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积累财富所需的知识和理性活动成为文教界所重视的,而诗和想象力由于其无助于直接换取市场上的优势而受到忽视,前者雪莱称之为钻营的本领,诗人意识到物质的丰富并不必然促成文明自低向高发展。
这些话对我们今天的中国也还有其借鉴的意义。我并不主张一切的财富积累都必须反对,那是某些宗教教派的信条,为我所不取,但在积累财富的同时不应该进行点精神文明方面的教育吗?
接下去,郑敏教授根据雪莱的预言列举了一些随着高科技在20世纪的发展而产生出来的“罪恶”:原子弹、艾滋病、民族仇恨的战火、森林的被破坏、海洋受污染、动物种类不断减少、臭氧层遭破坏、吸毒的蔓延、国际贩毒活动猖狂、黑手党的暴力活动、灭绝种族的纳粹大屠杀、恐怖的夜间失踪、精神病院的黑暗等等。这同我在一些文章中列举的“弊端”,大同而小异。真是触目惊心,令人不寒而栗。
二、雪莱开出的药方
上面列举的那一些现象,不管称之为什么,反正都是确确实实存在的,必须有解救的办法,必须有治这些病的药方。
根据郑先生的介绍,雪莱开出来的药方是诗与想象力,再加上一个爱。
根据郑先生的解释,“诗”,在很多情况下指的是诗的功能。雪莱认为,诗是神圣的,它具有一种道德的威力,它能克服邪恶。“想象力”,雪莱在《诗辨》中提出了它作为对物质崇拜和金钱专政相对抗的解毒剂。这种想象力的成分有柏拉图的理念、康德的先验主义,以及大量带有非理性(不是反理性)色彩的人文主义。在《诗辨》看来,那在富与高尚之间遗失的环节,就是想象力和诗。
雪莱医治人类创伤的另一剂良药就是“爱”。在《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中,地下凶神德漠高更说爱这双有医疗功能的翅膀拥抱满目疮痍的世界。
总之,雪莱的浪漫主义想以爱来医治人的创伤,以想象力来开拓人的崇高,以诗来滋润久旱的土地。他的这一些想法,我们不见得都能接受。但是,这对我们会有很大的启发性,则是必须肯定的。
三、人与大自然的关系
一讲到爱,就会同人与大自然的关系挂上了钩。在这个问题上,郑敏教授有非常中肯的论述。我在下面抄一段她的话:譬如当一部分人为了发财而疯狂的破坏自然时,诗心使得一些人抗议滥杀野生动物,破坏原始森林,破坏臭氧层。愈来愈多的人走出以“人”为中心的狭隘、愚昧的宇宙观,认识到自然并不是为人而存在的,反之,人若要存在下去,要了解自然、保护自然。盲目破坏自然环境,最终是要受到自然的惩罚。在工业的初期,人类兴奋于一些科技的发明而以为人类万能,自我膨胀。……使人类在愚蠢的谋财过程大量伤害了自然,今天我们已看到人和自然间的文本的关系,人的存在因自然受伤也面临危机。
这些意见同我在《新解》和其他文章中的意见完全一致。我们必须承认这些意见的正确。中国和东方一些国家自古以来的“天人合一”的思想,表达的正是这种思想和感情。拯救全人类灭亡的金丹灵药,雪莱提出来的是想象力、诗和爱,我们东方人提出来的是“天人合一”的思想,殊途同归,不必硬加轩轾。
四、西方向东方学习
写到这里,已经接近西方必须向东方学习的问题了。
关于这个问题,郑敏先生介绍了一些情况。她说,随着西方社会走向后工业化时代,西方思潮中发展了一股向东方文化寻找清热解毒的良药的潜流。她举出了一些例子,比如20世纪初的费诺罗萨(Fenollosa)和庞德(Ezra Pound)对中国文字和古典文学的兴趣。“这一支向东方文明寻找生机的学派虽然在20世纪以前已经开始,但在19世纪与20世纪发展成西方文化中一支颇有影响的亚文化。从道家、儒家、印度佛教近年在西方文化中的影响来讲,就可以看出西方思想家是如何希望将东方文化作为一种良药来疏浚西方文化血管中物质沉淀的阻塞。”在这里,郑敏教授举出了F·卡普拉(Fritjof Capra)和海德格尔,还有日本学者Tezuka(手冢),以及德里达关于语言的讨论。
总之,西方向东方学习古已有之,于今为烈。我个人认为这是不可避免的,而且是一件大好的事情。特别值得思考的是这样一个事实:西方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都曾掀起了向东方学习的高潮。其中原因实在值得我们认真去思考。
五、两种思维方式
最后我想着重谈一谈东西两种思维方式或模式的问题。
几年以前,我提出了世界上两大思维模式的想法,东方的综合的思维模式和西方的分析的思维模式。我在本文中,在上面,也谈到了这个想法。
我有点自知之明,自己决不是什么哲学家,至多不过胡思乱想而已。可是对这种胡思乱想偏偏又有点沾沾自喜。这或许是人类的弱点之一吧,我也未能免俗。虽然对读者同意的反应和不同意的反应我并不怎样介意,但看到赞成的意见,心里总是有点舒服。这或许是人类的另一个弱点吧。
在郑敏教授的这一篇文章里,我无意中找到了同我的看法几乎完全相同的论述,窃以为慰。我先把有关的地方抄在下面:20世纪后半期,西方结构主义与解构思维都以语言为突破口,对人类文化的各方面进行阐释,最后落实到两类思维模式。结构主义带着浓厚的崇尚科学的客观性的倾向,企图将文字、语言及文化的各个方面纳入脱离人性及主观想象力的活动而独立存在的结构符号系统的世界。解构思维则对这种崇尚逻辑分析并以此为中心的智性活动的垄断进行反抗。
再往下,郑敏先生又从人类智能的倾向方面把智能分为两大类:分析的、重实的和综合的重穿透和超越的。雪莱认为科技属于前者,而诗的想象为后者。
这同上面讲到的人类的两种思维模式完全相当。根据郑先生的论述,这两种模式表现在很多方面,我先归纳一下,列出一个简明扼要的表,然后再逐项稍加解释:为了真实和准确起见,我在解释时少用自己的话,而多用郑文原文。
先谈分析和综合。“从18世纪以来,由于科技的突飞猛进,人们更重视分析的逻辑思维,而忽视想象力的海阔天空的创造性”。
“但现在这类分析活动,正试用压倒创造发明的功能(指想象力——作者注)的直接表述”。(页49b)“综合”,上面引文中已有,不再重复。
谈知性和悟性。“忘记了想象力、悟性是保护人类崇高精神和创造能力的一种天性。”(页49a)“但他坚信这一切必须置于诗的功能和想象力的悟性(非狭隘的理性)之下。”(页48b)有“智性活动”这个词儿。“理性的运用强调分析、知性和实证,而忽略悟性,虽然悟性是凌驾于事实之上的一种超越的穿透性。”
谈分析力和想象力。上面的引文已经涉及到这方面了。现在再引上几句话。“想象力的集中表现为诗和哲学,分析力的集中表现为科技(与科学理论有别);想象力的发展走向是超越物质世界,走向无拘束、无边无限的精神世界,而分析活动的发展产生了人对征服自然的强烈欲望。”我在别的地方讲过,“征服自然”是西方文化有别于东方文化的重要特点。郑文还提到,雪莱的《诗辨》主张以诗的功能和想象力来与分析性的功利主义和实用主义抗衡。
结构主义和解构思维,上面已引过。我现在再补充上一条:“解构思维反对定型的僵化的系统和抽象,因此吸收了东方哲学的‘道’‘无常道’‘无名天地始’‘常无观其妙’(羡林案:原文如此)、‘玄者无形’等强调‘无’的思维。”这样解构思维就同东方文化挂上了钩。
郑敏教授的论文就介绍到这里。
雪莱的《诗辨》和郑先生的文章,都是好文章。但是,是否我就完全同意不敢赞一词了呢?也不是的。我现在就根据自己的理解作一点补充,并且谈一谈自己的看法。
雪莱所谓的“诗”,不可能指世界上所有的诗。在过去的几千年中,各国人民创造了不少的种类繁多、内容和形式各异的诗,诗的功能也各种各样,有的诗显然并不具备雪莱所说的那一种“诗的功能”。我猜想,雪莱心目中的诗就是“浪漫主义”的诗。
其次,郑文中谈到了综合思维和分析思维,但是没有指出,这二者是否在地球上有所区别。我在上面已经指出,世界上没有绝对纯的东西,东西方都是既有综合思维,也有分析思维。但是,从宏观上来看,从总体上来看,这两种思维模式还是有地域区别的:东方以综合思维模式为主导,西方则是分析思维模式。这个区别表现在各个方面。东方哲学思想的特点的“天人合一”思想,就是以综合思维为基础的。
最后,我还想对诗人诅咒金钱谈上几句话。我觉得,金钱本身是没有什么善与恶的。善与恶决定于:金钱是怎样获得的?金钱又是怎样使用的?来的道路光明正大,使用的方式又合情合理,能造福人类,这就是善。
否则就是恶。这个常识,很多人都会有的。
在结束本文之前,我再补充一点关于中国少数民族纳西族的类似汉族“天人合一”思想的哲学思想。
我在《新解》中和本文里讲的人与大自然合一的思想,都讲的是汉族的。对于少数民族的哲学思想,我很少涉猎,不敢妄说。不久以前我收到云南朋友们赠送的《东巴文化与纳西哲学》,赠送者就是本书的作者李国文先生。读后眼界大开。书中作者叙述了“动物崇拜型的世界血肉整体联系说”。这里讲了三种动物:虎、牛、青蛙。对于这三种动物与世界血肉整体联系,本书有很简明扼要的叙述,读者请参阅原书,我不再引证。为了给读者以具体的印象,我引用东巴经《虎的来历》中的一段话:大地上很好的老虎,虎头是天给的。虎皮是大地给的。
虎骨是石头给的。虎肉是土给的。虎眼是星宿给的。虎肚是月亮给的。虎肺是太阳给的。虎心是铁给的。虎血是水给的。虎气是风给的。虎的声音是青龙给的。虎爪是大雕给的。虎胆是胜利神和白牦牛给的。虎耳是豺狗给的。
不用加任何解释,天地万物为一体的精神,跃然纸上。
这种“天人合一”的精神,其他少数民族中一定还有。我现在暂且不去探索了。
我这一篇长达15000字的拙文到此为止。它看似凌乱,实则有一条主轴思想贯穿其中。明眼人自能看出,我就不再啰嗦了。
1993年6月6日写完
一点补充
今夏,韩国东国大学校佛教大学院院长吴亨根教授率佛教代表团访华。
到北大以后,我应吴教授之邀,给全体团员(僧、尼均有)做了一个简短的报告,内容就是:“天人合一”思想是东方思想的特点和精华,只有东方的“天人合一”的思想才能够拯救人类。讲的时间只有40分钟,讲话和翻译各占一半,我不能够充分发挥,是可以想见的。不意竟受到韩国朋友的热烈赞扬。最近接到吴亨根教授8月20日来函,对我的想法作了重要的补充。现在我把信的一部分抄在下面,完全抄原信,没有更改一个字:
季羡林先生 您好。
最近好吗?上次您为我们学校的学生演讲,真的非常感谢。
对学生,当然包括我在研究东洋思想上帮助是很大的。先生您发表的论文“天人合一”,我已经读过了。我个人想:“天人合一”的思想是否和大乘起信论中的“色心一如”思想是否相通呢?中国僧肇大师说:“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此思想全是东洋思想的最极致。彼此好的因在一起就有果,相扶相助。华严思想中的法界缘起可以说是东洋思想的最好代表。
我想此种思想,要是能有所觉悟,则人类相互之间才能互相爱护,同体大悲思想才能出现。原信就抄到这里。
1993年9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