15吃工资:to live on one’s wages
从上述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英语“eat”的“VN构造”作为基本义“为生存而‘吃’”的深层语义格关系较为单一,动词“eat”之后所接的名词大多是“eat”的“受事/对象”,动词“eat”处于单一的格环境(+[-O])之中,此时,“eat”的“VN构造”只存在于语义格链的首环Co。这一格环境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英语动词“eat”作为基本义时,其后的名词所表示的意义大多是食品、餐名或所吃食品的分量等。而汉语“吃”的“动名构造”作为基本义“为生存而‘吃’”的深层语义格关系却较为复杂。动词“吃”之后所接的名词除了“受事/对象”之外,还有表示“吃饭”这一活动所牵涉的“处所、工具、来源、方式、时间、施事”等。此时,“吃”的“动名构造”所处的格环境较英语动词“eat”的“VN构造”而言,要复杂得多,并形成了较为复杂的语义格链:1)+[-O] → 2)+[- (O) L]/→ 3)+[- (O) I ]/→ 4)+[- (O) S ]/→ 5)+[- (O) M ]/→ 6)+[- (O) T ]/→ 7)+[- (O) A ]/→……;可以简化为:Co→(Co)+Cl /→(Co)+Ci /→(Co)+Cs /→(Co)+Cm /→(Co)+Ct/→(Co)+Ca /→……(其中“/”表示“析取”关系)。正因为汉语动词“吃”在“动名构造”中处于如此复杂的格环境中,动词“吃”后面所接的名词表示的意义不仅可以是食品、餐名,而且可以是与“吃”相关的地点、炊具/餐具、食品出处/生活来源、方式、时间和施事等。如果我们将“吃”的基本义所处的格环境Co置于中心,Co与其他格环境便成辐射状。
4.2“吃/eat构造”用作其他延伸的隐喻义
根据王寅(2007)的统计调查,“吃/eat构造”用作“为生存而‘吃’”(见4.1)这一基本义所占的比例相当高,分别为81.33%和92.55%;而用作其他延伸的隐喻义却分别占18.67%和7.45%。下面,我们从深层语义格的角度对“吃/eat构造”所表达的隐喻义进行较为详细的讨论。
在研究概念隐喻时,研究者将源域(source domain)投射于目标域(target domain),形成概念隐喻。杨春生(2004)根据Hutchins(1980)的命题结构理论的分析框架,比较研究了英汉语中有关“吃”的隐喻现象之后,得出以下结论:
1)在中国人的认知过程中,经常会利用有关“吃”的隐喻,将源域“吃”中的概念映射到不同的目标域中,从而形成了下面有关“吃”的概念隐喻:
A. 吃是依赖(吃父母、吃救济、吃老本、吃皇粮等);
B. 吃是获得(吃回扣、吃下这笔投资、吃香、吃豆腐等);
C. 吃是遭遇(吃哑巴亏、吃官司、吃惊、吃苦等);
D. 吃是承受(吃力、吃劲、吃重等);
E. 吃是消灭(吃掉敌军一个师、吃了两个炮等)。
2)相对于汉语中与“吃”有关的丰富的隐喻而言,英语中与“吃”有关的隐喻相对较少,主要有:
A. 吃是遭遇(to eat one’s heart out,etc.);
B. 吃是消耗(to eat money,to eat John out of house and home,etc.);
C. 吃是腐蚀(The western thought ate its way into his mind. Waves ate away the beach. The acid eats away the surface of the machine part.);
D. 吃是吸收(to eat the loss,etc.);
E. 吃是烦恼(What’s eating him? etc.)。
3)对比1)、2),可以看出:作为人类的一种共同行为,在很多情况下,“吃”对不同文化中的人们能产生基本类似的感受。这在英汉语两种语言中便有一些相同或类似的隐喻,如:“吃是遭遇”;汉语中“吃是承受”与英语中“吃是消耗”隐喻也有类似之处。
4)汉语中与“吃”有关的隐喻处于不断发展中(如“吃回扣”等),旧的隐喻词汇化、规约化后,新的隐喻不停地涌现;相对而言,英语中与“吃”有关的隐喻则处于相对稳定的状态之中。
我们从深层语义格的角度来看,英汉语中与“吃”有关的隐喻义到底是怎样产生的呢?
在汉语的“吃是依赖”类中,像“吃皇粮、吃救济、吃父母”等例子,其源域义“吃饭/谋生”转化为隐喻义“从政府拨款/领取补贴/依赖父母等获得资金、食物等吃饭/谋生”;其意义的隐喻化过程可以看成是Co→(Co)+Cs(即:+[-O ] →+[- (O) S ])这一语义格链的形成过程(参见上文4.1中4))。
在汉语的“吃是获得”类中,譬如:“吃豆腐”,在源域中义为“把豆腐放进嘴里吃下去”,其格框架为+[-O ],记为Co;当投射到目标域后,隐喻化为“调戏妇女,从女人那儿获得好处”,其格框架仍为+[-O],但此时,方括号内的“-”所指代的动词已经由源域中的“吃”转为目标域中的“调戏/获得”,同时,充当客体格的受事名词也已经由源域中的“豆腐”转为目标域中的“妇女/女人的好处”。我们可以把目标域的格框架记作Co’,以区别源域中的格框架特征。这样,“吃豆腐”这一“动名构造”从源域义映射到目标域的隐喻义的过程就是Co→ Co’的语义格链的形成过程。在这个过程当中,“吃豆腐”这一“吃”的“动名构造”中,不仅动词的意义和动后语的意义发生了变化,分别由“吃”转变为“调戏/获得”,由“豆腐”转变为“妇女/女人的好处”,而且整个动名构造也得到了全新的隐喻义。
同样,英语中“吃是遭遇”类中,如“eat humble pie”由源域义转化为隐喻义“suffer insults:遭受耻辱,忍气吞声”,像“吃豆腐”一样,其隐喻化过程也就是语义格链Co→ Co’的形成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动词eat,动词后的名词humble pie以及整个“VN构造”的意义均发生了变化,获得了与源域义完全不同的隐喻义。
其他例子,如:eat sb. salt(受某人款待);eat the leek(被迫忍受屈辱);吃醋((在男女关系上)嫉妒他人),吃独食(独占利益),吃小灶(享受特殊待遇),吃鸭蛋((在比赛或考试中)得零分)等都可以作类似的语义格链分析。
总而言之,汉语“吃”的“动名构造”和英语eat的“VN构造”的隐喻义的实现都可以看成是“吃/eat”的基本语义格环境隐喻化为全新的语义格环境,简示为C→ C’。在隐喻化过程中,也就是在C→ C’这一语义格链的形成过程中,动词本身的意义、动词后名词的意义乃至整个“动名/VN构造”的意义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顺应性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