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法冲所记楞伽师承
道宣后来所撰的楞伽宗大师法冲,道信,以及道信的弟子法显,玄爽,善伏,弘忍(附见《道信传》)诸人的传,都是高丽藏本《续僧传》所无。我想这不是因为高丽藏本有残阙,只是因为传入高丽的《续僧传》乃是道宣晚年较早的本子,其时还没有最后写定的全本。
我们先述法冲(《续僧传》卷三十五)。法冲姓李,父祖历仕魏、齐,故他生于兖州。他少年时,与房玄龄相交,二十四岁做鹰扬郎将,遇母丧,读《涅盘经》,忽发出家之心,听讲《涅盘》三十余遍,又至安州蒿法师下,听《大品》,《三论》,《楞伽经》,即入武都山修业。
安州在今湖北孝感县,暠法师即慧暠,《续僧传》卷十五有他的传:慧暠,安陆人。初跨染玄纲,希崇《大品》。(《大品般若经》)……承苞山明法师,兴皇(寺名)遗属,世称郢匠,因往从之,遂得广流部帙,恢裕兴焉。年方登立(三十岁),即升法座。然以法流楚服,成济已闻,岷、洛、三巴,尚昬时罔,便以……隋大业(605-616)年,溯流江峡;虽遭风浪,厉志无前。既达成都,大宏法务。或达绵、梓,随方开训,无惮游涉,故使来晚去思。
这个慧暠是一位大传教师,他在成都、绵、梓一带传教,很得人心,引起了别人的猜忌。
时或不可其怀者,计奏及之,云:“结徒日盛,道俗屯拥,非是异术,何能动世?”武德(616-626)初年,下敕穷讨。
事本不实,诬者罪之。暠……乃旋途南指,道出荆门,随学之宾又倍前集。既达故乡,荐仍前业。避地西山之阴,屏退成闲,陶练中观。经逾五载,四众思之。又造山迎接,还返安州方等寺,讲说相续。以贞观七年(633)卒干所住,春秋八十有七。
这正是法冲传中所称“安州暠法师”。暠传中不曾说他是楞伽宗,但说他的老师苞山明法师是“兴皇遗属”。“兴皇”指兴皇寺的法朗,是摄山一派三论宗的大师,(死在581,传在《续僧传》卷九)讲的应该是《大品般若》与《三论》。法冲传里也说他在暠法师处听《大品》、《三论》、《楞伽》。但暠传中又说:自暠一位僧伍,精励在先,日止一餐,七十余载,随得随啖,无待营求。不限朝中,趣得便止。旦讲若下,食惟一碗;自余饼菜,还送入僧。
可见他也是一位修头陀苦行的。
以上叙法冲的早年师承。他年三十行至冀州;贞观初年下敕:有私剃度者,处以极刑,而法冲不顾,便即剃落为僧。传中说:冲以《楞伽》奥典,沈沦日久,所在追访,无惮险夷。会可师(慧可)后裔盛习此经,[冲]即依师学,屡击大节;[其师]便舍徒众,任冲转教,即相续讲三十余遍。又遇可师亲传授者,依“南天竺一乘宗”讲之,又得百遍。
冲公自从经术,专以《楞伽》命家,前后敷弘,将二百遍。师学者苦请出义,乃告曰:“义者,道理也。言说已粗,况舒在纸,粗中之粗矣。”事不获已,作疏五卷,题为私记,今盛行之。
这一段说他从开皇寺三论宗转到“专以《楞伽》命家”。我们从这一段里又可以知道当年达摩一派曾自称“南天竺一乘宗”。这个宗名起于《楞伽经》。楞伽是印度南边的一个海岛,有人指为锡兰岛,今虽不能确知其地,但此经的布景是在南天竺的一岛,开卷便说:“一时佛在南海滨楞伽山顶”,故此经名“大乘入楞伽经”。经中(卷四)有云:如医疗众病,无有若干论,以病差别故,为设种种治。我为彼众生,破坏诸烦恼,知其根优劣,为彼说度门。非烦恼根异,而有种种法。唯说一乘法,是则为大乘。(此依宋译。魏译末句云:“我唯一乘法,入圣道清净。”)这是“南天竺一乘宗”的意义。
法冲是北方中兴《楞伽》的大师,他的魄力气度都很可观。传中说他到长安时,弘福润法师初未相识,曰,“何处老大德?”答,“兖州老小僧耳。”又问何为远至,答曰,“闻此少‘一乘’,欲宣‘一乘’教网,漉信地鱼龙,故至。”润曰,“斯实大心开士也!”
这是何等气魄?传中又说:三藏玄奘不许讲旧所翻经。冲曰,“君依旧经出家,若不许弘旧经者,君可还俗,更依新翻经出家,方许君此意。”奘闻遂止。
玄奘是当代最尊崇的伟人,也还压不倒这个“兖州老小僧”,所以道宣称他为“强御之士,不可及也”。他是偷剃度的和尚,不肯改属官籍。到近五十岁时,兖州官吏强迫他“入度”,属兖州法集寺。但他始终不受拘束,“一生游道为务,曾无栖泊。”仆射于志宁赞叹他道:“此法师乃法界头陀僧也,不可名实拘之。”
法冲与道宣同时,道宣作传时,法冲还生存,“至今麟德(664-665),年七十九矣。”他生年约在隋开皇六年(586)。
法冲传中详说《楞伽经》的历史和楞伽宗的师承,是我们研究此宗的重要史料:其经(《楞伽》)本是宋代求那跋陀罗三藏翻,慧观法师笔受,故其文理克谐,行质相贯,专唯念慧,不在话言。于后达摩禅师传之南北,忘言忘念无得正观为宗。后行中原,慧可禅师创得纲纽,魏境文学多不齿之。领宗得意者时能启悟。今以人代转远,纰缪后学。可公别传略已详之。今叙师承,以为承嗣,所学历然有据:达摩禅师后,有慧可、慧育(达摩传作道育)二人。育师受道心行,口未曾说。
可禅师后:粲禅师,惠禅师,盛禅师,那老师,端禅师,长藏师,真法师,玉法师。(已上并口说玄理,不出文记。)可师后:善老师(出抄四卷),丰禅师(出疏五卷),明禅师(出疏五卷),胡明师(出疏五卷)。
远承可师后:大聪师(出疏五卷),道荫师(抄四卷),冲法师(疏五卷),岸法师(疏五卷),宠法师(疏八卷),大明师(疏十卷)。
不承可师,自依《摄论》:(《摄大乘论》)迁禅师(出疏四卷),尚德律师(出《入楞伽疏》十卷)。
那老师后:实禅师,惠禅师,旷法师,弘智师(名住京师西明,身亡法绝)。
明禅师后:伽法师,宝瑜师,宝迎师,道莹师(并次第传灯,于今扬化)。
这一份《楞伽师》承表里,达摩以下凡二十八人,其不承慧可之后而依《摄大乘论》治《楞伽》者二人,共三十人。其所着疏抄(抄是疏之疏)共七十卷之多。此三十人中,达摩,慧可,那老师,法冲,均已详见上文。那老师之后凡举四人,而慧满不在内,甚可怪。
那师后四人中有旷法师,似是慧满传中提及的昙旷法师。可师后的明禅师也许就是慧暠传(见上)中的苞山、明法师,也许他先从慧可,后来到南方又成了“兴皇遗属”了。
那位“不承可师,自依《摄论》”的迁禅师,即是《续僧传》卷二十二有长传的“隋西京禅定道场释昙迁”;他本是太原人,研究《华严》,《十地》,《维摩》,《楞伽》等经;因北周灭法,他到南方,兼学“唯识”义,后得《摄大乘论》,“以为全如意珠”;他后来北归,就在北方创开《摄论》,兼讲《楞伽》等经,《起信》等论,成为一代大师。隋文帝的大兴佛教,遍地起舍利塔,昙迁是一个主谋的人。
他死在大业三年(607),有《摄论疏》十卷,又有《楞伽》、《起信》等疏。
余人之中,最可注意的是可禅师后的粲禅师。后来楞伽宗推崇僧粲为慧可传法弟子,尊为第三祖。但《续僧传》不为立传,所可依据的只有法冲传的七个字!此外只有卷十三辩义传中有这样一条:仁寿四年(604)春,[辩义]奉敕于庐州、独山、梁静寺起塔。初与官人案行置地,行至此山,处既高敞,而恨水少,僧众汲难。本有一泉,乃是僧粲禅师烧香求水,因即奔注。
至粲亡后,泉涸积年。及将拟置[塔],一夜之间,枯泉还涌。
这里的僧粲,好像就是楞伽宗慧可的弟子粲禅师。关于僧粲,史料最少,只有上文引的两条。净觉的《楞伽师资记》的粲禅师一传也是毫无材料的胡诌,其中有根据的话也只有引《续僧传·法冲传》的“可后粲禅师”一句!《师资记》中的粲传,因为是8世纪前期的作品,值得抄在这里:第四隋朝舒州思空山粲禅师,承可禅师后。其粲禅师,罔知姓位,不测所生。按《续高僧传》曰,“可后粲禅师。”隐思空山,萧然净坐,不出文记,秘不传法。唯僧道信奉事粲十二年,写器传灯,一一成就。粲印道信了了见性处,语信曰:“《法华经》云,‘唯此一事实,无二亦无三。’故知圣道幽通,言诠之所不逮;法身空寂,见闻之所不及,即文字语言徒劳施设也。”
大师云:“余人皆贵坐终,叹为奇异。余今立化,生死自由。”言讫,遂以手攀树枝,奄然气尽,终于皖公山,寺中见有庙影(此下引“《详玄传》曰”一长段,乃是妄增篇幅。《详玄传》即《详玄赋》,作者为北周禅僧慧命,他的着作甚多,“文或隐逸,未喻于时。有注解者,世宗为贵。”《续僧传》卷二十一有长传。《详玄赋》久佚,今在净觉书中保存原文及注的一部分,虽是妄加之文,也可宝贵)。
思空山(又作司空山)在安徽太湖县西北,皖公山在安徽潜山县西北,两山紧相连。独山在庐江县西北,即是在皖公山之东。皖公山现有三祖寺。这一带是僧粲故事的中心,似无可疑。辩义传中所记的独山的僧粲,即是那皖公山和司空山的僧粲,也似无可疑。《师资记》也苦于没有材料,只好造出一段禅门常谈,又造出“立化”的神话,还嫌太少,又抄上了一大段《详玄赋》和注!这样枯窘的杂凑,至少可以证明关于僧粲的材料的实在贫乏了。
六、道信与弘忍
后来的传说都说:慧可传僧粲,僧粲传道信。道信传弘忍,是为蕲州黄梅双峰山的“东山法门”;道信又传法融,是为牛头山支派。但在《续僧传》里,僧粲承慧可之后是见于法冲传的;僧粲与道信的关系却没有明说。道信传弘忍是明说的;道信与法融的关系也没有提起。(牛头山的传法世系是法融→智严→惠方→法持→智威→玄素,见于李华所作玄素碑铭。此世系甚不可靠。《续僧传》卷二十五有智严传,他是一个隋末武将;武德四年,——西历621——他四十多岁,弃官入舒州皖公山,从宝月禅师出家。宝月或与僧粲有关系;《宝林传》卷八记慧可弟子八人,一为宝月,“有一弟子名曰智严,后为牛头第二祖师也。”智严修头陀苦行,晚年住石头城疠人坊,为癞人说法,吮脓洗濯。永徽五年,——654——终于疠所,年七十八。法融死在其后三年,年仅六十四。后人称法融为第一祖,智严为第二祖,不但师承不同,年岁也倒置了。《传灯录》改智严死年为仪凤二年,——677——竟是移后二十三年,但这又在道宣死后十年,不应该入《续僧传》了!)《续僧传》卷二十六有道信传,说:释道信,姓司马,未详何人。初七岁时,经事一师,戒行不纯;信每陈谏,以不见从,密怀斋检;经于五载,而师不知。
又有二僧,莫知何来,入舒州皖公山静修禅业;[信]闻而往赴,便蒙授法;随逐依学,遂经十年。师往罗浮,不许相逐。但于后住,必大弘益。国访贤良,许度出家,因此附名,住吉州寺。
此传但说两个来历不明的和尚“入舒州皖公山静修禅业”,而不明说其中一个就是僧粲。皖公山虽然和僧粲传说有关系,但我们不能证实那山里修禅业的和尚就是僧粲。此传中又有“师往罗浮”之说,后人因此就说往罗浮的也是僧粲。如敦煌本《历代法宝记》说:璨禅师……隐皖公山十余年。璨大师遂共诸禅师往罗浮山隐三年。
我们对于僧粲和道信的关系,现在只能说:据7世纪道宣的记载,道信曾在皖公山跟着两个不知名的和尚学禅业;但后来的传说指定他的老师即是僧粲。其说出于道信门下,也许有所根据;道信与他的弟子弘忍都住蕲州黄梅的双峰山,其地离皖公山、司空山不远,他们的传说也许是可靠的。
道信传中说他从吉州欲往衡山,路次江州,道俗留止庐山大林寺;虽经贼盗,又经十年。
蕲州道俗请度江北黄梅。县众造寺;依然山行,(此句不通,我疑“依然”是“夷然”之误。)遂见双峰有好泉石,即住终志。自入山来三十余载,诸州学道无远不至。刺史崔义玄闻而就礼。临终语弟子弘忍:“可为吾造塔,命将不久。”又催急成。又问中(日中)未,答欲至中。众人曰,“和尚可不付嘱耶?”曰,“生来付嘱不少。”此语才了,奄尔便绝。即永徽二年(651)闰九月四日也,春秋七十有二。
此传似是根据碑传材料,虽有神话,大致可信。如道信死日,我试检陈垣的《二十史朔闰表》,永徽二年果闰九月。即此一端,可见此传可信的程度。又如道信临终无所付嘱,这也是“付法传衣”的神话起来之前的信史,可证此派原来没有“付法传衣”的制度。
道信在当时大概确是长江流域的一位有名大师。《续僧传》里,道信专传之外,还有三处提到他:
(1)荆州神山寺玄爽传(卷二十五)
玄爽,南阳人,早修聪行,见称乡邑。既无所偶,弃而入道。游习肆道,有空(有宗与空宗)俱涉。末听龙泉寺璇法师,欣然自得,覃思远诣,颇震时誉。又往蕲州信禅师所,伏请开道,亟发幽微。后返本乡,唯存摄念。长坐不卧,系念在前。以永徽三年(652)十月九日迁神山谷。看此传,可知黄梅道信一派的禅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