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48813300000020

第20章 野蛮大妈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抒发了诗人陆游对“国家”的执著热爱。自古以来,爱国主义便成为文学作品中最亮丽的色彩。这篇小说的主人公“野蛮大妈”虽然只是一位村妇,却以她独特的方式诠释着对“国家”的理解。

我没回过维尔洛涅已经有十五年了。今年秋天,我去那里打猎,来到我的朋友塞尔瓦尔家,他终于让人重新修好了他那座被普鲁士人破坏的城堡。

我非常喜欢那个地方。世界上有许多赏心悦目、妙不可言的角落,对那些角落我们怀有一种本能的爱。我们,还有许多被那些大地引诱的人,对某地的泉水,某地的树林,某地的池塘,某地的丘陵,都曾有过许多温馨的回忆,即使能经常看见,它们仍像那些甜美的往事一样让我们感动。有时,思绪甚至会回到森林的某个角落,或一段陡峭的河岸,或一片正开花的果园,仅仅在某个快乐的日子里见过一次,却留在了我们的心里,犹如一个春天的早晨,在街上遇见的身着明丽服饰的女子的身影一样,在我们的心灵深处,在我们的肉体上留下难以平息、难以忘怀的渴望,以及那种擦肩而过的幸福感觉。

我喜欢维尔洛涅的整个乡村,那儿到处都是小树林,小溪流犹如人的血脉一样从中穿过,在土地中流淌,给大地注入血液。人们在小溪中连螯虾、鳟鱼和鳗鱼都能捕到!这真是莫大的幸福!随便一个地方都可以游泳,小溪流两边的深草丛中经常能发现沙滩。

我轻盈得如同一头山羊一样往前跑,看着我的两条狗在我前头的草丛中搜寻。塞尔瓦尔在我右边一百米处的一块苜蓿田里搜索。我绕开了那片给索德尔森林做界线的灌木丛,发现一栋废弃的茅屋。

此时,我想起了1869年我最后一次见它时的样子,干干净净的葡萄藤爬满了墙,门前有许多母鸡。没有什么比一栋只剩下破败不堪、阴森可怕的骨架的死寂的房子更凄凉的了。

还记得有一天,当我累得筋疲力尽时,一位慈祥的太太叫我进屋去喝一杯葡萄酒,那时塞尔瓦尔跟我说起过住在屋子里面的人的故事。男主人是个老偷猎者,被警察打死了。他们的儿子我从前也见过,个头很高,干瘦干瘦的,也被人看做是一个凶猛的猎人。旁人把他们叫做索瓦日——“野蛮人”。

这是他们的姓名吗?还是绰号?

我将双手围成喇叭形,叫了一声塞尔瓦尔。他迈着涉禽似的大步走了过来。

我问他:

“那所房子里的人现在都怎样了?”

于是他向我讲述了这个有些意外的故事。

在战争爆发的时候,33岁的小野蛮人应征入伍,于是母亲独自一人留在那栋茅屋里。人们并没有对老太太寄予过多的同情,因为大家都知道,她有钱。

就这样,她孤身一人留在这远离村镇、位于树林边上的茅屋里。尽管这样,她并不害怕,她和他们家的男人一样,是一个充满野性的老太太,高瘦的身材,不苟言笑,别人从不敢与她开玩笑。即使在田里干活的女人也几乎都是不带笑容的,笑,是男人们的事情!农妇们的心灵受限制,经常闷闷不乐,由于她们过的是一种沉闷乏味的生活,所以,她们的天空异常阴暗,见不到一丝晴朗。农民们在小酒店里寻得了一点点吵吵闹闹的快乐,可他们的妻子却总是一副严肃的表情,从她们脸上的肌肉神情来看似乎还没学会笑的动作。

这位野蛮大妈一如既往地在小茅屋里过着平常的生活,不久,大雪覆盖了小茅屋。她每个礼拜去一次村里,要点面包和肉,随后回到那所简陋的茅屋。人们说有狼出没,所以她出门时总背着那杆枪,那是她儿子的枪,已经生了锈,枪托也被磨坏了。这个高个子野蛮大妈佝着背,在雪地里迈着大步,枪杆比她的头高出一截,看上去非常怪。她头上戴着一顶黑帽子,将一头银白的头发包得严严实实,很少有人见过她的白头发。

有一天,普鲁士人来了,他们被分派到各户居民家去住,按居民的财产和收入定人数。因为人们知道老太太家有钱,于是分了四个人到她家里。这是四个肥肥胖胖的小伙子,金黄色的皮肤,大胡子,蓝眼睛,虽然吃了不少苦,显得很疲惫,可还是胖乎乎的。他们都很乖,即使他们到了这个被他们征服的国家里。他们四个远离其他士兵,单独居住在老太太家里,对她体贴入微,尽量地不让她花太多的钱,费太多的力。一大早,野蛮大妈走来走去准备大锅汤时,人们看见那四个士兵穿着衬衣和背心,围在井边梳洗,在天寒地冻的雪天,把北方男人白里透红的肌肤浸泡在水里。再后来,又有人看见他们为她打扫厨房,擦洗玻璃,劈柴火,削土豆,洗衣服,几乎把家务活全包了,犹如四个围着母亲转的乖儿子。

可老太太,仍是不断地思念她自己的那一个,那个长着棕色眼睛、鹰嘴鼻和两撇又浓又黑像软垫一样的小胡子的瘦瘦高高的儿子。每天,她都会问住在她家里的士兵:“你们知道法国第23边防军团开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儿子就在那个团里。”

他们用很蹩脚的法语回答说:“不,不鸡(知)道,一点都不鸡(知)道。”他们明白她的痛苦和忧虑,因为他们也有母亲在那边,因此他们对她的照顾更加无微不至。不管怎样,她很爱他们,爱她的这四个敌人,通常农民们不大有爱国仇恨,这种仇恨是上等阶层的人才有的。而这些普通老百姓付出高昂的代价,因为他们本来就很贫穷,新的负担又沉重地压在他们头上;大批大批被屠杀、充当真正的炮灰,因为他们人数最多;他们是残酷的战争灾难最大的受害者,因为他们最弱小,最没有抵抗能力。所以他们不太理解那种好战的热情,那些激动人心的荣誉攸关的事,以及那些在短短半年内谁胜谁败,都能把两个国家拖垮的所谓的政治手段。

当地人一谈到住在野蛮大妈家里的那四个德国人时,都说:“他们四个算是找到了栖身之所。”

可是,一天早晨,只有老太太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她看见远处的平原上,有一个人朝她家走来。很快,她就认出他了,那是负责分送信件的邮差。他递给她一张折好的纸,她拿出缝纫时戴的眼镜,念道:

索瓦日太太,这封信对于您来说是一个噩耗。您的儿子维克多昨天被一枚炮弹击中,几乎被炸成了两截。我当时离他很近,平时在连队里我们总是肩并肩走在一起,他经常跟我谈到您,为的是一旦他有一天遭遇不幸可以通知您。

我在他的口袋里翻出了一只手表,等战争结束了,我再把它还给您。

我真挚地向您致敬。

23边防军团二等兵:塞泽尔·李沃

这封信已经写了三个礼拜。

她没有哭,可几乎动弹不得,人都呆了,痛苦到了极点,使她一下子还感觉不到。她心里一直在想:“维克多已经被人杀害了。”没过多久,眼泪渐渐地涌到了眼眶,痛苦攫住了她的心。各种既可怕又痛苦的想法一一涌上心头。她再也无法拥抱她的孩子了,她那个头很高的孩子,她永远也抱不着他了!警察打死了老头子,普鲁士人又要了她孩子的命……他被一枚炮弹炸成了两截。她仿佛目睹了那副情景,那可怕的情景:脑袋耷拉着,两眼睁得大大的,还咬着两撇大胡子的边角,和以前他发脾气的时候一样。

儿子被炸死后,他们是如何处理他的尸体的?如果他们把儿子的尸体还给她就好了,就像过去她丈夫被人送回来一样,子弹还留在前额上呢。

就在此时,她听见一阵说话的喧闹声,是那几个普鲁士人从村里回来了。她急忙把那封信藏进口袋里,并把眼睛擦干净,像往日一样神态自如地迎接他们。

他们四人都快活地笑着,因为弄回了一只肥兔子,无疑是偷回来的,他们跟老太太打手势,告诉她大家有好东西吃了。

她立即动手准备午饭,到了要宰杀兔子的时候,她却没了勇气。她也不是第一次杀兔子!一个士兵朝兔子耳朵后面打了一拳它就死了。兔子一死,她就把兔子的皮剥掉,露出兔子鲜红鲜红的肉。她看见自己手上沾着血,感到渐渐变冷、凝结的温暖的血,让她从头到脚都战栗不止。接着她总能看见自己被炸成两截的高个子儿子,也是全身鲜红,跟这个身子还在抽搐的畜生一样。

她和她的四个普鲁士人坐下一起吃饭,可她吃不下,一口都吃不下。那四个普鲁士人狼吞虎咽地吃着兔子肉,没有注意到她。她默默地从旁边打量他们,反复琢磨一个主意,但她脸上的表情非常平静,那四个普鲁士人也没察觉到什么。

突然,她问他们:“我们在一起有一个月了,可我却连你们的名字都不知道。”他们费了好大劲才弄明白她的意思,接着就说出了各自的名字。她觉得这还不够,于是就叫他们把名字连同他们的家庭住址一起写在纸上。随后把眼镜架在高鼻梁上,仔细地瞧着那些陌生的文字,最后把那张纸折好放进口袋里,压在她儿子报丧的信上面。

吃完饭了,她对那几个普鲁士人说:“我替你们干活。”

她开始往他们睡觉的阁楼上搬干草。

他们对她的行为感到吃惊,她便解释说,堆一些草就没那么冷,于是他们就一起帮她搬。他们把成捆的干草堆到屋顶那么高,做成了一间四面都是草料的大睡房,又暖又香,他们会睡得很舒服。

吃晚饭时,其中一个士兵发现这位野蛮大妈滴水未进,于是担忧起来。

她说自己得了胃痉挛,于是她就烧了一炉旺火给自己暖身子,那四个德国人也就从那副每晚都用的梯子爬上了那间卧室。

当阁楼的活板门一关上,老太太就扛走了那副梯子,并不声不响地打开了通往屋外的门,随后搬了许多捆麦秆几乎堆满了厨房。她光着脚走在雪地里,静悄悄的,听不到任何声音。没过多久,她就听见四个熟睡的士兵响亮而又不规则的鼾声。

在她准备充分后,她将一捆草料丢进壁炉里。草料烧着后,她又把它们分别放在其他的草堆上,然后走出屋子,在外面看着。

片刻工夫,一片强烈的火光将茅屋照得通亮,很快那里面变成了一堆可怕的火炭,一个巨大的熊熊燃烧的烤炉,闪烁的火光从狭窄的窗户里蹿出来,在雪地上投下一片耀眼的亮光。

接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声从屋顶传出,那是人的哀号,恐怖的令人心碎的呼号。这时,阁楼的活板门塌了下来,一团旋风样的火冲上阁楼,穿过茅屋顶,升上天空,犹如一个巨型的火炬。整个茅屋都着火了。

房子里,除了燃烧的噼啪声、墙壁的断裂声和屋梁的倒塌声外,听不见其他声音。屋顶突然塌了下来,这所房子燃烧的屋架在滚滚的烟雾中,向空中溅起了一大团火星。

白雪皑皑的原野在火光的映照下熠熠闪光,犹如一块染上了红色的银布。

远处有一座钟在敲响。

索瓦日老妈站在那里,站在被烧毁的房子前面,手里握着枪,她儿子的那杆枪,以防有人从里面跑出来。

当她发现没什么事了,就把那杆枪扔到了火里。枪砰地响了一下。来了不少人,有当地的农民,也有普鲁士人。

他们看见这个老太太平静、高兴地坐在一截树桩上。一名精通法语的德国军官,上来问她:

“您家里的那些士兵呢?”

她伸出瘦细的手臂,指着那堆逐渐熄灭的红色灰烬,大声说:

“在里面!”

人们把她围住。那名普鲁士军官又问道:“这火是怎么着的?”

她说:

“是我放的。”

没人相信她的话,他们想,这场灾难把她害疯了。这时,所有的人都围在了她身边,听她把这件事从头到尾一五一十地说了,从收到那封信到同她的屋子一起葬身火海的士兵的最后一声叫喊。她把自己的所作所为和所思所想全都说了,没漏掉一个细节。

说完了,她从口袋里抽出两张纸,戴好眼镜,借着最后一点火光,拿出其中一张说:“这张是维克多的报丧信。”她出示另一张,撇撇脑袋指着红色的灰烬补充道:“这上面是他们的名字,可以照上面给他们家写信。”她平静地将那张白纸递给那名军官,军官揪住了她的肩膀。她说道:

“您把事情的前后经过写信告诉他们的父母,告诉他们是我做的。我叫维克多瓦·西蒙,野蛮大妈!别忘了!”

那名军官用德语下了命令。把她抓了起来,推到那所房子依然暖热的墙边。十二名士兵迅速地在她前面二十米的地方排好队。她岿然不动。她知道他们想做什么,她等待着。

一声令下,立即响起了一长串的枪声。有一枪放迟了,最后才响。老太太并没倒下。她弯着身子,双腿似乎被斩断。

那名普鲁士军官走过去。她几乎被子弹扫成了两截,一只手紧紧地抓着那封被血浸透的信。

我的朋友塞尔瓦尔补充道:

“为了报复,德国人摧毁了那座城堡,我的城堡。”

我想到了被烧死在那里的四个乖孩子的母亲们,以及在那墙边被枪毙的另一位母亲的残暴的英勇行为。

我捡起一块小石头,石头还是黑的,是被那场大火熏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