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地图阮义忠欧洲旅行手札:行·影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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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阿尔勒国际摄影节记行(2)

昌比的工作室也是传奇。这位“光的手艺人”和林布朗的仰慕者,发明了氛围光新的清晰度。他不断实验自然光与人造光的密度,用镜头捕捉了库斯科社会的每一个阶层。

热爱大自然,且深深地被土著文化所吸引的他,曾踏勘印加帝国(Inca)活跃的秘鲁安第斯山区。身为印第安人后代的他,在揭露奎其瓦印第安人(Quechua Indians)过去与现在生活方式的同时,也为其辩护。

这位孜孜不倦的摄影家把明信片也引进了他的国家。这个世界正是经由他制作的明信片而得知在20世纪交接的年代里,有关库斯科与马丘比丘(Machu Picchu)的种种资料。

1950年的一场大地震摧毁了这个区域,使这位快活而狂热的人为之绝望,进而逐渐放弃了摄影。马丁·昌比被认为是拉丁美洲最早的摄影家之一,遗留给人类异乎寻常的艺术与文化遗产。

记得第一次看到昌比的作品,是在西班牙巴塞罗那的卡塔鲁那自治区。当地的文化部出版品展示中心有一本刚出版的马丁·昌比摄影集。尽管我一向有广泛收集世界各国摄影集的习惯,但这个名字却从来没听过。他的作品,当下就令我极为震惊之极!

有时候,一个人诞生的地方不对,命运就会很不同。像这么了不起的摄影家,若是生长在欧美,早就集四方荣耀于一身了。但身为秘鲁这样的发展中国家的一员,若非那年阿尔勒摄影节的重点放在中南美洲,昌比的作品不容易有机会在国际舞台如此隆重地亮相。

魔幻写实摄影家伊托碧黛

另外还有一位我心仪已久的墨西哥女摄影家格拉谢拉·伊图尔维德(Graciela lturbide)的作品回顾,也令我回味再三。

生于1942年的伊图尔维德原本是建筑师,曾担任墨西哥具影响力的摄影家曼努埃尔·阿尔瓦雷斯·布拉沃(Manuel Alvarez Bravo)的助手十年,在该国摄影界有领导地位,也是当代摄影家中最专注于新闻摄影的人士之一。

她所拍的有关墨西哥日常生活的照片,焦点放在仪式以及基督教偶像崇拜的混合上,叙述既是天使又是乞丐的孩童故事,以美洲大陆文学中常见的“魔幻现实主义”(magic realism)手法处理现实世界。

同样的脉络出现在她对死亡仪式,和前巴拿马总统托里霍斯(Torrijos)的友谊,移民旧金山的“丘罗士”(Ghulos)墨西哥人的故事,以及她和墨西哥女性的同胞情结上。

伊图尔维德一直是我上课必介绍给学生的一位风格强烈的摄影家。她的作品有一种紧张的气氛。人物和环境、光线和景物、事件和时空都充满矛盾的关系,好像在她按下快门的那一瞬间,现在、过去与未来都同时存在于她所选择的画面里。

在当今全球众多摄影家中,格拉谢拉·伊图尔维德是作品极容易辨识的一位。有机会看到她的原作,原先的敬佩之情又加深了许多!

塞尔希奥·拉腊因的“瓦尔帕莱索”

值得一提的,还有智利摄影家塞尔希奥·拉腊因(Sergio Larrain)的展览“瓦尔帕莱索”(Valparaiso)。

环绕南美洲南端海岬(Cape Horn)的所有船只,在横过麦哲伦海峡(Strait of Magellan)时,从船上发出来的第一个呼叫声就是“瓦尔帕莱索”。瓦尔帕莱索是一个港口,经过几个月不确定的航行后,水手在此爆发他们对生命、酒精和性的渴求。

塞尔希奥·拉腊因刚开始拿相机就是在这里拍照的;1957年发表的《女孩们下楼来》,就是他那特殊风格所呈现的第一个成果。

拉腊因于1959年加入“马格兰”,并决定与诗人巴勃罗·聂鲁达(Pablo Neruda)合作一本有关瓦尔帕莱索的书,但此书从未完成。

拉腊因全神贯注地拍摄这个城市,让瓦尔帕莱索白天与夜晚的美毫不设防地展现。摄影家自己也因此而得到解放。他用“手里握着的长方形”捕捉了若不是他,我们就无法看见的现实片断。这些自由的表达有时会使人不安,却也最能为拉腊因的凝视下定义。

拉腊因的照片粒子很粗,拍照的方式也很即兴,构图更是不按常规,大部分都是利用大广角镜头,将近景和远景的透视感做不合理的夸张。尽管身为“马格兰”的一员,他的作品曝光率却非常低,低到令人不晓得他是“马格兰”成员。

为了这个展览,他终于为瓦尔帕莱索出了开本小小、薄薄的册子。从外观看来,实在很难令人相信那是本摄影集。然而,展出的每张作品都被放得很大,原先那种粗糙的粒子被加倍强调,使画面里的海港景色弥漫着一股令人眩晕的氛围。

在那届阿尔勒摄影节,拉腊因的作品并没引起太大的注意。即使是一个最具声望的图片经纪社旗下的优秀摄影家,没有其他方面的配合,也很难在世界影坛上崭露头角。

希望与失望交杂

跟每位来到阿尔勒的人一样,在参观展览之余,我们每天都会看到大同小异的人生戏码在上演,自己有时也不由自主地成了某出戏里的龙套。

在阿尔勒,摄影是艺术,是文化,是理想,是生活方式,但也是商品。这一点并不难理解,摄影节已存在了二十几年,而在现代社会之中,任何没有商业价值的事物,即便能生存,要壮大、持久也是极为困难的。

很多摄影者头一回来到这儿,几乎立刻就会兴奋不已,热情一触即发。周遭的一切,除了摄影还是摄影。在这世上,还有哪里比阿尔勒更让自己有归宿感?

然而,在看到太多同行使出浑身解数,以求媒体、画廊或经纪人青睐时,会不会很快就凉了半截?在看到那么多的好照片就像市场里的番茄、青椒一样摊在那里任人检视、批评,内心会是如何地惶然?在下定决心把自己的心血拿出来亮相时,是否挺得住在整个过程中遇到的有形无形的屈辱与折磨?

有位看来蛮活跃,对我们也很友善的美国人,有次聊起来,幽幽地表示:“我第一次来阿尔勒时,完全不能适应这里的生态。准备好的作品,到后来一件也没拿出来。”

“但是,”这位乐观、坚强的年轻人接着说,“从第二年起,我就有备而来了。现在,所有的游戏规则我都清楚了!”

我们后来注意到,在短短的会期里,他几乎不放弃任何机会跟可能对他有帮助的人接近,勤奋地出现在每一个重要场合。不晓得他是否成功地为自己争取到了发表或销售作品的机会。

记得我们曾问过一位摄影博物馆馆长对阿尔勒摄影节的看法如何。馆长还没开口,他那直率可爱的夫人便说:“要是没有那些拍照的,一切就太完美了!”

全盛时期的阿尔勒,把在摄影领域寻求机会的人从世界各地吸引而来,混杂在这个大缸子里各取所需。拍照的人毕竟比媒体、机构的数量超出太多太多,素质也不一。这对和蔼的夫妻表示,当年与会阿尔勒摄影节,整个会期几乎从早到晚都有应付不完的摄影者。在他们坐着、站着,甚至走着的时候,都有人拿作品前来求教,搞得他们不堪其扰。

市中心一个叫FORUM的露天咖啡座是许多与会人员歇息的地方,而阿拉坦旅馆(Arlatan)中庭,就是后进拿照片请前辈指教之处。这也是摄影艺廊或经纪人发掘新秀的场所,在摄影节期间,俨然成为一个各方人士的交谊中心。

来自西方的穷摄影家们,攒了旅费来到阿尔勒,晚上窝睡袋,白天啃面包,追求的就是那鲤鱼跃龙门、一步登天的传奇。在那里,许许多多等待被发掘的艺术家,尤其是第一次来的,或是危机感特别强的,没头苍蝇似的见到队伍就排,看到人群就钻,有时甚至搞不清楚打交道的对象,就急急忙忙地展开邀约。

大牌摄影师自然老神在在。他们是摄影节的熟面孔,住最好的旅店,上最好的馆子,和老朋友把酒言欢,和同行交换市场情报,从容自在地谈几笔新生意,交几个新朋友。他们携家带眷地来度假,时时沐浴在艳羡的目光之中,给初出道者提供了“有为者亦若是”的丰富想象材料。

视觉冲击与现实冲击

在幻灯片放映会方面,当届一共有6场,共放了12个节目。内容并不拘于“发现”或“美洲”,“向罗密欧·马丁内斯(Romeo Martinez,1911-1990,瑞士CAMERA杂志前主编)致敬”“科学与摄影”“撒切尔时代”“医疗无国界”等,都是其中的节目。

大部分节目其实都已不再纯粹表现摄影。照片在此成了多媒体的一部分,放映节奏及背景音乐喧宾夺主,所有影像在如此搭配之下,都变得零碎而片断。观众接受着一幕幕的视觉冲击,早已把影像的内涵抛诸脑后。

我们并没有观赏每场晚会,仅参加的两场,都被卢西恩硬安排到第一排与他和市长等贵宾同坐,很让我们见识了他的霸气跟在阿尔勒呼风唤雨的本事。

卢西恩办事能力之强为摄影家中少见,人更是聪明得不得了。26年前,他与其他几位先生一手策划并创立了阿尔勒这个摄影王国,将摄影推向市场大众。他深谙各种公关造势之道,也熟稔一切市场通路,在摄影景气好的时候,吃香的喝辣的,风光了好些日子,但也不免为自己树立了一些敌人。

有一天看完晚会,我们信步随着卢西恩到附近他家里小酌一杯。那位年轻的美国摄影家也带了两三位同伴靠过来,想借着一路上跟我们聊天,顺势也混去卢西恩家。

我们早知他想结识权大势大的卢西恩,却也不想点破。没想到行至克宅,卢西恩先让我们进去,转头对其他人说:“对不起,你们没被邀请!”然后就毫不客气地把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或许这也是“摄影节文化”的一部分,却让我们的心中百味杂陈!

点石成金的莱博城

在阿尔勒那几天,卢西恩虽忙得不可开交,但依然极尽地主之谊。除了邀请我们去他家的私人晚宴,还开车带我们去莱博(Les Beaux de Provence)以及毕加索生前常去创作陶艺的一个窑场。此外,生平第一次见识的斗牛,也是那年他请我们在阿尔勒古竞技场看的。

莱博是一个不能不提的妙地方。小城坐落在两百多米高的岩脊上,公元前5世纪居住于此的凯特人将之命名为Bau,意思是普罗旺斯的陡峭岩石。据说,其北方的地狱谷(Val d’Enfer)就是触发但丁写《神曲·地狱篇》之处。

它曾是要塞,但于12世纪被废弃。19世纪中叶,有人在那片光秃秃的山头上发现铝土矿,经过长时间、大面积的开采,矿土于20世纪末完全耗尽。世代在此落脚的十几户居民,只有靠凿山挖壁卖石块营生,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有一天,石头城来了个“点石成金”的活神仙,竟让这些人家全成了大富豪。

这一点也不是神话。活神仙是位极有创意的建筑师,取得居民的信任后,他把所有采石场做了一番规划。石头尽管挖了朝外卖吧,可怎么挖就有讲究了,必须照建筑师的规划挖。

就这样,一边挖一边变出了一座教堂,一边凿一边创造了一座歌剧院……接着,酒窖、餐馆、咖啡厅等也慢慢成形--统统都是从岩石山中挖成的。

深邃辽阔的空间令人心旷神怡,既古典又现代的格局令人着迷。最优秀的音乐家和表演艺术家在此演出,一流的多媒体秀在此上映,顶尖的厨师在此献艺……观光客络绎不绝。光是停车场的收入,就能让地主笑花了脸。

我们那天到这里已近傍晚,由于当晚卢西恩要在家开派对,不能多逛,只能领着我们在城郊走走,同时听他叙述莱博如何脱胎换骨的故事。同行的还有两位来自南美的乐师和歌手,卢西恩替主办单位把他们邀请来,在其中一天的晚会中表演。

走着走着,来到一个竖着两三座石墙的空旷采石场。远看还以为这里面一堵堵的石墙都是大石块堆成,走近才晓得,每堵墙都是石山的一部分,巨大的墙面是经过一大方块一大方块凿取、切割后的面貌。

天高气爽,头顶蓝天白云的我们,仿佛置身于古希腊的废墟之中。那位年轻歌手一时兴起,爬上一面平坦有如舞台的石块,张开双臂,引吭高歌了一段优美万分的歌剧。靠坐在石堆之中的我们,聆听着有如天籁的歌声,恍惚之间,分不清自己是在普罗旺斯还是外星球……

临别祝福

当天晚上,卢西恩在家里大宴宾客,总共请了三四十位他的老友或与业务有关的各路神圣。其中包括法国文化部官员、柯达美国和法国总裁、意大利出版集团老版、德国“科隆摄影博览会”创始人、“马格兰”总裁等。

卢西恩是个品位极高的人,家中布置自非等闲,又大又舒适的屋子里,除了典雅的家具外,还放满了艺术收藏品。触目所及,全是世上名气响亮的画家、雕塑家的作品。光是毕加索的画、雕塑与陶艺,客厅里就有好几件,因为毕加索在世时,是卢西恩二女儿的教父。

卢西恩说,他拥有的所有艺术品都是人家送他,或是他用自己拍的照片与艺术家本人交换的。艺术无价,在这儿的确可以得到佐证。想想看,照片可以换到毕加索、夏卡尔的原作啊!怪就怪在,墙上未见任何摄影作品。

自助式的晚餐是在二楼中庭的院子里摆开来的。主人特地请了一位摩洛哥厨师烹煮摩洛哥美食--小米和羊肉、烤鸡等。看得出来,克府经常宴客。贵妇模样的卢西恩夫人与两个貌美如花的女儿,优雅至极地穿梭在客人之间,举手投足、言语笑容之间,分寸掌握得分毫不差。吃喝,谈笑……那一夜就在主、客都非常尽兴的情况下圆满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