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位过渡十分平静,没有争执,没有厮杀,没有内讧,这在埃蒂斯红豺群的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
埃蒂斯红豺群在日曲卡山麓少说也生活了数百代,更换过几百个豺王。每一次王位更替,豺群社会都会动荡不安,演出一场流血的悲剧。可以说新豺王都是踩着老豺王的鲜血登上豺王宝座的。雄性动物与生俱来就有一种权力欲,都是社会地位的角逐者。就像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一样,年老昏聩的豺王不经过一场生死较量,是绝不会禅让王位,自动退出历史舞台的。吃会吃腻,玩会玩腻,当豺王绝不会当腻。对一个种群来说,一次王位更替就是一场灾难。现任豺王夏索尔就是将老豺王坨坨的尾巴齐根咬断,把坨坨的威风剪灭,这才趾高气扬地爬上王位的。而坨坨篡夺王位的过程就更残酷了,它把上任老豺王兵宛背上咬出碗口大的血洞,老兵宛倒在血泊中无力再站起来,坨坨就在老兵宛的呻吟和哀嚣声中喜气洋洋地登上了权力的顶峰。
如果豺王在意外事故中突然身亡,和平也绝对没指望,甚至比正常状态下的王位争斗更糟糕,地位相近的大公豺们谁都觊觎空缺的王位,谁也不服气谁,谁都觉得自己最行,是最理想的王位继承者,于是,互相倾轧,互相拆台,你争我斗,今天甲咬伤了乙,明天丙又把甲赶出豺群,这种社会地震起码要持续十多天,直到一匹出类拔萃的大公豺把地位相近的公豺们全部压服为止。
这种地位争斗虽然残酷,并使社会不安定,但也有有利的一面:在激烈的冲突中,平庸的草豺无法滥竽充数混进领袖阶层;竞争就是筛选,保证体格最健壮头脑最聪慧的最强者担任豺王,这当然有利于种群的生存。
然而,这一次王位更替,却轻松得像幕喜剧。
狼酋死了,其余的狼都逃过怒江去了,狼害彻底消除,笼罩在埃蒂斯红豺群上空长达两个月之久的阴云被驱散了。虽然在这场空前酷烈的浅水湾战役中老豺灰枭死于非命,母豺兔嘴变成了瞎眼豺,还有好几只豺受了伤,但从全局衡量,损失是小小的,胜利是大大的。埃蒂斯红豺群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天遂豺愿,从狼酋尸骸边离开后,豺群又撞见了一头正在江边饮水的香獐,就像是老天爷特意送上门来犒劳它们的一样。扑倒香獐,吃饱喝足,阴霾的天空也放晴了,红艳艳的太阳,湛蓝的天空,令豺们感到十分惬意。两个月受的窝囊气一鼻孔出掉了,绷紧的心弦突然间松弛了,又遇到难得的好天气,豺群懒洋洋地散在江畔一块砾石滩上,烤烤太阳,打打瞌睡,养精蓄锐。
就在这时,王位的更替拉开了序幕。
砾石滩中央有一块高出地面约半米的裸岩,形状像只蛤蟆。夏索尔轻轻一跃,登上蛤蟆岩。它这样做,完全是习惯成自然。
凡具有社会意识的动物群,王者的位置不外乎是这么三种:前沿、中央、高处。在与敌害对抗时,王者站在群体的最前列,以证明自己的出类拔萃;平时王者总处在群体的中央,以表明自己是整个种群的核心;无论在哪里,王者总要挑选一个高高在上能俯瞰臣民的位置,以象征自己至高无上的统治地位。狮群、狼群、象群、猴群、兔群乃至人类团体,无不如此。要成为一个群体的领袖,一个首要而且必备的条件是,身体比起同类来要高大魁伟,永远给臣民一种崇高的感觉。为了充分显现这一点,利用地形使自己独处高处便成为王者的一种特权。在非洲稀树草原,一群狮子躺卧在起伏不平的丘陵地带,狮王的位置比其他狮子肯定要高出一截。猴群在山崖上,最显眼最突出最尖端的地方就是猴王的禁脔。
人类在这一点上比其他动物有过之而无不及。人类君王或团体领袖更多的是靠头脑而非体力登上权力宝座的,但要使自己身体高出同伴这样一种生物本能,并没因文化发达、文明程度提高而有所削弱,他们仍千方百计地制造高大的效果。古代皇帝的皇冠,像顶笨重的高帽子,沉甸甸压在脑袋上,戴着不会舒服,夏天更是会焐出一头痱子,皇帝却情愿自讨苦吃抢着往头上戴,原因何在?就是因为戴着高耸的王冠会给人一种高大的错觉。各朝各代帝王的金銮椅都要比大臣们的座位高出许多,大臣们在上朝时不但站在低处,还要弯腰曲背垂头缩肩,更有甚者,还须跪伏在地,使自己的生理位置低了再低,低到极限,以烘托皇帝的高大伟岸。现代社会讲民主了,领袖人物当然不便沿袭古代帝王的做法,就变通一下,用登城楼或坐主席台来显示自己的高大。
从这个角度来透视,夏索尔跃上蛤蟆岩实在是极平常的举动,它是豺王,四周就这么一个制高点,它不上去谁上去?
蛤蟆岩上光溜溜平坦坦,被太阳晒得亮堂堂暖融融,躺在上面不仅可以登高望远显示豺王的威仪,还可以用腹部在岩石上蹭痒痒,何等的舒服。
突然,夏索尔发现砾石滩左侧两只正在闭着眼睛打瞌睡的母豺在它纵身跃上蛤蟆岩时四只豺眼冷不丁瞪圆了,脊背上的毛也恣张开,陡地站立起来。这两只母豺的形体动作说明附近发生了引起它们警觉的事。夏索尔在蛤蟆岩上朝四周张望,江面风平浪静,右侧那片灌木林也没什么异常,大概这两只母豺是神经过敏了吧,它漫不经心地想着,又躺了下来。刚躺下,又像着了火似的跳起来——散落在砾石滩上的豺群忽然间像患了急性传染病,个个都由慵懒状变成惊厥状,豺眼圆瞪,体毛竖立,肌肉绷紧,如临大敌。更让它吃惊的是,豺群冷飕飕的目光在它夏索尔身上汇成了一个焦点,仿佛它夏索尔头上突然长出两只羊角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吃错药了还是怎么着?
豺群一片沉默,火山爆发前的沉默。
夏索尔虽然还不明白豺群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心里却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恐慌。
那只名叫蓓蓓的母豺向砾石滩正面那小块草坪走去,蓓蓓侧着身体走,眼光始终盯着它夏索尔,像蟹一样在横行,速度虽然缓慢,步子却跨得十分坚决,神情庄重肃穆,像要去参加什么重大的庆典活动。
这很奇怪,怪不得它夏索尔心惊肉跳。
仿佛事先约好了似的,公豺、母豺、老豺、幼豺几乎所有的豺都学蓓蓓的样,举步朝那小块草坪走去。
那小块草坪极平常,几丛雀麦和羊茅草已枯萎,失却了生命的鲜活。草坪上,卧着苦豺白眉儿和瞎眼豺兔嘴。
它们是在向白眉儿靠拢。
夏索尔脑袋一阵昏眩,像失足从悬崖跌落深渊似的产生一种失重感。
众豺以草坪为中心点,散成半圆形,众星捧月般地围住白眉儿。好几只母豺都谄媚地跑过去舔白眉儿的面颊。
夏索尔不是傻瓜,当然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事了。假如只有个别豺这么做,它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用尖爪利牙教训忤逆者,把政变阴谋消灭在萌芽状态。问题是现在有那么多的豺都跑到白眉儿身边去了,自己形单影只,扑下去恐怕非但于事无补,反而会扇起更旺的叛乱火焰。
现在最要紧的是寻找同盟者,有了忠实的帮手,或许还能扭转局面,夏索尔想。它立即将眼光扫向右前方,右前方一条隆起的沙砾带上躺着察迪。察迪生性凶蛮,体格强壮,长得几乎和它夏索尔一般高大,属于出类拔萃的大公豺,在豺群中的地位仅次于它夏索尔。这一点从察迪此刻躺卧的位置就可以看得出来,那条隆起的沙砾带比它夏索尔躺卧的蛤蟆岩稍低些,又比其他豺躺卧的地方要高一些。察迪虽然四肢发达,头脑却有点简单,对豺王来说,这是最佳搭档。因此,长期以来,察迪就是它夏索尔最亲密的同性伙伴。
夏索尔四年前能成功地咬败老豺王坨坨,靠的就是察迪的鼎力相助。老豺王坨坨有只相依为命了七八年的母豺,名叫苏苏,苏苏替老豺王坨坨生了四窝儿女,感情好得只有死神才能把它们拆散。当它夏索尔向坨坨发起王位挑战时,苏苏咆哮着奔过来要帮坨坨的忙。假如让坨坨和苏苏联起手来,它夏索尔就是再长出一张豺嘴来,也很难在那场王位争夺战中取胜。就在这危急关头,察迪朝苏苏冲刺过去,使它夏索尔能集中力量对付风烛残年的坨坨,赢得了胜利。
在近四年的豺王生涯中,察迪也帮了它不少忙。记得那次大公豺博里和孪生兄弟贾里为争夺一只年轻的母豺蓝尾尖互相斗起殴来。豺王有责任平息群内纠纷,便出面干预,横在这两只兄弟阋墙的大公豺中间,用豺王的威势中止了一场自相残杀。但矛盾依然存在,那只名叫蓝尾尖的母豺没有分身术,不可能一分为二给博里和贾里二一添作五。当时,它夏索尔的妻子梅灵刚好前几天在捕捉一只猪獾时不小心被猪獾搂抱着一起坠落深渊,二茬子光棍难当,它瞄了一眼使亲兄弟反目成仇的蓝尾尖,两只细长的豺眼忽闪忽闪显得活泼而又妩媚,细腰宽臀,腹部紧凑,一看就是处在黄金生育年龄的母豺,于是,它就干脆把蓝尾尖接收过来自己受用了。它觉得自己在处理这场群内纠纷时不偏不倚,公允正派,让博里和贾里谁也得不到,也就不用将生命做赌注争斗不休了。谁晓得博里和贾里并不体谅它的苦心,对它的裁决很不满意,兄弟俩竟联起手来,朝它前后夹攻。埃蒂斯红豺群曾发生过因争偶而导致犯上作乱的事,历史的教训值得注意。它虽然勇猛,单个和博里或贾里较量绰绰有余,但同时对付两只大公豺却有点力不从心了。博里和贾里像输光了的赌徒,豺眼布满血丝,大有一种不把它夏索尔撕成碎片决不甘休的气势。多亏察迪帮忙,察迪嚣叫一声从豺群蹿出来,一口咬掉了贾里半只耳朵,把兄弟俩的嚣张气焰打了下去,保住了它夏索尔的豺王地位。
可以说,察迪是支撑它豺王宝座的一根中流砥柱。
它当然也对察迪恩宠有加。它尽豺王的所能,让察迪享受许多特权,例如允许察迪和自己一起分享糯滑可口的猎物内脏,允许察迪在宿营地任意挑选仅次于它的舒适的巢穴。无论察迪是因争偶还是因争食同其他豺发生冲突,它都把公平原则丢在脑后不问青红皂白地站在察迪一边。
无条件地沆瀣一气,无条件地狼狈为奸,那才叫哥们儿。
现在它夏索尔的地位受到挑战,它理所当然扭头向察迪求援。
只要察迪同它并肩搏杀,它相信眼前的局面是能扭转过来的。别看大部分豺此时都不约而同地聚拢到白眉儿身边,那没什么了不起,虚假的繁荣而已。多数又怎么样?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派手里。群众选举算个屁,全民公决算个屁,别玩人类虚伪的一套。对豺来说,爪子和牙齿里出政权。它觉得大多数豺之所以跑到白眉儿身边去,无非是看到这一身黄毛的家伙敢于第一个扑向大花狼,显示了出众的力量与胆魄。但印象和感觉都是有导向也是能导向的,只要它和察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过去,一个咬头一个叼尾,把白眉儿咬得呦呦哀嚣,咬得卧伏求饶,咬得抱头鼠窜,咬得在地上打滚,英雄变成小丑,崇高变成滑稽,幸运儿变成臭狗屎,形象一落千丈,众豺对白眉儿的印象和感觉就会立刻改观,再不会觉得这黄毛家伙是理想的新豺王了。
察迪卧在那条隆起的沙砾带上,豺脸埋进毛茸茸的前臂弯,胸肋有节奏地起伏着。这家伙,怎么就那么贪睡,在这节骨眼上进入梦乡了呢?
“呦————”
夏索尔朝察迪急切地呼叫了一声。
醒醒吧,老伙计,白眉儿就要把我的王位抢走啦,火烧眉毛,刻不容缓,醒醒吧!
它看见,察迪菩提叶状的耳廓像干沙上的小鱼跳个不停,身体却仍是那副熟睡状。
唉,察迪呀察迪,紧要关头你怎么睡得那么死那么沉呢?
“呦——呦——呦——”
夏索尔急眼了,两只后爪钩住蛤蟆岩的缝隙,抻长脖子将尖尖的豺嘴凑近察迪的耳畔,厉声尖嚣。哪怕是聋子,哪怕灵魂正在曲径通幽的梦乡作逍遥游,也会被惊醒的。
可察迪非但不醒,反而把身体蜷得更紧,像只煮熟的虾。