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沈抱石趁着徐汉生去给自己的徒弟做赛前指导,沈抱云也跑去凑热闹的时候,自己一个人一瘸一拐地拎着酒壶走到了葡萄架子下面。夜深人静,还能听见沈家饺子馆的厨房里传来排气扇转动的声音,轻轻微微,似有似无,让人知道这是一个明月照耀下的烟火人间。
就在这样因为远处的嘈杂而更显得寂静的夜晚里,老人只想一个人静一静。刚坐下,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让我大爷知道你自己偷偷喝酒肯定又会念叨你。”
葡萄架旁边的海棠树下面,沈何夕靠着树干站着,沈老头一直没注意到。她一出声把老爷子吓了一跳。
“你这丫头,半夜不睡觉站在这是要找骂?”拎着酒壶,沈名厨尽量让自己底气十足。
“你这老头,半夜不睡觉还偷喝酒是要找打?”跟自家老爷子斗嘴,沈何夕还从来没输过。
沈抱石慢慢扶着石桌坐下,那条打着石膏的腿被他搬着放到了一侧的另一个石凳上。他的孙女就在他的另一侧坐下,漂亮到怎么看也和厨房无关的一只手一抬,让沈抱石清楚地看见她的手上也有一个酒壶。
沈抱石嘿嘿地笑了两下:“我孙女怎么就这么像我呢?我这个是烫好的黄酒,你那个是什么?”
女孩性格十足地挑了挑眉毛:“注进活竹子里酿了一年才出来的绿竹酒,要不要试一试?”这酒是今天苏仟让人送来的,一大批的物资就当是苏女神打算长期蹭饭的饭钱了。沈何夕一眼就认出了这种产自滇蜀之地的新酒,如今还名声不显,其实味道确实不错。她就直接自留了一瓶,现在小半都在这个薄胎白瓷的酒壶里。在英国待了那么久,她还真有几分想念国内的“醇香冽”“一线喉”。
沈老爷子听说是个新鲜玩意儿,立刻抄过来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了一口摇了摇头:“挺香也挺绵,就是不够劲儿。”
他的孙女冷笑了一下:“你一辈子重口味,当然会嫌弃我的酒不够劲儿了。”
孙女明显是话里有话,沈抱石不敢接茬,左右看了看只有跟着他出来的小腻歪能用来转移话题,可还没等他说什么,沈何夕就开口问他:“是黎家害了俞老师傅,这个事儿你知道多少?”
尽管早就知道瞒不住,但听见孙女这么问,沈抱石的心还是一颤:“我猜到了七八分,当年我得到信儿的时候太晚了,后来去问,都说俞师傅在海里溺死了,还有一个几岁的小孩子。听说之后,我就怀疑上了小油。”再次说起小油这两个字,沈抱石觉得有点牙疼,怎么也没想到,他真的变成了油。“君子如水,小人如油”的小油,就在当小人的路上一去不回了。
沈何夕又给老爷子倒了一杯酒,轻描淡写地跟他说当初的俞师傅并没有被淹死,顺便把俞正味跟她说过的旧事都复述了一遍,听得沈抱石目瞪口呆。
“那个俞大厨,你有空带来让我见见,俞师傅对我们有授业启蒙之恩,他的后人我们理应好好照顾。”
沈何夕轻轻点点头,俞大厨一直被她“照顾”得很好嘛。话锋一转,女孩说了自己真正想说的话:“爷爷,我想了很久,你接二连三地出事,有七八成是黎家做的。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不管你还念着黎端清多少旧情。但这次,如果黎家敢在比赛里出幺蛾子,我就一定会对他们出手。”沈何夕全然一副宣告的语气,说完之后,狠狠地喝了一口酒。
沈抱石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俞师傅俩父子受了那么多苦,如果俞正味想要报仇,他没资格阻拦。至于他的孙女想要做什么,隔了一会儿沈抱石清了清嗓子:“去做呗,出事儿了我担着。”
这么多年过去了,只要孙子孙女做的事儿不违背天理良心,沈抱石都愿意在一边为他们叫好。他的心里却是看重当年的兄弟情义,但是如果这份情义会伤到他的孙子孙女,会让一对孩子为自己担心,那他无论如何也得放下,放下。无论是沈抱云也好,徐汉生也好,他只要露了一点意思,两个孩子都想尽办法帮他们打开心结,全心全意地当成长辈一样孝敬,这是孩子们对他的孝顺和尊重。他得对得起孩子们了。
沈何夕又给自己的爷爷倒了一杯酒:“爷爷,黎端清的手艺好吗?”
沈抱石点点头:“他一辈子的心劲儿除了钻营就是在提高技术上,单凭手艺的精细,已然登峰造极。”
这些,沈何夕都知道。为了这份登峰造极,如果自己还是那个需要博闻多识,才能形成自己风格的沈何夕,那个担负着沈家全部未来的沈何夕,老爷子也真的会为她弯下腰低下头,去拜托黎端清的吧?“老头儿,再喝一杯。”
“不喝了,腿还没好,再喝我一会儿进不了屋了。”
绿竹酒看起来没什么辣劲儿,其实后劲强劲,刚喝了二两,沈抱石就觉得自己有点上头了。女孩仰头看了看行至中天的月亮,脸上一派云淡风轻:“没事儿,你回不去,我抱你回去。”
“臭丫头。”
“臭老头。”
月光照着她孙女,眉目柔婉,偏偏性格刚烈这一点那么像他年轻的时候。在这个院子里,他家的小夕哄着他们这些老头子,离开了这个院子,他的孙女就要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地去拼。他的孙女,心很大,比他大,比她哥哥也大。这才好,这才是沈家的孩子。
“丫头,你记得,我是你的爷爷,大朝是你的哥哥……在外面受了委屈就跟我们说,咱们沈家别的没有,汉子两个,菜刀一堆。”
“嗯。”沈何夕笑着应了,接着就看着自称汉子的爷爷开始唱起了小曲儿好像,这酒是六十三度的?这一场夜谈因为沈何夕不小心灌醉了自己腿伤未愈的爷爷,以被她大爷惩罚去饺子馆里剁馅儿而告终。
随着各种专业人员和设备陆陆续续就位,“寻味美食大赛”的报名正式拉开了序幕。比赛分成四轮,第一轮是海选赛,在全国一百个城市举行,每个城市决出最棒的五名。第二轮是分组初赛,五百人分成五十组留下一百名厨艺高手。第三轮是复赛,一百个经历了两轮比赛的选手加上拿着参赛卡参加比赛的四十位再次分组,留下十四个人进入决赛。第四轮决赛,那就是一场只有冠军才能拥有一切的争夺了。
裴板凳参加海选赛的时候,徐汉生连帮手都不让他带:“菊花豆腐羹你做了多少次了,哪里要用到帮手了?”可怜的光头这下是彻彻底底地孤军奋战了。
菊花豆腐羹其实是一道比较基础的刀工菜,把豆腐切成细丝不算本事,真正的本事是要把豆腐切成细丝之后再摆出造型,让人在汤羹里一看就知道这个是菊花而不是合欢花或者别的,要的不仅是刀工,还有造型能力。
裴板凳在鲁地参加比赛,没几个人认识他,相比较旁边那些大酒楼里被人们追捧的“新锐厨师”,他除了头顶比别人亮,其余是一点存在感都没有。排号排在三十八的裴板凳一点没有引起摄像师的注意,没有海参、没有鲍鱼,也没有什么酷炫霸气的菜名,谁会去在乎一个灰扑扑的光头呢。豆腐用的是内酯豆腐,比普通的豆腐更细软,口感上更独特。
刀工菜、摆盘菜其实都有一个弊端,就是卖相大于菜的本身,美则美矣,吃到嘴里常常让人失望。这一点是小师姐告诉他的,目的是提醒自己注意口感的融合和汤底的调剂。
裴板凳的汤底用的是瑶柱、海蛎子和鱿鱼。干制瑶柱煮汤鲜咸提味,加上海蛎子的纯鲜和鱿鱼的清香定神,让汤底的味道变得丰富又和谐。
一整块的豆腐一直就卧在裴板凳的手里,一刀切一刀片,最后把整块豆腐往沸腾的热水锅里一推,瞬间就化成了满锅的白絮漂摇,成了细细的豆腐丝。到了这一步,摄像镜头已经开始给他特写了。捞出豆腐丝放在一边沥干,再把鸡蛋摊成金黄的蛋皮同样切成细丝。豆腐丝里夹杂几根蛋皮丝用蛋皮丝捆成一束,放入汤锅里烹煮浇淋,汤是带了一点鱿鱼身上的淡紫色,豆腐和蛋皮扎成的菊花悬浮在汤里,再用一点细末的鱼肉松点在菊花中间充作花蕊,就是一道海鲜为底、刀工为魂的菊花豆腐羹。
看着这道菜,几位评审心中的评价是一道略有新意的刀工菜,汤取了鲜,豆腐取了嫩,挺出彩。真吃到嘴里的时候,他们都愣了一下。内酯豆腐入口即化,豆腐本身不容易浸透味道,但是里面加上了蛋皮丝,咸味就凸显了出来,还有在那种入口即化的细腻里带了一点的韧劲儿。
再吃一口,确实带了韧劲儿和脆实的口感,还有一点提鲜的作用,让汤味在豆腐里延续。可是所有的食材都切到极细,让他们分辨不出这是什么。
只有坐在评审席最侧那个年轻女人轻笑了一下,用新鲜的大鱿鱼去掉表层只留白皙的肉质,汤羹煮好之后再巧妙地掺杂在豆腐丝做成的菊花里丰富口感。板凳你也是学狡猾了呀。
菊花豆腐羹,顺利地通过了海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