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季羡林谈东西方文化(典藏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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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相互间的盛衰消长问题

最近几年来,我经常考虑一些有关文化交流的问题。我越来越认识到文化交流的重要性。我觉得,如果没有文化交流,人类社会的进步恐怕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我逐渐发现,一方面很多人对文化交流的重要性认识不够;另一方面,不少的人有不少模糊的看法,特别是在中国文化在世界文化中的地位问题上,更是如此。他们有意无意地贬低中国文化的价值,神化西方文化。我在很多地方都说到,我不赞成“全盘西化”这个提法,我认为这在理论上讲不通,事实上做不到。世界上没有哪一个西方世界以外的国家是“全盘西化”了的。连以西化着名的日本也不是这个样子。

但是,这并不等于说,我们不向西方学习。西方的物质文化,我们必须学习。在这里我们决不能闭关锁国,那样做等于后退,后退是没有出路的。

我个人觉得,当前的关键问题是正确地实事求是地认识中国文化的真正价值,扩而大之,认识以中国文化为基础的东方文化的真正价值,中国文化与东方文化的真正价值认识了,有比较才能有鉴别,西方文化的真正价值也就能够实事求是地加以认识。现在有不少的人对于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的真正价值认识得不全面,有偏颇。贬低东方,神化西方,都是没有根据的。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呢?我个人认为,其原因就在于没有宏观的历史眼光,也缺少宏观的地理眼光。有不少人,中国人和外国人都有,只看到最近一二百年的历史,没有上下数千年的眼光。他们只看到我们的几百万平方公里,没有纵横几万里的眼光,难免给人以坐井观天的印象。这样看问题,当然不会全面的,当然会有偏颇的。

如果能够做到从历史和地理两点都能最大限度地用宏观的眼光看待这个问题,则必然能够看到,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过去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两者之间的关系也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用两句通俗的中国话来说,两者间的关系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近几十年来,西方个别的有识之士也认识到这个问题。他们也逐渐感觉到,自己的文化不是没有问题的。两次世界大战都爆发于欧美白人之间。

如果自己的文化真正像一些人吹嘘的那样完美无缺,这自相残杀的根源又是从哪里来的呢?他们开始怀疑自己文化的价值,他们也不再迷信自己的文化会万岁千秋地延续下去,所谓“天之骄子”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一句口号。在这些人中的佼佼者也寄希望于中国文化与东方文化。

但是,不足或遗憾之处是,他们中哪一个人也没有提出东西方文化之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看法。十分明确地提出了东西文化之间存在着盛衰消长的问题的,我可以算是始作俑者。而且根据我个人的肤浅的观察,现在西方出现了一些新的学说,虽然倡导这种学说的人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们所揭橥的新学说实际上已经涉及东西方文化盛衰消长的问题,可是他们的学说却给这个问题提供了理论依据。

我甚至还幻想到,东方文化在一些方面能济西方文化之穷。现在流行的看法是,西方几百年来所创造和发展的自然科学,简直几乎就成了真理,它改变了我们对自然界的看法,加深了我们对自然界的认识。这一点是不能不承认的。在这方面,我们中国人在历史上以及现在,也是做出了贡献的。

这里面包含着相对的真理。这一点也是不能不承认的。

这是不是就完全算是真理了呢?在向绝对真理前进的路途上,这是不是就是唯一的一条正确的道路呢?我没有什么理论水平,对自然科学更几乎是一窍不通。但是,根据普通常识,我总觉得,这不像是一条唯一正确的路。如果是的话,就不应该在自然科学所揭示的自然规律以外还有例外,还有另外的某些规律。我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一个人如果赤足踏上烧红了的炭火,或者伸手到烧得翻滚的油锅里去捡什么东西,按照现在的自然科学的规律,他的手和脚必然被烧成灰。然而在世界上一些国家,在中国的一些地方,有不少人亲眼看到过这种事情,他们的手和脚并没有被烧成灰。这应该怎样去解释呢?至于现在流行的所谓气功,有一些神奇的举动,信之者说有,不信者说无。

我没有资格去评断,且不去说它。反正有不少的现象是现在西方自然科学所无法解释的,而且同它的规律是正相矛盾的。我们是唯物主义者,是回避不了的,也是不能视而不见的。我们必须予以答复。

这些都是异常复杂的问题。以我的理论水平之肤浅,科学知识之短缺,我从未敢妄想去解决这些问题。我所有的不过是一点点浅薄的幻想力。我想把这个问题同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相互间的关系联系在一起。在这里,东方文化是否能从西方文化手里接过接力棒再向前向着解决这个问题的方向跑上去呢?东方文化是否能够在通向真理的道路上开辟另一条道路呢?这些问题我都解答不了。但是,我认为,可能性是存在的。

我曾把这些想法写成了几篇短文,也曾在一些座谈会上简略地谈过自己的意见。颇有一些朋友认为能够成立。不久前,在北京召开的“东方文化与现代化国际学术研讨会”上,我应邀发言,极其简短地讲了这一层意思。

限于时间,远远未能畅所欲言。不意竟得到了一个海外的知音。日本神户大学教授仓泽行洋博士非常赞成我的意见,特别要求要同我细谈。我在发言中讲到,东方思维方式从整体着眼,注意事物之间的联系,更合乎辩证法;而西方则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注意整体不够。仓泽教授非常同意我这个提法,相约进一步共同探讨。

得到知音,当然高兴。但是,我还有点自知之明,我的能力实在不足以探讨这样的问题。济之之方只有广泛征求意见……将来还会写一些短文的。诗云:“嘤其鸣矣,求其友声”。有“友声”,我当然欢迎。即便是非友声,我仍然会以同样的甚至更大的热忱和感激的心情来欢迎的。

1991年4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