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地图阮义忠欧洲旅行手札:行·影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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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游乌特雷拉(1)

孤独之狼

有一位我偏爱的西班牙摄影家在信里告诉我:“在我的国家,我觉得很寂寞。整个西班牙可以和我谈摄影的人不过两三位!”这类话倒不是第一次听到,因为另一个朋友就曾把摄影师比喻成孤独的狼--彼此互不来往,各自对着远方嗥叫!

在还没跟这位寂寞的摄影家会面之前,我已能感觉到他自视极高,可跟他谈摄影的人,当然也不会是泛泛之辈。这回他专程赶到法国图卢兹(Toulouse)看我在“水之堡”摄影艺廊举行的展览,聊天过程中我愈发感觉到,他的生活方式比想象中还孤僻。

知道我们下一站要去西班牙的塞维利亚(Seville)时,他恳切地建议:“有位朋友你们一定要认识,他是西班牙最好的摄影杂志PHOTOVISION的现任主编--伊格纳西奥·冈萨雷斯(Ignacio Gonzalez),家和编辑部就在塞维利亚近郊的乌特雷拉(Utrera)。”

欧洲铁路系统四通八达,像张密密麻麻的蜘蛛网,稍微转一下车,就能从这国到那国。一位法国朋友建议我们傍晚从图卢兹坐火车到波尔多(Bordeaux),再转TALGO卧铺车,睡上一觉,到马德里刚好是清晨。花一天参观普拉多美术馆(Museo Prado),晚上搭AVE快速火车,两个半钟头就到塞维利亚了。

卧铺夜车?光是尝鲜就足以构成采纳此行程的理由。订票时发现,如果想要有自己的小天地就得坐头等舱,二等舱的则是四人一间,男、女乘客分开。为了省那将近一倍的差价,当然得坐二等舱。抵达波尔多已是深夜,月台空荡荡的,等转车的乘客不多,但已经听得到西班牙话了。一种有别于以往、从来没体会过的情调,已经开始在呼唤我们了!

天涯过客

一上车,内人和我便在不同列车员的带领下分道扬镳,接下来的八九个钟头各有际遇。少了袁瑶瑶在身边,不谙外文的我凡事只能猜懂三四分;和我同车厢的有一个西班牙人、一个美国人,彼此用英文叽里呱啦地沟通,蛮有得聊。我不开口,没人会打扰我,乐得保持东方人的神秘,埋头大睡。后来听内人说,她那儿有西班牙人、美国人和墨西哥人。这是我们第一次跟来自天南地北,不同文化、不同背景的陌生人同室而眠。都是天涯过客。

天际乍现曙光,男士们纷纷爬起来,走出厢房吸烟、欣赏风景,窄窄的过道站满了人。女乘客那边,听内人说,忙着梳洗化妆的比较多!

到塞维利亚的火车在另一个火车站阿托查(Atocha)发车,两个火车站各据马德里两头,从此站到彼站的路上,也勉强算是对西班牙首都有了匆匆一瞥。此区的首座火车站建于1851年,经过一百多年的扩建、重整,成为马德里最大的火车站,1992年为了塞维利亚举办“世界博览会”而转化为拥有商店、咖啡馆、夜总会的多功能建筑。

整个车站设计得妙极了,入口大厅的位置最高,进门几步就可俯瞰挑高几十米的巨大中庭。令人想不到的是,中央居然有一大片油绿茂盛的热带植物园。雾气半空弥漫,隐藏在各角落的洒水器放出阵阵水雾,在接触树叶的那一刹那化为滴滴露珠。一时之间,真让人有室内室外倒错之感。

园林四周有许多咖啡座,穿着入时的绅士、淑女慢悠悠地喝着饮料看着书报,只有看到他们身边的简单行李,才会想起这是火车站。可是,所有火车站该有的设施又都看不到,别说是购票处、书报摊,就连剪票口、月台和火车都不知到哪儿去了!疑惑地转了一圈,才发现店面、办事处都被巧妙地隐藏在中庭周边的建筑里。所有能让旅者焦虑不安的景象,都被悠闲舒适的氛围冲淡了,建筑师的想象力真让人佩服!

买好票,寄好行李,在热带园林旁享受过在西班牙的第一顿早餐后,我们兴冲冲地踏出火车站,上了排班出租车的第一辆。“请载我们去普拉多美术馆!”

司机满脸困惑,重复了两三遍:“Prado?Museo Prado?”之后他才不甘不愿、念念有词地上了路。几分钟之后,我们恍然大悟,原来美术馆只离火车站一条街!司机排班排了老半天,却碰到像我们这种不知东南西北的观光客,真是够倒霉了!

西班牙艺术的灵魂

普拉多美术馆真没白来!西班牙艺术的灵魂委拉斯开兹(Diego Rodriguez de Silva y Velazquez)、戈雅(Francisco Jose de Goya)二人的旷世巨作,大部分都珍藏于此。几世纪以来,这两位画家几乎影响了西班牙的所有艺术家,摄影家当然也在其中。我所知道的西班牙摄影家,在谈到所受的影响时,多半会提到这两位大师。

美术馆的收藏品极为丰富,但面积不算大,一天时间就可从容地把所有展出浏览一遍,何况有些出版社专为世界各大美术馆出版快速导览手册,书名多为“某某美术馆的一百幅名作”,让性急的观光客在最短时间内能欣赏到最好的馆藏。参观者几乎人手一册,快餐文化早已无所不在了!

走出美术馆,距开车时间还有两三个钟头,沿着街头逛,只感觉到各国大都市都具备的国际性格与消费模式,街景大同小异,没啥味道。走着走着,不免开始憧憬塞维利亚的好风光;人们不都说,塞维利亚是西班牙的“心”,塞维利亚人最知道怎样生活……

盼着盼着,终于到了上火车的时间。马德里到塞维利亚的直达快车AVE又让我们开了眼界,火车里外都是亮晶晶的,速度虽快却平稳舒适。车厢装潢高雅,各沙发座都设有台灯,隔几排的走道上方还有电视,女服务员个个年轻漂亮。比起在法、德、英、瑞和意大利坐过的火车,这一趟可以说是最豪华的,而我们坐的还是二等厢呢,实在感觉不出西班牙是欧洲经济较弱国。

一部电视长片播完,目的地也快到了。影片换成塞维利亚的介绍,让乘客对这城市先有个概念。旅游书上说,任何人只要到塞维利亚两天,就会被这个城市同化;看了这段影片就会感觉,这句话不是随便说说的。

关于塞维利亚的种种,我们会在《摄影家西游记》的第二回详细道来。现在,就直接跳到乌特雷拉的部分吧!

没观光客的小镇

“要去拜访PHOTOVISION,一定要趁玛丽亚在的时候!”朋友特别交代,因为伊格纳西奥·冈萨雷斯只会说西班牙话,但他的秘书玛丽亚是嫁来多年的美国人,也是冈萨雷斯夫人的亲戚。没有玛丽亚当翻译,大家就只能傻瞪眼!

“大家都在等你们!”玛丽亚的热情与开朗从电话中就感觉得到,“商量着是要开车来接呢,还是让你们坐火车,最后决定让你们探险,这样旅行才有乐趣嘛!”

约会是傍晚6点,可我们一早就起程了,准备在乌特雷拉好好逛逛!想认识一个人,就要先认识他的生活环境!

可感觉这是条铁路支线:火车离站不久,窗外景色便越来越荒,沿途各小站人烟稀少、房舍零落、不成市集。越往前越让人好奇,乌特雷拉到底是什么样?半个钟头后,火车停靠在一个冷冷清清、毫无特色的月台,若非看到“Utrera”几个大字,还真不敢下车!气氛显示,这是个绝对没观光客来的地方,但这也加深了探险的兴味。

站前有间小酒吧,里边有些人,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店面或人迹了,感觉好像踏入了哪部电影的场景。门边小桌围坐着四人玩骨牌,花色有点像我们的牌九。见两个东方人靠近,其中一位还举起相机,他们不但没防备,也毫无不悦之色--我们来到了十分友善的地方。

沿着火车站正前方的那条路走,应该就会到达市中心吧?绕了个大弯,再顺着反方向走,却到处一片静悄悄。房子多是白墙、红瓦,加上蓝得化不开的苍穹,感觉已经颇不真实了,更何况光天化日之下不见人影。

实在是个小镇,不到一个钟头,市区就已经绕了一圈。家家店面都关着,走近一看,下午营业时间居然是6点到10点!我们这才明白,为何玛丽亚提议6点见面。所有人大概都在午休,东走走、西晃晃,仍在营业的两家小餐厅我们都进去打发了一段时间。来之前已在塞维利亚养成了随时随地享受小菜的习惯,随意点了醋浸鳀鱼、生火腿,伴着红酒、面包当午餐。账单送来时,吓了我们一跳--不是贵,而是便宜得惊人!分量、质量都差不多,价钱竟然不到塞维利亚的三分之一。没有观光客的好处就在这里!

红酒入口容易,喝多了后劲也不小。烈日当空,逛完两处古迹后,再也无法支撑,我们坐在广场阴凉的石椅上,就那么不知不觉地睡着了!醒来神清气爽,深感当地人的作息时间有道理,在这种气候之下,就应该不慌不忙、无所事事地过日子。

冈萨雷斯老宅

睡完午觉,会面时间也差不多到了。经过特里安尼那广场(Plaza de la Trianilla),远远就看到一位相貌斯文、微微发福、穿着旧牛仔裤与衬衫的中年男子在前方踱步。看到我们,他满脸笑意地迎上前来,发音困难:“密斯特,弯(阮)--宜(义)--庸(忠)?”厚实的掌心与握手力道十足传达出热情与坦率。才照面就有一见如故之感,原来伊格纳西奥怕我们找不着地方,老早就在街角守候着了。

玛丽亚还没到,伊格纳西奥边领着我们朝前走,边比手画脚地讲了几句西班牙话,见我们不懂,急得直摇头,双臂举向天空,叹道:“玛丽亚,玛丽亚!”

随伊格纳西奥进入一座旧式大宅院,穿过宽敞高挑的中庭,登上老式回旋梯,来到位于二楼的会客间。光是进门上来这一段,就可知道老宅颇有来历。会客间有张厚实的大木桌,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又胖又大的面包以及好几组杯盘茶具。吃的、喝的,数量足够开个小party了,哪像光招待我们夫妻俩!

伊格纳西奥的夫人卡门与女儿小卡门跟他一样,都长得满脸福相。小卡门可甜了,一见面就紧搂着袁瑶瑶和我的脖子,在脸上狠狠地亲了一个,让只有儿子没有女儿的我们特别受用!大伙儿坐定,玛丽亚才姗姗来迟,看来早被西班牙人同化了!

PHOTOVISION是西班牙文和英文的双语杂志,我很熟悉,跟《摄影家》定期交换已有一阵。早在十多年前,这本杂志创刊不久,还在法国攻读博士学位的好友陈传兴便在回国度假时送了我一期。

我记得很清楚,那本PHOTOVISION是第4期,介绍墨西哥摄影大师曼纽尔·阿尔瓦雷斯·布拉沃(Manuel Alvarez Bravo)以及他的四位学生:拉斐尔·多尼斯(Rafael Doniz)、格拉谢拉·伊图尔维德(Graciela lturbide)、乔斯·安格尔·罗德里格斯(Jose Angle Rodriguez)和佛洛尔·加杜尼奥(Flor Garduno)的作品。一期一个主题,是这本杂志自1981年创刊以来一直维持的编辑方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