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地图阮义忠欧洲旅行手札:行·影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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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再访佩皮尼昂新闻摄影节(2)

此次展出作品是从他当年为FSA所拍、但从未发表过的照片中挑选出来的,是非常珍贵的图片资料,主办单位非常引以为傲。9月6日,白发红颜的麦登,戴着助听器主持了-场很成功的记者招待会。他年纪虽然一大把,可是口齿清晰,思路通畅,侃侃而谈自己的记者生涯与当年为FSA工作的往事,慈蔼达观,精神奕奕。

1933年罗斯福总统入主白宫时,美国的经济大萧条正当时。他采取了一系列紧急措施,以便救援饱受经济灾难之苦的百姓。为了让新法令通过,必须寻求美国人民的支持,而他所想到的一个方法,就是把国家的病态借由照片显示出来。

罗斯福总统找他的老友、纽约哥伦比亚大学的经济学教授雷克斯福德·特格韦尔(Rexford Tugwell)组织一个摄影队深入农村,记录和显现美国的贫瘠已经严重到什么程度。特格韦尔不懂摄影,于是叫系里的一位年轻讲师罗伊·斯特赖克(Roy Stryker)全权负责。“农业保护局”就那么创立了,而且成为1935年至1943年间美国政府一个极活跃的单位。

摄影小组的成员刚开始是11位,后来才发展到17位,他们所拍的照片合起来共有25万张。FSA停止运行后,将所有照片赠予“美国国会图书馆”(U.S.Library of Congress),而最早的11位成员保有权利,可向图书馆借用本人所拍的底片。

老先生重听,不太能完全掌握观众的问题,但讲故事时谈笑风生,很能带动观众的情绪。他不时提及,年纪越大,就越能感受到命运的奇妙。比方说,刚出道时他本为一家华盛顿小报的财经记者,在经济大萧条时期专门负责统计、报道每天倒闭的银行和企业,同时也到处投稿赚外快。为了文章好卖,他向友人学拍照,把照片跟文章附在一起。

FSA的人找上门来,是因为听说他会“用35mm的小相机拍照”,必能胜任乡间工作。而他之所以用35mm相机,只不过是当初照着朋友那一架买的。此外,负责如此重要计划的斯特赖克,学识丰富又干练,却完全不懂拍照。特格韦尔教授会把他和摄影联想在-起,纯粹是因为这个年轻小伙子在帮他整理论文时,随手剪过一些报章杂志的摄影图片贴在空白处。

为FSA工作辛苦万分,麦登却通过相机学会了看事、看人,更因而成了自学农事通。直到现在,他依然养成每到一个新地方,就先去观察当地农田的习惯,从耕作情形就可判断出当地人民的生活现象。

演讲即将结束,老先生笑眯眯地告诉每一位从事摄影的先生、女士们:“活到这把年纪,我想我可以向各位保证:没有一种生活比得上背照相机的生活!”

没什么比看见90岁仍坚持信仰的人,更让我们感到鼓舞了!

埃伦·马克的《美国》

《摄影家》杂志No.8(1993年6月号)曾介绍过的玛丽·埃伦·马克(Mary Ellen Mark),也是今年摄影节最受瞩目的展览者之一。根据大会消息,这位当红的美国摄影家将亲临佩皮尼昂主持记者招待会。遗憾的是,9月8日是我在水之堡的展览开幕日,因此我们9月7日就得返回图卢兹,无法与她会面。

埃伦·马克这次所展出的《美国》(America),是她的最新作品,数量虽不多,却张张有一定的水平,令人看了暗暗叫好。

她为这个展览准备的短短前言,也让人印象深刻:

美国是一个奇怪、复杂又迷人的国家。像印度一样,她充满了矛盾、讽刺与惊奇。在美国拍照,我从来不会无聊,因为肯定能找到有趣和奇异的影像。过去30年来,我一直在用心拍摄的许多主题之一,便是生活在社会边缘的人们,特别是住在美国的人。我要继续这项工作,并希望以后出一本书,用照片表达我个人对美国的看法。

唯有摄影能留下见证

在政治人物的报道方面,除了新华社的“毛泽东照片展”,还有美国人最怀念的第一家庭影像回顾“肯尼迪遗产”,由肯尼迪私人摄影师雅克·洛(Jacques Lowe)的作品组成。两个展览借影像分别道尽了东西方两位领袖的风光无限好。再怎么叱咤风云的人,有一天也免不了化为尘土,唯有摄影能为他们的足迹留下见证。

印象深刻的强档还包括阳·雷马(Yann Layma)的《雕山的人》(Mountains Sculptors)、1993年尤金·史密斯奖得主马克·阿斯南(Marc Asnin)的《查理舅舅》(My Uncle Charlie)、西帕经纪社(Sipa Press)的《本世纪的俄国》(The Russians:Through out the Century)、16位摄影师在不同国度完成的《物质世界》(Material World)、“马格兰”旗下的戴维·哈维(David Harvey)的《分裂的灵魂》(Divided Soul),以及哈弗经纪社(Rapho Press)的女摄影家弗朗索瓦丝·于吉耶(Francoise Huguier)的《前进白令海》(Heading For Behring)。

《雕山的人》,早在2500年前,中国云南省和越南的边界山区就开始有农人于山区开垦。他们在2000米高的地方干活,把山雕刻成一亩亩梯田,改变了山的风景。雷马是第一位进入此山区拍照的西方人,观察到农民把米当神般地崇拜,而水牛就是天赐的向导,引领他们从事这项老天爷交付给的艰巨任务--种稻子。

《查理舅舅》是阿斯南那患精神病的亲舅舅与其家人的生活报道,他在纽约布鲁克林前后拍摄了12年。“那几年,”他叙述心路历程,“我拍的照片越来越明显地成为他们为贫穷挣扎的记录,已在家族存在几代的种种问题导致了他们的贫穷。这12年间,我眼见这些问题从我舅舅身上传给五个表兄妹。现在表兄妹们也都是年轻人了,其中两位还有了孩子。事实很清楚,同样地他们正在继承这些贫穷与痛苦……相机给了我立足点,让我在捕捉贫穷的萧瑟、精神的疾病以及家庭冲突之外,更多地发现自己的身份与历史……”

《本世纪的俄国》呈现了这个国家狂热的发展史:帝国时代、革命、战争、毁灭和进步。这些绝大部分从未发表过的影像精选自博物馆和私人收藏,其中许多照片一直被存放在苏联的秘密档案里,直到后来重见天日。资料显示,有些照片连同档案被丢置在共产党总部的电梯里。这个展览非常精彩,展出的影像不但具备珍贵的史料价值,也显现了迷人的艺术性。除了20世纪的俄国要人,如沙皇、拉斯普京(恶名昭彰的僧侣,对皇室有极大影响力)、斯大林、托洛茨基、叶利钦等人,我们还可见到俄国的风景、狩猎会、狂欢派对、戏剧以及苏俄的灵魂。

报道外在也报道内心

《物质世界》也是个很特别的展览。美国新闻摄影记者彼得·门泽尔(Peter Menzel)组织了一组来自7个国家的16位知名摄影记者,在世界各国共找了30个家庭,请他们把所拥有的一切物质陈列出来,让全家人站在他们的物质世界中合照。

德国、瑞士等富裕家庭陈列了高级汽车、音响、电气设备、珠宝、皮毛大衣、滑雪器具、高尔夫球杆等;发展中国家的一般家庭骄傲地把电视放在最醒目的地方;而低收入的非洲画面,则是破土屋前的一家人,手里抱着仅有的一两袋谷物……

曼柔解释计划动机:“报章、杂志和电视永远在报道极端事件……但最好和最坏只代表这个世界的一小部分。我要提供的是世界其他部分的内部景观:把西方人从度假的高塔带进旅馆侍者的客厅;让跨国厂商看看购买他的产品,或为他工作的人们;让军事专家看看,威力强大的炸弹能造成什么样的牺牲者;让我们的孩子有机会看看地球的未来。”

《分裂的灵魂》是哈维受到卡米洛·何塞·塞拉(Camilo Jose Cela)的《阿卡瑞亚之旅》(Travels In The Alcarria)一书启发,所表现的西班牙世界。根据瑟拉所著,西班牙人的感性是双重的:激情与野蛮、宗教狂热与征服精神。西班牙人分裂的灵魂在日常生活中不断出现,而他们的肢体语言,如一个同情的注视、一个怪异的瞪眼,两种姿势的并列,就成了哈维要捕捉的对象。

于吉耶以许多男性都未必具备的毅力、体力,在西伯利亚的冰天雪地待了六个月,拍下西伯利亚浪漫宣传之外的景象,或是毫无抒情意味的另一种阴郁,或是对心理主义的唾弃。展览和同步出版的书命名为《前进白令海》,是因为在出发前往白令海时,这位女摄影家就像发现此海的丹麦人维图斯·白令(Vitus Bering)一样,虽不知目的地,步伐却毅然决然。

最后,受瞩目的展览还包括马克·塞利格(Mark Seliger)为《滚石》(Rolling Stone)杂志所拍的令人吃惊的巨星肖像,女摄影家卡萝尔·加拉格尔(Carole Gallagher)记录美国核试验后的辐射影响及其牺牲者--《秘密核子战争》(The Secret Nuclear War),以及五位摄影家的非洲所见《锡安基督教派》(Zion Christian Church)等。

作品放映会给人的省思

在作品放映会方面,从5日到10日每天晚上都有。由于我们7日得赶回图卢兹,因此只参观了5、6日两场。由于去年摄影节结束在1993年9月,因此,这两场节目分别是由1993年10月至12月以及1993年12月至1994年2月所发生的世界大事影像编串而成。

由于观众太多,所有放映会从今年起改在Campo Santo的露天广场举行。比起第2届的古堡,感觉少了那份古今冲击的磅礴气势。节目旁白是法语,但供应媒体记者其他语言的同步翻译耳机。主持人由两位法国名记者轮流担任。

节目一开始,照例是播映当天全球所发生的头条新闻照片,叫人不得不赞叹电子影像传播科技的威力。节目一个接一个,银幕上的影像令人震惊、叹息,也叫人不得不佩服那些摄影记者的胆识。其中一个节目是工作纪实,记者们在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的场面固然令人动容,但其中也不乏荒谬、讽刺的镜头。行进中的坦克车顶坐满胸前、背上挂满装备的摄影记者,随时准备按下快门。七八位壮汉或站或蹲,围着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非洲幼儿抢镜头。疲惫虚弱的牺牲者惊恐地面对蜂拥而上的摄影记者,他们手上的相机就像枪炮……

节目进行到一个段落,主持人会把著名新闻照的作者请上台。有的像英雄人物,难掩自满地叙述自己如何像高空走钢索般地拍到独家镜头。有的拍到悲惨影像,一张口便在职业道德、人性关怀与专业训练之间打转,试图传达自己在使命感与人性之间的挣扎。“毕竟,”一位女记者这么表示,“在卢旺达,光是TIME和NEWSWEEK两家杂志就各派出二十几位摄影记者。不拼,怎么交差?”

一位曾经拍过塞拉耶佛战事的记者,接受采访的坦诚令人印象深刻。塞拉耶佛是一个因宗教认同而被围攻了两年多的南斯拉夫中部小城,日夜笼罩在炮火之下,满目疮痍,没有一座完整的建筑,百姓的生活缺水、缺电、缺食物,而且几乎无处可躲。主持人问他,为何后来取消任务,不愿再去继续拍摄时,他坦承:“我害怕到没有丁点勇气再回去那儿!”

节庆的矛盾

虽只看了两场晚会,但觉得应该也够了,接下来的几个晚上,节目想来也是内容大同小异,倒是没能看到颁奖典礼有点可惜。“VISA金奖”的评审团由来自世界各地的35位报纸及杂志图片编辑组成。在今年的入围名单之中,“杂志金奖”有五位,其中两位是前面提到过的、拍《雕山之人》的阳·雷马,和已获今年世界新闻摄影奖的拉里·托厄尔(Larry Towell)。“新闻金奖”的五位候选人里,新闻摄影界的熠熠红星萨巴斯提奥·萨尔加多也赫然在列。

总体而论,参观佩皮尼昂新闻摄影节的经验是奇妙的。一方面,大家身处度假胜地,环境悠闲舒适,吃住都会让人兴起“这才叫生活享受”之感;另一方面,展览与作品放映会中又充满了触目惊心的悲惨影像,提醒所有与会人员,这个世界是多么不美满。

这一切都属于一个“节庆”,庆祝新闻摄影日益壮大、影像的影响无所不在、摄影英雄的诞生、媒体和经纪社的神通广大、摄影工业欣欣向荣……矛盾的是,庆祝活动中的所见所闻,又多半是某一群人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