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启蒙
那是1884年的一个晚上,已经到了吃晚餐的时间。赫尔曼·爱因斯坦先生正焦急地扯着面前的餐巾。通心面早就煮烂了,香喷喷的烤鸡也已经上了桌,赫尔曼先生皱着眉头拿起刀子,却又放下了。
坐在餐桌对面的是他的太太,赫尔曼先生问道:“亲爱的,阿尔伯特到哪儿去了,他到底干什么重要事去了,竟然这个时候都不回来,他就不知道饿吗?”
“亲爱的,别急。也许他终于找到一位玩伴了,”赫尔曼夫人笑着说,“小孩子一玩起来,常常会忘了时间。”
这位女主人暂时停下说话,忙着替玛雅把马铃薯捣碎。玛雅是他们的女儿,此时就坐在赫尔曼夫人的身边。
“我带孩子们到公园散步时,玛雅跟每个人都能成为好朋友。但当男孩们邀请阿尔伯特去玩时,他总是拒绝人家。”赫尔曼夫人叹了一口气,“他总是这个样子,可能是因为他学说话比一般孩子晚了一点,所以才会这么害羞。”
“我知道阿尔伯特在什么地方。”玛雅说。
“什么地方?”她父亲问道。
“他喜欢在花园里走来走去。”小女孩结结巴巴地说,“他老是把我赶走,也不跟艾尔莎表姐一起玩,他还喜欢自己编一些曲子,一边走一边哼。现在他肯定就在花园的尽头,在靠近篱笆的大树丛底下。他最喜欢坐在那儿,唱他自己编的歌。”玛雅回答完,又低下头吃她的晚餐了。
赫尔曼先生吩咐女佣人去把那个忘记回家吃饭的小男孩带回来。几分钟后,小男孩踌躇地站在门口。跟任何一个拥有良好家教的德国小孩一样,他恭敬地站在那里,等候长辈的吩咐。他跟他的妹妹长得很像,一样的黑发,一样的大眼睛,只是当玛雅哈哈大笑地玩耍时,他往往沉浸在自己的梦想中。
“阿尔伯特,”他的父亲严厉地说,“你又回来晚了。”
“对不起,爸爸,我忘了晚餐时间。”
赫尔曼·爱因斯坦把表拿到他五岁儿子的面前,说道:“你自己看看,现在都几点了!”
阿尔伯特一点也不关心现在几点,他只希望父亲不再训他,并希望能尝尝桌上的烤鸡,因为那只烤鸡闻起来很香。但当他顺从地弯下身子看表时,却对挂在表链上的那个小饰品产生了兴趣。
“爸爸,您表链上那个是什么东西?”阿尔伯特问道。
“你都看过一千次了。”他的母亲说,“是不是怕你父亲继续骂你,就随意扯些别的话题?”
“不是的,妈妈。”阿尔伯特严肃地跟母亲说,“我真的想知道,为什么我拿起表时,那只小针就会转动。”
赫尔曼·爱因斯坦显得很高兴,因为阿尔伯特很少能对某个东西产生兴趣。他有时候甚至会想,养了这么一个笨儿子实在是头痛。现在他露出欣慰的微笑,并在儿子的盘子里放了很多烤鸡、红萝卜和马铃薯。
“如果你快点把饭吃完,我就告诉你这是什么东西。”
小阿尔伯特狼吞虎咽地把盘子里的东西吞了下去,然后抬起头看着父亲。
“这是罗盘,不过别看它小,用处可大了。在海上航行的船只全靠它指引方向呢。”
“这上面的四个字母是什么意思?”
“这四个字母是指‘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中间那个黑色的针指的是北方。如果你在森林里迷了路,只要身上带上罗盘,它可以立刻帮你找出北方来,这样你就能选对方向走出去。”
“那只针总是指着北方吗?一直都是吗?”
“是的,一直指着北方。”
“为什么呢?”
“亲爱的,先让孩子吃饭吧,”赫尔曼夫人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同时摇铃叫女佣端上甜点。“难道你忘了,你工厂里的几个工程师今晚要来这儿来听音乐,如果不快点吃晚饭,我就没时间换衣服了。”
但阿尔伯特一点也不急,他甚至无心享用他平时最爱吃的樱桃饼。他一边慢吞吞地吃饭,一边问父亲一些问题。他还要求在他下一次生日时,收到一个罗盘作为生日礼物。
“只要你乖一点,记得准时回来吃晚餐,我就送你一个。”他的母亲答应道。
吃完晚饭,赫尔曼夫人急急忙忙站起来,回到房里脱下身上那件黑色羊毛衣,换上她最喜欢的深红色花边领的丝质礼服。玛雅站在梳妆台旁边,看着母亲梳着那又长又亮的头发。她低着头闻着香水瓶,又向母亲要了一些发夹,模仿着母亲夹住她自己的鬈发。玛雅对母亲说,等她长大成为小姐之后,每天都要穿一件花边的红色衣服,不会等到有客人来时才穿。
阿尔伯特随着父亲来到客厅。客厅里挂着家人的画像,大理石桌面上有一个插满鲜花的花瓶。赫尔曼先生拿起晚报想看会儿报纸,但这个小男孩却礼貌而坚持地提出一个又一个问题。赫尔曼·爱因斯坦的工厂主要是生产电器及化学品,因此他对科学的认识超过一般的商人,但他并不想回答这个五岁小男孩的所有问题。
“去问雅各布叔叔吧!”父亲建议说,“他喜欢解释事情。”
“雅各布叔叔不在这儿,我现在就想知道。”
“你愿不愿意听我说个故事给你听?”赫尔曼先生哄着他说,“我刚刚想起了席勒所写的一个故事,提到一位骄傲的女士把她的手套丢入一群愤怒的狮子中。要不我给你朗诵一段海涅的诗,你不是一向喜欢他的《罗蕾莱》吗?”
“不,我还是想知道有关罗盘的事,为什么指针老是指向北方?”
“因为指针已经磁化了。”
“磁化?”阿尔伯特十分缓慢地说出这漂亮的新名词,“这是什么意思?”
赫尔曼夫人匆匆走进来。
“波林,这孩子是不是应该上床睡觉了?”她的丈夫问道。
阿尔伯特充满渴望神情的脸上立即蒙上了一层阴影。他提醒他的父母说:“妈妈一向允许我晚点睡,我可以听妈妈及客人弹奏钢琴的。”
他的母亲知道他喜爱音乐,也了解他失望的心情。但她注意到这孩子的眼睛闪闪发光,两颊通红时,她弯下身子摸摸他的脸,想着他可能是发烧了。她摇摇头说:“不行,阿尔伯特,你必须马上上床睡觉了。我担心你在花园里待得太久,沾了露水着凉了,赶快上楼去换衣服。只要你把房门打开,仍然可以听到琴声的。”
母亲吻了吻他,他只好顺从地走向楼梯。但不到一会儿,他又走回来,站在门口厚厚的红色帘布中间。
“我想,”他认真地说,“如果我能拿着爸爸的罗盘上床睡觉,可以睡得更好。”
“阿尔伯特!”他的父亲以最严厉的声音喝了一声,那个小男孩只好转身离开。赫尔曼先生脾气一向很温和,然而现在,他已经生气了。
几个工程师已经到了,赫尔曼夫人把客人领进客厅,然后走到钢琴前坐下,开始弹奏贝多芬的曲子。她很快就完全沉醉到音乐里了,完全忘记了还要上楼去看小阿尔伯特的事。一直到乐曲弹奏完毕,客人们开始喝咖啡、吃点心的时候,她才想起来这件事,但她还得在客厅里招呼客人,所以她请求丈夫上楼去看一看儿子。
赫尔曼·爱因斯坦踮着脚尖走进儿子的房间,却一脚踩到了一双鞋子上,他不禁皱起了眉头,这个孩子还是这样邋遢!他的母亲已经教会小玛雅把衣服收拾整齐,为什么阿尔伯特老是教不会?
他打开桌灯,俯视着小床上的儿子。阿尔伯特仰卧着,望着他父亲。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毫无睡意。
“你这个淘气鬼,怎么还不睡觉?”爱因斯坦先生问道。
“对不起,爸爸,我睡不着。”
“是不是觉得哪里不舒服?把舌头伸出来!”
“我没有生病。爸爸,我只是在想一件事情。”
“想什么?”
“想那只磁——磁化的针。什么是磁针,爸爸?”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雅各布叔叔可以讲得比我更好。现在做个好孩子,睡吧!”他转过身子想要离开,但阿尔伯特抓住他的手臂说:“爸爸,我不是故意要淘气,我马上就睡了。如果您让我拿着那个罗盘,我就会睡得更快。”
赫尔曼·爱因斯坦微微一笑,把表链上的罗盘解了下来。“拿去吧,”他弯下身子,吻了吻他的儿子,“赶快睡吧,待会儿妈妈上来时一定要睡着。”
稍后,赫尔曼夫人在她梳理整齐的头发上戴上睡帽时,她的丈夫把他和阿尔伯特的床边对话告诉了她。
“谁会想到,这样小的一个孩子竟会对磁学这样着迷!”她惊叫说,“我真是想不到!”
“就是这样,才令人头痛,永远没有人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阿尔伯特的父亲抱怨说,“那个东西挂在表链上差不多有两年了。当他注意到那个小东西时,竟然兴奋得睡不着觉。”
“我担心他上学后也会遇到困难。”波林·爱因斯坦说,“他太害羞了,当你跟他说话时,他脑子里却想着别的事情。”
“他的老师肯定不准他这样胡思乱想,我要送他进德国最好的学校。我就是为了这个才从乌尔姆搬来慕尼黑的。这儿的环境对他的成长有许多好处。我去世后也许不能留下太多财产给他,但我会让他接受良好的教育。现在的犹太人必须有良好的教育才能生活。”
“我们的阿尔伯特会生活得很好,”赫尔曼夫人信心十足地向她的丈夫保证,“你有没有注意到,当他听我弹奏钢琴时,显得多么的快活。他还想试着自己弹奏呢。等他满六岁时,一定要让他接受音乐训练。我想先学小提琴比较合适,也许他会成为一名伟大的音乐家。”
“他太懒了,恐怕不会勤奋练习。”赫尔曼先生说着,随手关掉了灯。
“还有,他不断地提出有关罗盘的问题,这不是说明他很有求知欲吗?也许……”她终于大胆说出每一位德国母亲的心愿,“也许,他长大后会当上一名教授!”
慕尼黑的学校生活
雅各布叔叔外出谈生意,要几个月以后才能回来,阿尔伯特耐心地等待着。
在雅各布叔叔来吃晚饭的那天,阿尔伯特立即缠着他解释关于神秘罗盘的事情。
“我们到花园里去,那儿比较凉快,也安静。”雅各布叔叔提议说,“好吧,阿尔伯特,我们最好从最北方的磁北极说起。磁极可以吸引罗盘的磁针,就如同磁铁一样,能够把所有铁片都吸住。”
“为什么磁铁会吸引铁片呢?”
“这有点像是地心引力。”雅各布叔叔说。他捡起玛雅留在草地上的一只鲜红色的皮球。“我一放手,皮球就会掉下去,因为地心引力把皮球拉向地面。磁铁吸引铁片,也是相同的道理。”
“地心引力?”这是另一个精彩的新名词,“地心引力在什么地方?”
“地心引力无所不在,在各处空间都存在。”
阿尔伯特皱起眉头:“前几天我问父亲,空间是什么?他说是空的。”
雅各布叔叔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应付这孩子的穷诘追问了。
“你已经开始上学了,怎么不拿这些问题去问你的老师呢?”他建议说。
阿尔伯特皱着眉头,将他的鞋跟抵在小石子路上旋转。“我不喜欢上学。”他的声音很低,仿佛担心坐在走廊里的父亲会听见而斥责他。
“那就像是去当兵一样。”他告诉雅各布叔叔,“在我生日那一天,妈妈特意带了艾尔莎表姐、玛雅和我去看阅兵典礼。那里到处都插上了旗子,还有很多很多的军官和士兵,军官都骑在马背上,士兵就只能跟在马后面。他们行进的样子,就像上了发条之后的那些锡兵,我真替他们感到难过。”他的脸孔因为羞愧而通红,继续说道,“我看到他们就开始哭了起来,玛雅和艾尔莎表姐却笑我。”
“哦,你到底为什么哭呢?”雅各布叔叔问道。
“当兵多可怕呀,不断地有那么多的军官对你大吼大叫,而且还要离开自己的家,住在那些叫做军营的恐怖房子里。”
“当兵和住营房跟你上学有什么关系呢?你知道吗?我们德国的学校可是世界上最好的。我曾在报上看过,美国大教育家还专程到德国来观摩,希望能借鉴我们的办学之道,因为他也想在俄亥俄州办学校呢!而且,美国的医生一定要在德国大学里研究过之后,才敢开业行医。”雅各布叔叔夸张地说。
阿尔伯特有点踌躇,即使是面对亲切和蔼的雅各布叔叔,他也很难解释清楚自己所面临的困难。
“学校就像是军营,”他慢慢地说,“那些老师就像是指挥士兵做这做那的军官。如果你不用心学习,他们就会对你大吼大叫,有时候我不太了解书上的意思,就问老师,这也会让老师们生气,偏偏我又特别喜欢问问题。”
雅各布叔叔自己也曾经历过德国学校那种钢铁般的纪律生活,因此也很认同侄子的话。但他认为,最好不要鼓励他的反抗思想。
雅各布叔叔建议说:“你拿问题来问我时,我不敢保证都能给你满意的回答,但我会尽力而为。我刚刚看到你父亲对我挥了挥手,我们该回工厂去了。”
阿尔伯特走到花园小径尽头,那是他最喜欢的地方,那儿的树丛和藤蔓底下有个缺口,就像洞穴一般,他悄悄爬了进去。他很高兴玛雅和艾尔莎表姐正忙着玩她们的洋娃娃,没时间来打扰他。他想要思考一下他和雅各布叔叔刚才的谈话,并且要想一想空中怎么会充满磁性及地心引力,但同时又是空空的。
雅各布叔叔没有问他关于学校的情形,这令他十分高兴,他不想跟人说起学校的事。不是他不想跟大家交朋友,但是在学校里大家都不喜欢跟他玩,因为他说话慢,而且容易害羞。做游戏的时候,因为他反应慢,也没人愿意邀请这个“诚实的约翰”。
“大家为什么替你取这么奇怪的一个绰号?”爱因斯坦夫人曾经这么问他。
“我想,他们只是为了嘲笑我。”阿尔伯特被看做与众不同的怪物,“因为我宁愿受罚也不愿向老师说谎,所以他们就这么喊我。”
在当时的德国学校里,除了阅读课及数学课之外,也开设宗教课。慕尼黑的大部分居民都是天主教徒,因此阿尔伯特学会了关于天主教的很多事。老师所教的,和他自己的犹太牧师所教的并没有太多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