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多芬悠扬的《月光曲》不仅为他赢得了世界荣誉,更奠定了他在音乐领域不可动摇的崇高地位,而且乐曲所描绘的美丽、宁静、温柔、清朗的月色给世人带来轻柔的美感体验。同样,莫泊桑用文字也为世界文库提供了一幅极为杰出的月景画。不同的是,这里的月景是动摇顽固的禁欲主义的唯一力量。
马里尼昂长老完全配得上他这个富有战斗意义的姓氏。他是一个瘦高个子的神父,具有狂热的信仰,他的心灵永远在激动兴奋之中,但为人正直。他所信仰的一切都是坚定不移的,从来没有动摇过。他真心实意地认为自己了解他的天主,洞悉天主的图谋、愿望和意旨。
他迈着大步在他那小小的乡下住宅的小径上散步,脑子里有时会涌出这样一个疑问:“天主为什么这样做?”他于是在思想上处在天主的地位,坚持不懈地寻找原因,而几乎每次都能找到。他决不会在一阵虔诚的自卑感的推动下喃喃地念叨:“主啊,您的意图是不可知的。”他心里想:“我是天主的仆人,我应该知道他行动的理由,如果不知道,就应该把它猜出来。”
在他看来,大自然中的一切都是按照一种绝对的、奇妙的逻辑创造出来的。有一个“为什么”,就有一个“因为”,它们永远是互相平衡的。创造晨曦是为了使人们一觉醒来感到身心舒畅;创造白日是为了使庄稼成熟;创造雨水是为了浇灌庄稼;创造黄昏是为了促进睡意;创造黑夜是为了安眠。
四个季节完完全全适应着农业上的各种需要,这位神父决不会怀疑到大自然是没有意图的,而且相反,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全都适应着各个时期、各种气候以及物质的严峻的必然性。
但是他憎恨女人,不自觉地憎恨她们,本能地蔑视她们。他经常重复基督说过的那句话:“女人,在你我之间有哪点共同之处?”他并且还补充这么一句:“简直可以说,天主也对他自己的这一个创造感到不满意。”在他看来,女人正是诗人说的那个十二倍不纯洁的孩子。她是勾引第一个男人的诱惑者,并且一直在继续干着这种诱人下地狱的工作,她是软弱的,危险的,不可思议的迷惑人的生物。他恨她们的引人堕落的肉体,更恨她们的多情的心灵。
他常常感觉到她们对他怀着的柔情,尽管他知道自己是攻不破的,但是看到她们身上颤动着的这种爱的需要,他还是要气愤填胸。
照他的看法,天主创造女人仅仅是为了诱惑男人,考验男人。跟她们接近的时候必须抱着防御性的谨慎态度和身临陷阱的警惕心情。她们向男人伸着胳膊,张着嘴唇的时候,确实就跟一个陷阱完全一样。
他只是对修女们还能宽容,她们许过的心愿,已经使她们不会伤害人了;但是他对待她们也还是很严厉的,因为他感觉得到那种永恒不灭的柔情在她们受到禁锢的内心深处,在她们谦卑的内心深处仍然活着,甚至还朝着他流露出来,尽管他是个神父。
这种柔情,他能在她们比男修士们更虔诚的湿润的眼光里感觉到,他能在她们夹杂着她们的性的成分的出神入化中感觉到,他能在她们对基督的热烈爱慕中感觉到,而正是这种爱慕使他愤懑,因为这毕竟是女人的爱,肉体的爱。甚至在她们驯顺的态度里,在她们跟他说话时的温柔语声中,在她们低垂的眼睛里,在她们受到他严厉责备时忍着委屈流出来的眼泪中,他都能感觉到这种可诅咒的柔情。
他每次走出女修道院,都要抖一抖他的道袍,并且迈开大步匆匆走开,好像是要逃避什么危险似的。
他有一个外甥女,跟着母亲住在附近的一所小房子里。他决心要让她当修女。
她长得好看,轻率,好嘲笑人。长老训斥的时候,她就嘻嘻地笑;他要是对她发怒,她就使劲地吻他,把他紧紧地搂在心口上。这时候他就会不知不觉地竭力从这个拥抱里挣脱出来,然而这个拥抱还是使他享受到一种甜蜜的快乐,在他的心坎里唤醒了在每个男子身上沉睡着的那种父爱的情感。他常常在田野的路上,和她并排走着的时候,跟她谈论天主,他的天主。她几乎不听他说,她在望着天,望着草,望着花,从她的眼里可以看出她生活得很幸福。有时候她扑过去,捉住一个飞着的虫子带回来,喊道:“看啊,舅舅,它有多么美丽,我真想吻它一下。”这种吻飞虫,或者吻丁香蓇葖的需要使神父感到不安、气恼和愤怒,因为他在这儿又认出了在女人心坎里总是会发芽的那种无法断根的柔情。
圣器室管理人的老婆替马里尼昂长老操持家务。有一天她委婉地告诉他说,他的外甥女有了情人。
他感到万分激动,站在那儿连气都透不过来了,满脸的肥皂沫,因为他正在刮脸。
等到他恢复过来,能够思索,能够说话以后,他高声喊了起来:“这不是真的,你撒谎,梅拉尼!”
可是那个乡下女人把手按在心口上,说:“我要是撒谎,让天主惩罚我,神父先生。告诉您,每天晚上您的姐姐一睡下,她就去了。他们在小河边上碰头。您只要在晚上十点到十二点之间去看看就行了。”
他停止了刮下巴,急急匆匆地走了起来,在严肃思考的时候,他总是这样走来走去的。等到他再想起了刮胡子,从鼻子到耳朵接连割破了三刀。
这一整天,他满肚子愤懑和怒火,没有说一句话。除了作为神父,面对着无法战胜的爱情,而感到的愤怒以外,还加上作为道义上的父亲、监护人、灵魂导师被一个孩子欺骗、瞒哄、捉弄时产生的激怒,也就是做女儿的向父母宣布她在瞒着他们,不管他们愿意不愿意的情况下,替自己选中了一个丈夫时,自私的父母会有的那种叫人喘不过气来的暴怒。
吃完晚饭,他试着读一点书,但是办不到,他的怒火越来越大。十点刚敲过,他就拿起他的手杖,那是一根可怕的橡木棍子,每逢夜里出去看望病人他总拿着它。他微笑着看了看这根粗大无比的木棍,使出他那乡下人的强大的腕力,气势汹汹地抡了几个圈儿。然后他突然举起棍子来,咬牙切齿地打在一把椅子上,椅背登时裂开倒在地板上。
他推开门出去,可是他在门口停住了,使他感到无比惊讶的是那一片几乎从来没有见过的皎洁的月光。
他具有狂热的灵魂,很可能基督教早期的教会圣师,那些富于梦想的诗人,就有这样的灵魂。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夜色,那种崇高而宁静的美一下子打动了他,使他感到心神不定了。
他的小花园整个儿沉浸在温柔的光芒里,排列成行的果树把刚换上绿装的细枝的阴影投落在小径上;爬在屋墙上的大忍冬藤,吐着香喷喷、甜津津的气息,使得温暖清明的夜里好像有一个芳香馥郁的灵魂在飘荡着。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像醉汉喝酒似的喝着空气,慢腾腾地往前走去,心里充满了喜悦和惊奇,几乎忘掉了他的外甥女。
他一到田野上,就立刻停了下来欣赏整个平原,它沉浸在这温柔的光辉里,淹没在这宁静的夜的情意绵绵的魅力里。青蛙一刻不停地把它们短促而响亮的鸣声投向空间;远处的夜莺把它们那种使人耽于幻梦而不促使人深思的婉转歌声,为配合接吻而发出的轻盈而颤抖的歌声混杂在月光的迷人的魅力之中。
长老又走了起来,自己不知是为什么,竟然失去了勇气。他觉得自己好像忽然衰弱了,一点气力也没有了;他一心只想坐下,留在那里,从天主的创作中去思索、赞美天主。
那边,沿着那条曲折的小河,有一行蜿蜒不绝的杨柳。
在河岸的周围和上空,悬着一片薄雾,一片白色的水汽,月光穿过它,使它变成银白色,闪闪地发光,那弯弯曲曲的河道整个儿像是包在一种轻飘的、透明的棉絮里。
神父又停了下来,他心灵深处受到的感动越来越强烈,使他无法抵挡。
可是他还有一种怀疑,一种叫不出名堂的焦虑,他觉得他往常给自己提出的那些问题中的一个现在又在他心里出现。天主为什么这样做?既然黑夜是为了睡眠,为了无思无虑,为了休息,为了忘掉一切而造的,那么为什么要把它造得比白昼更可爱,比黎明和黄昏更温柔呢?而这颗缓缓而行的具有魅力的星球,比太阳富有诗意,是那么安分知趣,好像是专为照那些对强烈的阳光来说过于微妙、过于神秘的东西而设的,为什么它却来把黑暗照得那么通体透明呢?
为什么那些鸣禽中最善鸣的鸟儿,不跟别的鸟儿一样休息,偏偏在恼人的阴影高声歌唱?
为什么在世上投下这半明不暗的薄纱?为什么心儿这样颤动,灵魂这样激动,肉体这样疲惫?
既然人们睡在床上,看不见了,为什么还要显示这些诱人的东西?这崇高的美景,这从天上降落到人间的大量的诗情画意究竟是为什么人安排的呢?
长老实在理解不了。
可是你看那边,草地的边上,在亮闪闪的薄雾笼罩中的那两行大树的拱形树荫下出现了两个人影,他们肩并肩地走着。
男的个子比较高,搂着他那女伴的脖子,时不时吻她的前额。这静止不动的景致,好像是专为他俩安排下的一个美妙的背景,把他俩包围起来,他们的出现突然使得那景致有了生气。他们两个人看上去好像合成了一个人,这个宁静沉寂的夜正是为这一个人预备的;他们朝着神父缓缓走来,宛如一个活的答案,正是他的天主答复他那个疑问的答案。
他站在那里,心怦怦跳着,不知所措,他仿佛看见了《圣经》上的事,就像路得和波阿斯的相爱出现在眼前,天主的意志在圣书所描写过的伟大的背景中实现了。他的脑子里嗡嗡响起了《雅歌》中的诗句,响起了热情的呼声,肉体的召唤,充满了爱情的那首诗中全部火热的诗意。
他默默思道:“上帝造这些夜也许就是为了把人间的爱情掩护在理想的意境里。”
他在这对互相拥抱着走路的情人前面朝后退。那个女的正是他的外甥女,不过现在他考虑的并不是会不会违反天主的意旨。天主既然明显地用了这样的光辉围绕爱情,难道不允许有爱情吗?
他逃走了,不但心慌意乱,而且几乎感到羞愧,就仿佛他曾经闯入了一座他无权进入的庙堂。
情境赏析
《月色》在人类文学中受到歌咏何止千百次,但它被用来反对禁欲主义,似乎还是第一遭,这正是莫泊桑这个短篇小说构思奇妙的所在。他让这位教长在月色中感受到美、宁静、温柔和清朗,又让他从这一系列美感体验到生活的奇妙,万物的协调,而远处出现的那一对情人又和眼前这一片奇美的景色浑然一体,水乳交融,于是这个教长产生了一种——请允许我们用一个文艺心理学的术语——“通感”,他第一次感到了爱情原来是那么美、宁静、温柔和清朗,像那迷人的月夜一样。既然他是一个笃信宗教的教士,他自然也就第一次认定了“爱”这一美好的事物,也可能是出于上帝的奇妙安排,他长期以来坚持的观念就这样彻底崩溃了。
名家点评
初读莫泊桑的《月色》,毫无头绪;再读,稍有兴致;细读,好好探究一番作者的巧手运营、妙笔谋篇,真如置身于皎洁月色之下,通体清爽。
——朱自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