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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堂倌,来一大杯!

李白有一句名诗:“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这是李白在强烈感受到理想和现实矛盾后给自己寻找了摆脱苦闷道路的告白。那么莫泊桑笔下的巴雷又是如何寻求解脱的呢?

那天晚上,我为什么跑到那家啤酒馆里去?现在我还是一点也不知道的。当日气候很冷。一阵很细的雨,一阵灰尘样的细雨在空气里飞散,用一层透明的薄雾笼住了煤气路灯,使得人行道映着店铺里面透出来的微光发亮,照见了湿了的泥和行人的脏脚。

我当时简直没有任何目的地要去。不过是在晚饭以后略略走动而已。我经过了里昂放款银行,韦未因街和其他许多街道,忽然发现了一家大的啤酒店,其中的顾客差不多占了一半的座儿。我没来由地进去了。当时我并不口渴。

我抬头一望就找着了一个不至于受到拥挤的座位,后来就坐在一个男顾客的旁边,他在我眼里像是有年纪的,吸着一只瓦烟斗,那东西每只值两个铜元,已经熏得像煤一样地黑。七八个酒杯托子叠成一堆堆在他的桌上,指出了他已经喝过了七八大杯的啤酒。人呢,我是没有细看的。我当初只顺眼一望,就知道那是个啤酒店的常顾客,那种顾客对于半斤一大杯的啤酒是成了瘾的,他们从早上店门一开就进来,直坐到深夜要关店门才出去。我当时身边那一位是不清洁的,顶门上已经光秃,有些剩下的那种油垢显然的花白长头发,都覆在他那件方襟大礼服的领子上。他那套过于宽大的衣裳,仿佛是他在从前大肚子的时候做的。可以猜得着他的裤子也绝不合身,并且他本人每次走到十来步,非把那套穿得不合身的衣裳端整一下不可。他可是着了一件背心?只要想到那双皮鞋里包着的东西就已经使我害怕,那双磨破了的白袖头的边缘完全是黑了的,正和那些指甲一样。

我一经坐在他的身边,这位先生便用一种宁静的声音向我说:“你可好?”

我吃惊地连忙侧过头去细看他了。他接着说:“你认不得我吗?”“认不得!”

“我是巴雷。”

我发呆了。他就是约翰·巴雷伯爵,我中学时代的旧同学。我和他握手了,惊讶得找不着可说的话。

末后,我吃着嘴说:“你呢,你可好?”

他安详地回答:“我吗,在我能够做得到的景况里过活。”

说完他又缄默了。我想表示要好,我找了一句话:“那么……你现在做什么事?”

他用达观安命的态度说:“你看。”

我觉得自己有点脸红了。极力向他追问:“简直见天这样吗?”他吐了一口浓烟才说:“见天是一样的。”

随后他用手里握的一枚铜子儿在桌子的大理石面子上敲着,一面喊道:“堂倌,来两大杯!”

一道声音远远地重述了一遍:“两杯四枚的!”另外又一道更远的声音很尖锐地喊了一句:“在这里。”随后一个系着白围腰的汉子出现了,端着两个淌出许多黄汁洒在地面上的大杯子跑过来。

巴雷一口气喝干了那一大杯再把杯子搁在桌子上,一面吸着那些留在自己髭须上的酒味儿。

随后他问道:“有什么新闻?”

我实在不知道有一点什么新闻可以告诉他,便只吃着嘴说:“一点也没有,老朋友,我现在是个商人。”

他始终用相同的声音说:“那么……这件事可合你的意?”“不合呀,但是你要怎样?自然应当找点事做!”

“为了什么?”

“不过……为了消磨光阴。”

“那有什么用?我吗,我一点事也不做,如同你看见的一样,从来一点事不做。一个人在没有钱的时候,我懂得他应当工作。一个人在有了生活资料的时候,那就不必了。工作有什么好处?你现在工作,为的是你自己还是为的别人?倘若为的是你自己,就是这件事教你乐意,那自然很好;倘若你的工作为的是别人,那么你不过是一个笨人。”

随后,他把自己的瓦烟斗搁在桌上,一面又喊道:“堂倌,来一大杯!”末了又接着说:“说话教我口渴。我没有说话的习惯。对呀,我一点事也不做,对于自己听其自然,我老了。将来死的时候,我什么也不留恋。除了这家啤酒店以外,我不会有另外的纪念。无妻,无子,无牵挂,无伤感,什么都没有。这比较好些。”

他又干了刚才来的那一大杯,伸出舌头在嘴唇上扫了一下,然后又拿起了自己的烟斗。

我纳罕地瞧着他。我问他:

“不过你从前不是这样的吧?”

“对不起,向来是这样的,自从进了中学以后。”

“这不是一种生活,这样,老朋友。这是很可怕的。你想想罢,你很可以做点事,你可以有所爱好,你可以有朋友。”

“没有。我每天正午起床。到这里来,吃午饭,喝好些个大杯,我等天黑,吃晚饭,又喝好些个大杯;随后到了夜里的一点半钟,我回家睡觉,因为要关店门了。那是最叫我厌烦的事。十年以来,我真有六年光景是在这只角儿里的这条长凳上过的。其余的呢,那就是在我床上了,从来没有旁的地方。有时候,我和这里的常客谈谈天。”

“不过你当初到巴黎的时候做了些什么?”

“我学法律……在梅狄西斯咖啡馆。”“以后呢?”

“以后,我过了塞纳河,便到了这里。”“你为什么费了事儿走过河来?”

“你教我怎样,一个人不能在拉丁区守一辈子。大学生闹得太厉害了。现在我不会再移动了……堂倌,来一大杯!”

我怀疑他瞧我不起,就追问道:

“这算什么话,说实话罢。你可有过很伤心的事情?无疑的是一场爱恋上的失望罢?你一定是一个被厄运打击过的人。你今年多少年纪?”

“三十三岁。但是至少我像四十五。”

我从正面来仔细望他了。他那副起了皱纹而没有整容的脸,几乎像是一个老翁的。顶门上,几茎长头发在那种不甚清洁的皮肤上飘着。他有粗的眉毛,密的髭须和厚的长髯。我不知为什么,陡然在想象之间看见了一只面盆满盛着黑黑的水,那点水大概就是替他洗过那些毛发的。

我向他说:“在事实上,你的样子像是比你年纪老些。你必然有过好些伤心的事。”

他答辩道:“我向你保证没有。我的老态是由于我从来不呼吸新鲜空气。世上最伤人的,莫过于咖啡馆里的生活。”

我不相信这些话:“你可曾同姑娘们混过?一个人若是没有滥用爱情,决不会像你这样秃顶。”

他从容地摇着脑袋,于是,几点从他那些残发里坠下来的小白点儿,撒在他的背上了,他说:“没有,我向来是安分的。”接着便抬头望着那盏在我们头上发热的大煤气挂灯说:“我之所以秃顶,就是因为煤气灯。它是头发的仇敌。——堂倌,来一大杯。——你不渴吗?”

“不渴,谢谢你。但是你真使我担心。你从什么时候起就这样灰心?这不是正常的,这不是自然的。里面一定有点儿缘故。”

“对呀,这是从我小的时候就发生了的。在幼年时候,我受过一次打击,这次打击造成了我毕生的黑暗世界。”

“究竟是什么?”

“你可是想知道这件事?听我说罢。你既然曾经在暑假期间到我家里去过五六次,你现在自然很记得我从前住的那个古堡!你记得那座盖在一个大风景区中心的灰色大房子,那些对着四方展开的榆树成林的长夹道!你记得我的父母都讲礼貌,都是庄重而又严肃的。”

“我钟爱的母亲,害怕我的父亲,此外因为见惯了谁在两老跟前都要鞠躬,所以我对于两老同样地敬重。在当地,两老是本地的伯爵和伯爵夫人;并且我们那些邻居,譬如达恩马尔,辣瓦雷和布雷恩维尔那些人家,对于我两老也表示一种极崇高的敬意。”

“那年,我有十三岁。我原是快乐的,对什么都满意的,正同大家在那种年龄充满着生活幸福一样。

谁知那年九月底,快要回校以前的某一天,我正在园子里独自做‘跳狼’的游戏,在树的枝叶中间跳来跳去,偶然抬头向一条夹道望过去,瞧见了我两老正在那里散步。

那件事,我现在还记得仿佛像是昨天的一样。那一天是一个起大风的日子。整行的树木都在狂飙之下弯屈,呼啸,仿佛迸出许多叫唤声,许多震耳而不可测的叫唤声,树林子全卷入了风暴里。

树上那些被风卷下来的黄叶像鸟儿一般飞舞盘旋然后落下来,随后又像一些疾驰的动物一般沿着夹道奔跑。

天色晚了。在茂密的树木丛里已经相当晦暗。狂风和树枝所生的激动使我兴奋起来,于是我发狂似的跳着,并且模仿狼嗥的声音。

我一下望见二老,我就用偷偷掩掩的脚步在树枝底下跟随过去,预备使二老吃惊一下子,如同我是一个真正无家可归的游荡者。

但是我走到二老跟前几步的地方,就因为害怕而停步了。我父亲正怒气冲天地大声说:‘你母亲是个糊涂人,此外,这件事本与你母亲并不相关,不过与你有关而已。我告诉你,我必须用那笔钱,我要你签字。’

我母亲毅然答道:‘我将来决不签字。那些东西是约翰的财产,我替他保管着,并且不愿意你像花掉了你自己得来的遗产一样,又在妓女和女佣人身上再去花掉约翰的。’

于是我父亲气得浑身发抖了,转过身去抓住我母亲的脖子,用另一只手迎面使劲去打她老人家。

我母亲的帽子落了,散了的发髻也披开了,她老人家极力躲避,却没有达到目的。而我父亲却像发狂似的打了又打。她老人家滚到地上了,两只胳膊捂住了脸。于是我父亲为了再去打母亲就把她老人家揿着仰卧在地上,去扳开她老人家那双掩着脸的手。

我呢,好朋友,我那时候以为世界末日快到了,天理已经变了。我感到了慌乱,正像一个人面对着鬼怪,面对着巨祸,面对着不可补救的灾殃。我的幼稚头脑紊乱了,发狂了。因为一种恐怖,一种伤心和一种惊骇擒住了我,我莫名其妙地开始尽力狂叫起来。我父亲听见了我的声音,回过头来望见了我,就站起对着我走。我以为他会来杀我,我就像一只被人追赶的野兽似的一直向前对着森林里飞跑。

我一口气也许跑了一小时,也许两小时,现在真没法知道。天色黑了,我筋疲力尽倒在草上了,接着就躺在那儿,如痴如醉,恐怖之感吞噬了我,一阵永远摧折孩童心灵的悲痛侵蚀了我。我那时候觉得冷了,我也许饿了,天明了,我既不敢起来,又不敢行走,也不敢回去,更不敢遁逃,怕的是遇见我已经不愿再看见的父亲。

倘若不是看守森林的人寻着了我,又使劲来牵了我回去,我也许会由于困苦和饥饿,早已死在我那棵树的底下了。

回到了家里,我觉得二老的神情面貌和通常的一样。我母亲仅仅向我说:‘你先头真教我害怕,不像样的孩子!我简直一夜没有睡觉,’我什么话也没有答复,不过大哭起来。我父亲一句话也没有说。

八天以后,我又回中学了。

唉!好朋友,在我看来简直是完了。我早已窥见了种种事情另外的那一面,坏的那一面,从那天以后,我看不见好的那一面了。一些什么事在我头脑里经过了?什么古怪现象转变了我种种念头?现在还不知道。不过无论对于什么,我从此不感兴趣,不感需要,不爱谁,没有欲望,大志或者希冀。我只始终望见我可怜的母亲躺在树底下夹道里的地上,我父亲正殴打她老人家。——现在我母亲死了好多年了。我父亲却还活着。不过我再没有看见过他了。——堂倌,来一大杯!……”

有人端了一大杯给他,他一口气通通倒在喉管里了。他拿起他的烟斗,不过因为他身体抖得真厉害,竟打碎了它。这样一来,他就做了一个失望的手势,接着又说:“看哟!这是真正的悲伤!我每个月要熏黑一管新的。”

末了,他对着那个已经充满了烟雾和顾客的大厅,发出他那声永不变更的叫唤:“堂倌,来一大杯,——和一根新烟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