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人们吃完了鲍鱼还不愿离开的时候,黎端清带着一行人来到了东岳楼。他是来登门赔礼的。
听见这个说法,在厨房里偷吃孙女小灶的沈抱石,差点把银鱼汤从鼻孔里喷出来。任人这么打脸还要凑上来道歉赔礼?黎端清这个老货真的是不要脸了吧?走出厨房沈抱石差点笑了,黎老头身后那些长枪短炮的记者的眼神儿跟见血的蚊子一样,他带记者来这里哪里是来道歉的啊,分明是来打擂来了。
黎端清笑得有两分苦一分疼,剩下的是七分更比十分浓的歉疚。这就是他黎端清的态度,他要挽回黎家的声誉,比他的苦与疼都要重要得多,多得让沈抱石牙疼:
“诸位,诸位,我黎某人今天是任打任骂,只要能让你们感受到我的歉意,那是做什么都可以。”
沈何夕倚着厨房门口站着,手上还戴着手套。见此情景,她已经能够预想到黎端清身后的那些记者会如何写下态度诚恳之类的话语。再看看周围人们的脸色,着实并不愉快。
大家探讨厨艺、品味美食玩得正开心,谁愿意搭理这样一个搅局的?偏偏黎端清今天就是豁出一张脸来装模作样的,他就是要趁着这事儿才刚刚被发现还没扩散的时候做出态度,也只有这样,才不会让天府楼毁在众口铄金之下。既然没人愿意搭理他,他就自己找寻目标人物——沈抱石。
“沈大师,现在您有一个即将夺冠的孙子,还有一个手眼通天的孙女,何苦再和我这个老厨子斤斤计较?”“即将夺冠”“手眼通天”这两个词儿看似是夸奖沈家兄妹,实则是用心险恶到了极点,这也是黎端清的目的。他就是要炒作这场厨艺大赛里有内幕,不然沈家兄妹怎么会一个成了夺冠热门、一个就是赞助方的代理人呢?
想要掩盖一个新闻最好的方法,就是让更夺人眼球的事情吸引人们的注意力。
“黎大师,您没有什么好道歉的,黎伯行开的五味轩是菜品质量出了问题。内在朽烂的泡菜富含大量会损伤人体的毒素与霉菌,用反复炸制过的黑油做菜,也同样伤害的是客人的肠胃。在场的这些前辈其实并没有把饭吃到嘴里,您真正应该致歉的是那些信赖五味轩的客人,尤其是常客。”年轻女子从厨房门口走出来,随手摘下头上的厨师帽子,任由长发披散而下,身上穿着与兄长同款的厨师制服,只是手上多了一副薄薄的手套。这么多年,她的手,看起来依然不像是一双厨师的手,但是她的心已然是一颗厨师的心。曾经,戴上手套是执念,如今,不过是习惯。就像黎端清,曾经端起大师的架子不过是习惯,现在,竟然成了执念。
“您后面那句废话不过是想说,我们兄妹年纪轻轻本事不够,不堪为比赛的热门,也不堪为饕餮楼的行政总厨。
既然如此,那就比一场吧,厨师嘛,手段高低全靠功夫说话。”沈何夕从后腰抽出两把刀放在自己爷爷的手里,“我照顾您年纪大了,不用家传刀,也不玩刀工。”
黎端清眉头一跳,这个挑战他必须要接,就像他来到京城之后走的每一步一样,都是必须要做的事情,让他心乱的事情。这个小姑娘刀工卓绝,无人能出其右,现在她不用刀,看起来是让着他这个老前辈,实际上是把他逼进了角落里。“好,我就和你过过手,你既然照顾我年纪大了,那我也照顾你年轻,咱们就做个海虾吧,你长在海边,这虾应该没少做。”
年轻的女孩定定地看了一眼黎端清,笑着应下了。
香辣虾,用四十多种调味料融合出的配方,先香后辣、辣中浓香,正是黎端清黎大师的秘制菜。在心里默叹了一声“姜还是老的辣”,沈何夕笑着请在座的前辈和记者们都留下来做见证后,便扭头去挑选食材了。
香辣虾,取个头中等的白虾开背取线之后下入香料锅中翻炒,看起来简单,功夫全在配料上。上辈子黎端清没有教沈何夕这道菜,可他不知道,在沈何夕的舌尖,一切中餐的食材配方都不是秘密。看见黎老先生挑选了白虾,沈何夕走到水箱前踌躇了一下,还是离开了。在某个瞬间,她真的很想做一份与黎端清一模一样的香辣虾出来,让这个上辈子欺骗她也教导她的老人彻底被击溃在地。幸而,这种想法被她极快地摈弃了。她注定比这个老人走得远,她绝不会被愤怒遮蔽了眼睛。
蹲下身,她研究了一下水盆里细细小小的小赤米虾,然后把整盆的虾端走了。小小的虾子连头带尾加起来还没有沈何夕的食指长,虽然也是鲜活的,但是与虾肉满壳的白虾比起来,总是让人觉得不上档次。这种虾,再大一点倒是取制虾仁的好材料,现在这个个头,放在东岳楼也不过是用来制作特制虾酱而已。
一个厨房、两端灶头,黎端清和沈何夕相背而战。鲜活的白虾与赤米虾是他们分别选定的主料。因为虾的个头而产生的强烈对比让人联想到了,他们一个是一方翘楚、一个连新秀都算不上。两个人同时开始剁料,葱姜辣椒一类的材料他们几乎是同步开始处理的,之后黎端清开始处理白虾,而沈何夕则在两个锅里都倒上了半锅的油。只是一个锅里是几种油的混合,另一个锅里是纯粹的菜籽油。
混油的一步,已经让外面的围观群众惊吓了,这是什么情况?这混的油怎么吃啊?
在等待油锅加热的时候,沈何夕在一个大海碗里铺下了一点烫好的笋丝。
“这么多油是要做油泼虾?”
“那么小的虾,油泼大概是可以。”
“那两锅油是做啥子?”
几个厨艺大师在一边嘀嘀咕咕,嘀咕了半天想起旁边不是还站着小姑娘的爷爷嘛,于是赶紧围了上去要求解惑。沈抱石老神在在地回了他们一句:“聒噪。”哼,他才不说自己也不知道呢!殊不知说完这俩字他就被自己的几个老朋友架到一边意欲施以老拳多种材料混在油锅里翻炒融合,再配上蜀地辣酱与黎端清自己带来的调味粉,一股浓香气已经开始让人垂涎欲滴。等在一边的黎端清满意地点点头,他与这样的油和这样的香气相伴了一生,这道虾,他三十年来从没有失手过。
也是在这样的香气里,人们记起了这个老人,他叫黎端清,已经雄踞在川菜一系顶端半辈子了。从京城到蜀地,不论他做过什么事情,他都是高端川菜与上河帮一系的标杆式人物。他的那双手,几十年里做过的美味,足以淹没任何一个人的味觉。围观者们从一开始的新奇中清醒过来,此时他们才意识到向黎端清发起挑战的这个沈何夕,这个小姑娘,到底是给自己找了一个多么可怕的对手。这一切,沈何夕都没放在心上,她的面前有两口锅,这两个锅里就是她此时此刻的全部世界。
烧开的菜籽油倒进辣椒碎里,再放入种种调料与辣酱。在热油的催发下,热辣辣的香气从沈何夕的锅里喷薄而出,热辣又畅快,与黎端清那端的香气交汇在一起,不显轻薄,不显浑浊。正在查看白虾腌渍情况的黎端清,忍不住转头看了厨房的另一端一眼。这样的后人,终究不是他的。
沈何夕把拌匀了鸡蛋与面粉的赤米虾下入了混杂的油锅里,虾子里的水分被油中的高温逼出,瞬间就在锅里成了翻滚的温泉。没等到这种翻滚归于平静,年轻的女厨师就把这些虾子从油锅里捞了出来,控掉油分之后把虾子再次倒进了油锅里,就这样一再反复。复炸是烹饪油炸中一种比较常用的手段,能够让食物的外在更加的酥脆可口,可是复炸也有一样不好,就是上色会过重,食材内里的口感掌控难度更大。
沈何夕就是在复炸,不是两次三次,而是整整七次。
有句话叫“治大国若烹小鲜”,小小的海味里会隐藏着世间最令舌头惊叹的味道,只是这样的味道需要用最有耐心的烹调手法,才能保证它的鲜美与甘甜。就好像这世间的感情,它们深邃美好,令人心醉,可是如果没有包容与理解,没有交流与感怀,这些感情也会被错失与遗落。
鲜为味之首。
爱为情之源。
手与心,从来是相通的。
沈何夕摘掉了手套,隔着开放式厨房的窗子,想着外面正看着她的祖父与哥哥,轻轻招了招手。这道虾,你们一定要好好尝尝呀。
被蛋液与面粉包裹起来的虾子渐渐变成了金黄色,又与一般炸制的金黄略有区别,整个虾的虾皮似乎都在这一次次的反复中爆开,虾子显得更大更圆了一些。调好的辣油被戴着手套的那双手放在了冰块上面,冰迅速融化的同时,油温也在急速地下降。把炸好的金色虾装在盘子里,随着彻底脱离锅内的高温,这些虾发出了一声又一声的脆响——虾壳,爆开了。白嫩得好像完全不曾接触过滚油的虾肉,带着丝丝缕缕的热气暴露在空气中,像是少女张开了怀抱,像是白梅绽放了新蕊。金色的虾子铺排在笋丝之上,温度已经降下来的辣油被一点点地浇淋在小虾之上。
这道虾,沈何夕想了想,在菜牌上写下了名字:“烹小鲜”。
黎端清在吃到第一口“烹小鲜”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输了。不是在于香辣虾这道菜是多么失败,他并不是输在菜肴的本身,而是输在他无法说清道明的某个角落里。
当辣油浸在舌尖,美好又清爽的辣味包裹舌头,接着就舔到了虾皮上,虾皮触及舌尖,瞬间化开成了弥散在口腔中的香气,带着油香味、带着鲜味、带着甜味,真是一种说不出的畅快。如果还有比这更让人畅快愉悦的事情,那大概就是在白嫩嫩的虾肉被品味和咀嚼的时候,鲜美并不足以形容这种感觉。从一开始的爽辣到现在,像是浓烈的感情归于平凡,而又不是,浓烈从不归于平凡,而是归于更精深和高级的味道上。在一层层的味道之后,就像是走过了一条长路终于看见了蔚蓝的颜色,那是海洋吧,在寂静的海水里让人畅游的快慰,即使没有见过海的人,也能在这样的味道中感受到,只有海,才能孕育这样的鲜、这样的美。
这不是一道菜,这是,一个人把心放在了辣油中,把灵魂附着在了小虾上,用全部的身心让这一道菜成为食客心中一生的风景。黎端清知道,自己这辈子不可能再有这样的情感,或者说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情感。算计与执着的背后,是他自己都不敢回头不忍怀想的过往。那些过往里,他踩着别人的身与血走到现在,终于,那个他用尽一生心血走上的高台,在他自己的心里,坍塌了。
这位老人,身体轻晃了两下,就重重地倒在了他自己精心烹制三十年不曾失手的香辣虾上。
记者们此时根本顾不上他,这一道虾让他们中嗅觉敏锐的人意识到,在中华的厨艺圈里,有一个年轻的新星,将要冉冉升起。
在医院里,黎端清艰难地睁开了眼睛,病房里空无一人。黎伯行还要去应付因为黑油而找上门的种种麻烦,五味轩已经关门了。他顾不上自己躺在医院的老父亲,他甚至已经买好了离开京城的车票,打算自己先去外面躲一躲。
黎仲知也还在外面疲于奔波,他想在经理开除自己之前举报经理受贿,只要经理倒了他就是安全的。同样,那位圣地亚的负责人也明白,苏仟他动不了,但是如果能让黎仲知闭嘴,那他受贿的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两个曾经的同路人此时都已经视对方为仇敌。直到此时他们才明白,让他们反目成仇才是苏仟来圣地亚炫富的目的,可他们两个还是必须像疯狗一样撕咬对方,给自己留一线生机。殊不知,退,才是真正的生机。
躺在病床上看起来苍老了十几岁的黎端清叹了一口气,这都是报应啊,报应。他还不知道,再过几天锦城就会有新的城市改建计划,他的天府楼在拆迁重建的范围内。拆迁加上重建的时间,足以让锦城那些被他压制的厨师们百花齐放,让人们忘记那个宝塔尖上的黎家。
黎端清想喝水,勉强撑着自己坐起身来,可他的手抖了半天依然没能伸出去。那双颤抖的手,就是曾经掌勺无数大席、撑起整个黎家的那双手吗?黎端清如今已然是欲哭无泪。
一个年轻人走到他的病床旁边,端起水杯送到了他的唇边。黎端清啜了两口,抬起头,看见的是那张出现在他噩梦中的娃娃脸。
“黎大师,听说您没什么人照顾,我来照顾您几天,顺便给您讲讲我小时候的事儿。”俞正味就在他的床边,笑着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