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斯·康设计的萨尔克研究中心的庭院空间处理是一个与景观的空间氛围完美整合的范例。萨尔克研究中心位于南加利福尼亚州圣迭戈一处俯瞰太平洋的崖岸上。浩瀚的大海和高耸的崖岸使得大地景观具有极为壮丽的特质,宏大的整体景观使得空间上任何的琐碎、分散和独立都不能成立。原初的设计方案为四座平行的实验楼,其间形成两个规则的长方形庭院。路易斯·康描述道:“对实验室及其伺服空间的简单的初始需求,扩展为有回廊的花园、拱廊之上的研究室、聚会和放松的空间,交织在一起的是莫可名状的空间,为整个环境的壮丽而存在。”在随后的修改中,康又将它改为两座平行的实验楼和一个中心庭院。康解释道:“……我明白,难于按所要表达的意义把两座花园组合起来。一座花园比两座花园要好,因为它成为与实验室、研究室有关的场所。……一座花园就能成为场所,可在此注入意义,竭诚尽心。”他曾经设想将中心庭院处理为一个栽满植物的花园。在庭院施工过程中,应邀来参与绿化设计咨询的是另一位伟大的建筑师路易斯·巴拉甘(Luis Barragan)提议康在庭院中不要种树,连一点植物都不要,而是保留那一片“虚空”。这个建议是决定性的,被康欣然接受,由此最终导向了这个杰作的诞生。
最终形成的庭院是一个长方形的空间。路易斯·康将院落两端敞开,使其具有朝向辽阔海面的指向,这种指向性通过院落地面中央一条细细的水线而得到强化。它正指向太平洋的方向,同时也是日落的方向。它为坚硬的素混凝土加上了一笔“柔”,为相对严肃的空间增添了一分灵动。它将天空与光线从上投射到脚下的大地表面,沟通了天空与大地。它是庭院空间构图的对称轴,同时又联结了从东端进入的人与在西端展现的海天。因此它成为凝聚了上与下、左与右、前与后,来自空间各方向的力量的中心。
院落形态处理得极为简洁而肃整,高度的对称和几何化所表现出的秩序感反而与整体景观崇高而宏大的特质相匹配。值得注意的还有院落另两个界面上由斜置的片墙构成的空廊,具有深邃的光影,斜置的片墙赋予垂直于岸线的空廊朝向海面的指向。空廊、院落到大海的空间层次分明又彼此交融。在这里,内与外、建筑与大地景观的连续性不仅仅是空间形态上的,更是场所氛围和特质上的。
庭院设计的两次改动,(庭院)从“二”到“一”,(绿化)从“有”到“无”,是一个化繁为简、逐步回归本原的过程。路易斯·康所说的“所要表达的意义”,是要通过这个庭院空间,创造一个人与大地景观交流的场所,在其中人坦然置身于人造物和自然之间,在静默之中把握自然的节奏,与之心灵相通。人们在此获得了一种建筑与大地景观、心灵与自然浑然一体的体验。这是一个与大地景观完美整合的空间,具有宗教般的气氛,被誉为“没有顶的大教堂”。
斯蒂文·霍尔(Steven Holl)在还是一个青年建筑师的时候,曾被这个空间折服,他观察并描述道:“每天都有一个时间,辉映在洋面上的阳光,与那将庭院等分为二的细流所反射的阳光融为一体,大海和庭院都熔融了……建筑与自然汇入到一个超验的场所里……”。
7.4 主体运动与景观体验
7.4.1 运动中的视景组织
一定界域的景观中存在着完整的视景系统。人在景观中的移动过程所见的建筑形象和自然景观形象组合在一起,成为视景系统的组成部分,也就是人对景观整体形象的完整体验。
路径作为线性要素,影响到人接近并通过视觉认知物象的方式。西蒙兹以抽象的图式表达出风景中路径与视觉要素的相互关系。从平面维度来看,我们可以总结出线接近点的三种方式:趋近、经过和环绕。
趋近是一种终端(自然景观要素或建筑)为目的地的活动,根据路线的不同而有直线、曲线和折线趋近三种基本方式。
经过是线接近某一点至一定距离再偏离之,即形成线对点的旁过关系。此时自然风景要素或建筑通常不是终端,与路径之间通过再次一级的小路联系(形成另一个较小的趋近关系),或是没有路径上的联系而仅是相望。
而线在点周围的环绕,使点在各向均为可视的。当路径在建筑周边环绕时,就对建筑在各向所呈现的视觉质量提出要求。
接近关系
郑忻教授的研究指出:在景观中,路径与景观要素(包括自然与人为)的关系有着空间维度。从空间维度来看,线对点的接近有上升、水平、下降三种可能,上述线与点在平面内的位置关系分别与这三种空间关系结合,形成大地景观中路径与景观要素的复杂关系。事实上,趋近点是一个区域,其内部通道可看作是外部路径的延伸。这就提示我们路径——趋近点组成的系统具有层次性。在一个较大的区域内,某一点既可作为路径所穿过的中途点来研究,也可作为路径的终端点来研究。
欲在路径的运动过程中对大地景观整体形象获得理想的视景,就需要先就位置的取得作出努力。视景可以是全景,也可以是全景的片断,全景是视景的终极状态,全景的片断即为深景,深景所集中的景物则成为视线的终端。在大地景观中,沿路径而变动的深景是视景序列的组织要素。通过从总体对深景终端的趋近,并充分利用沿途各段深景作为进路上的诱导和视景上的丰富(转折点与中途点的结合),从而形成对大地景观整体形象的视景序列。路径对建筑群的趋近是组群路系统的末梢,包括基线路径的趋近和支线路径的趋近。由于地段的限制,通常需对趋近作缓冲处理。终端建筑群通常在视觉上具有鲜明突出的形象和较强的控制性。为获得序列高潮,一般应采用正向趋近的方式,以获得对主要建筑完整的视景。
特别的,现今人们对于景观的视觉体验,许多时候是在快速车行中获得的。源于高速公路在景观环境中的走向与位置的变化为观察者提供了丰富多变的视景。经过精心布线的高速公路,将给行者带来对于大地景观的优美体验。而在另一方面,对于景观之中既有的快速道路,它已经建立起了对于所在的大地景观的运动体验。对于其沿线视域内的建筑营造,就需要根据这种既有的体验来进行形态的布局和组织,使之能够和谐地融入高速公路上的行者对于大地景观的整体体验之中。
从视知觉的规律来看,人在静态观察时,最大的水平视野约为140°左右,中央60°的范围,视野最为清晰;在垂直面上,仰视角约45°,俯视角约为65°左右,而舒适的范围为仰视角27°,俯视角30°。随着运动速度的变化,人们在运动中能够通过视觉感知到的景观要素的尺度范围也在变化。根据1937年汉密尔顿(Hamilton)和瑟斯顿(Thurston)的研究,人们在快速运动中的视觉体验具有以下5条原则:
——注意力随速度的提高而提高;
——视觉集中点随速度的提高而退远;
——周围的视野随速度的提高而减小;
——前景细节随速度提高而逐渐消失;
——空间的感知随速度的提高而减弱。
在快速运动中,视野范围中尺寸较小的物体在一闪即逝中被视觉所忽略。因而速度的增大要求景观要素的空间尺度也相应增大。
约翰·O·西蒙兹指出:高速公路不仅仅是横贯平地的铺装带。优质高速路是经过科学设计的、有收有放、形式变幻多样的立体空间。在视觉安全和风景优美之处开敞,在需要屏蔽处围合;不断变化空间格局以吸引人且使人从疲劳中解脱出来;调整方向以最佳方式展现周围景观。
7.4.2 运动中的空间体验
从景观空间到达建筑空间的过程亦即趋近建筑的过程,这一过程中的空间体验一般是重点组织的对象,因为在此过程中对景观空间的体验和对建筑空间的体验集中地交织在一起。中国传统风景建筑的做法,往往是利用原有地形与自然景物来组织路径,多有曲折掩藏之变化,使得趋近建筑过程中的空间体验跌宕起伏,最终建筑的出现形成某种高潮的效果。
而在进入建筑化的室内空间之前,则有入口广场等空间完成缓冲和过渡。由此形成一段完整的体验。贝聿铭设计的美浦博物馆,其场址掩藏于群峰之中,风景壮美却又难于到达。在趋近建筑的路径组织中,建筑师有意参照了中国古典文学所描述的意境。这一段路径包括一段穿过山腹的隧道和紧随其后的一座飞架于深谷之上的悬索桥。隧道提示着“别有洞天”和“桃源”,桥梁提示着“彼岸”。人们在趋近建筑的过程中,主体先后经历了跨越、封闭等历程,而空间则有开合、明暗的变化。随后主体建筑的出现有一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惊艳效果。东南大学建筑研究所设计的武夷山庄同样有着类似的处理。
而当代建筑在处理这种趋近体验时,另一种策略是将建筑化的空间体验和偏向于自然化的景观空间体验相互交叠,使之难分彼此。在此过程中,建筑并非是一种终了的“端景”。
建筑与景观之间在空间体验上不存在衬托、铺垫的主次关系。
兹维·赫克(Zvi Hecker)设计的Palmach历史博物馆除了在形象层面上,在体形与材料上与其所坐落的小山丘难分彼此之外,在空间体验的层面上,建筑与景观的连续性也是十分突出的。通过一系列墙体的限定,建筑师将登山坡道的空间建筑化——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亦即将建筑空间向景观空间延伸。坡道往复折返,插入建筑群体之间而形成内院。内院空间与坡道空间难分彼此,实际上从山脚下顺坡而上时就开始了。人们从山脚开始登山直至进入建筑群体内部的空间体验是连贯而一体的。建筑并非仅仅是坐落在山顶的一个人工实体(这可能是一般性的做法),而是在空间体验上仿佛缠绕在山体之上。
兹维·赫克描述道:“这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身处其中的景观,你不可能走在Palmach博物馆的外围。即使你在建筑外面,也感觉身在其中。”这种“建筑景观”的设计理念最初见于他设计的位于马特甘的杜比纳住宅中,在斯皮拉拉住宅中得以进一步发展,而在Palmach博物馆进而成为核心观念。
如果说Palmach历史博物馆中是建筑空间伸展到了景观之中,那么马里奥·博塔(Mario Botta)设计的塔玛罗教堂(Monte Tamarochapel)则是将景观中的运动体验向建筑空间中伸展。圣塔玛丽亚教堂位于瑞士提契诺塔玛罗山顶。博塔在此并不仅仅营造了一座建筑,而且开辟了一条信仰之路。教堂本体呈圆柱形,以石材砌筑,像一个堡垒。其顶部则形成一个观景台,联结着一座凌空飞架的步行桥,并与自峰顶延伸的坡轴线重合,将本来只是向四方扩展的峰顶空间凝聚成一线并延伸向前方。人们经历攀登的过程来到峰顶,接着踏上步行桥,仿佛已是超脱而踏上云端。一种莫可名状的力量吸引着人们前行,在桥的尽端教堂屋顶形成的观景台驻足极目,眼底尘世阡陌纵横,前方远山层峦叠嶂,云蒸霞蔚,气象万千。自然的壮美力量荡涤着心灵。这种体验不禁使人吟咏起《浮士德》中的名句:“有一种莫可名状的希祈/吸引我飘过原野与丛林/而在盈眶热泪幻成的雾中/我感到有一个全新的世界/为我而升起,为我而存在。”通路在此蓦然转折,沿教堂屋顶形成的台阶而下便可进入教堂内部,而这些台阶之间的缝隙也正是教堂内部顶光的来源。在这座建筑里,教堂本体、步行桥和山峰从根本上说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是一条朝圣和升华之路。人们在自然景观中的体验、趋近建筑的体验以及进入建筑的体验被完美地组织在一起,空间体验又与建筑形式相辅相生,景观与建筑、空间与情境达到了浑然一体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